第104章 小子(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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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晚膳,夜已黑的分明。

    曲管家指挥着奴仆将碗筷残羹撤下,看着相携而去的姐弟二人,心中只觉宽慰。

    当年姑娘无端晕迷,在少爷的恳求下将她带回曲宅,她却突然发起烧来,且一烧就是足足三天。

    大夫来了又去,还是他那老婆子衣带不解终日不敢合眼,才终于将人看顾的清醒过来。

    那三日只要一想起来曲管家就嘴里发苦,姑娘也因此落下病根,这几年来,风寒发热也时有之。

    再仔细想想,那几日少爷的神色也癫狂的紧,甚至初晕之时还不许旁的人碰她,也因此,在姑娘病愈后,他便找到借口将人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是五年。留到人已豆蔻,及笄之日也堪堪到来。

    少爷对她的粘腻程度更是与日俱增。

    在奴仆来往之时,站在饭厅入口的曲管家不由抚掌含笑。

    他大抵,在入土之时,面对少爷和夫人,再不会怀抱愧意了。

    后院里。

    沐浴完,寻欢坐在软凳上,将半湿的头发拨至身前,用细软的棉布一点一点吸着多余的水分。

    雀儿正在整理床铺,点上安神香,再伺候寻欢喝下每晚必备的汤药,门外的曲灯也携着一身水汽而来。

    看到寻欢皱着眉头喝完汤药,正苦哈哈的漱口,曲灯走上前揭开桌上的瓷罐,拿出一颗蜜饯,“阿姐吃。”

    寻欢习惯性张嘴接过来,酸甜的味道缓解了满嘴苦涩,她的眉眼自然不再紧绷。

    “阿姐还是如此怕苦,”曲灯完就站在寻欢身后,自动接过她手里的布巾,“阿姐的头发可真好,像泼墨一般。”

    夏日里头发干的快,等水汽干透,曲灯手指作梳,从发心一直梳到发尾。

    连翻拨动,沐浴完后的香气夹杂着浅淡的安神香,再加上那碗汤药,寻欢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意味,偏脑袋上的手还没有停下的念头。

    了个无声的哈欠,寻欢反手握住曲灯的手腕,“可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雀儿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穿着寝衣的姐弟二人。

    “阿姐困了?”

    “唔,”寻欢擦擦眼角困顿的泪,半阖着眼摸到床上去,“我先睡了,你做完功课记得也早些睡。”

    曲灯坐在矮榻上,看着寻欢彻底睡着才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走到外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去歇着吧。”

    刻意压低的嗓音略略低沉,雀儿不敢作声,便和青竹一起退下了。

    剪掉一段烧黑的灯芯,外间光亮渐盛。曲灯伏在案桌上,摆出要写的课业,执笔而下。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曲灯揉揉手腕,终是放下了笔。

    灭掉油盏,仔细关好房门,曲灯这才准备就寝。

    室内的光线略显昏沉,满屋子都是熟悉的馥郁香气,曲灯放下青帐,掀开薄被躺了进去。

    他现已十岁,比阿姐了足五岁,实在不该再同幼时一般与她同吃同睡。

    卫朝虽对女子比旧朝宽容了许多,可也仅限那么几条,也没听谁家男儿十岁年纪还同家姐同睡,若是被外头知晓了,怕是名声尽毁,日后嫁娶之事更是艰难。

    她将他救起,一路心护送,助他找到家人。他用着从未用过的方法将人留下,不过是瞅准了她的心软,以及自己那满心的惶恐。

    时至今日,她陪伴了他足有五年。

    该知足么。他想,他是不知足的,尤其在察觉到了她想要离开的时候。

    他有了主事安宅的能力,可骨子里,还是那个离不开她的,满身伤痕的五岁幼童。

    分明是夏日,可她的手脚却有些冰凉。

    身体紧紧挨着她,曲灯想了想,又轻手轻脚的将自己送进她怀里,双手紧紧环抱着对方的腰肢。

    微光中,曲灯抬头轻轻在寻欢脸上碰了下,带着对她的满心眷恋,睡意来袭,他沉沉的闭上了眼。

    翌日,曲灯是被热醒的。

    仿若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炉中,那番热意一点一滴从皮肤渗透进来,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也给浇熟了。

    当下,人便满头大汗的醒了过来。

    他还保持着前一晚的姿势,不过衣衫略有凌乱。

    察觉到这股滚烫是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曲灯脑子一嗡,连忙伸手去摸寻欢的额头。

    脸上的热度如潮水般倒退,后背陡然出了一身冷汗,曲灯慌慌张张的扶起半昏迷的寻欢,嘴里大声叫着雀儿和青竹。

    守在侧间的雀儿听见了,只推开门看了一眼就要扑过来,被曲灯声色厉冉的呵斥了一声,当即踉跄着往外跑。

    索性还有一个冷静的青竹。

    等雀儿匆匆赶过去通知曲管家,曲管家已经带着胡子花白的许大夫匆匆赶来了。

    待他们赶到时,曲灯也给寻欢穿好了衣衫,自己则草草了事,襟口的盘扣错位了也没发现。

    给寻欢看病的大夫曲宅上下都很熟悉了,因此许大夫看到这一幕虽然皱着眉,但也没多什么。

    诊了脉,又检查了眼白和舌苔,许大夫眉间的细纹又增加了一条,“姑娘这几日是否有些贪凉?”

    雀儿喏喏的应了声,许大夫问一句她就答一句,问到最后,许大夫显然已经生气了,但也知道不能责怪底下伺候的人,若不是主人太过决断,下人断不会不顾主人意愿行事。

    无奈的摇摇头,许大夫写了张方子,青竹拿过来利索的出门抓药了。

    “方子里多加了一味药,等你们姑娘醒来告诉她,若是往后再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只怕这味药只会越加越多。”

    光曲宅他就来了不下几十回,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为了给这姑娘治病,所以也勉强算是他看着她长大的,心里比别的病人难免多了几分关切之意。

    大夫最看不得别人糟践自己的身体,所以许大夫加了一味药,也是为了警告她。

    匆匆来,匆匆去。

    吃下第一副药,又给发了汗,烧的昏昏沉沉的人总算是醒了。

    寻欢软踏踏的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上粘腻的很,脑袋也痛的要炸掉了,偏偏她一动,床前围着的几人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弄的她只能含着一嘴苦味继续躺着。

    “几时了?”话一出口,多有嘶哑之音,气息也是飘的。

    雀儿用湿帕子给她擦擦额上的汗,“回姑娘,酉时了。”

    “难怪……”完就眼巴巴的瞅着雀儿,嘴里声道:“好雀儿,我饿了……”

    公子还守在一旁,纵使觉得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有些好笑,可雀儿到底不敢笑出来,“姑娘这一睡就是大半日,厨房里温好了粥,等下奴婢就给您端过来。”

    寻欢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心翼翼转着眼珠子,“我不想喝粥,能让厨房做点开胃的吃食吗?”

    几道不赞同的眼光霎时刺过来,寻欢哽了下,神情恹恹的瞪着头顶的帐子。

    雀儿端粥去了,青竹守在门外,室内便只剩下了曲灯。

    两人谁也没话,直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把粥放下,你出去吧。”见公子板着脸,雀儿忐忑的看了眼寻欢,默默退出房门。

    拿了个寻欢自制的软枕靠在床头,扶着她坐起来,曲灯这才端着粥碗靠近她,“阿姐可觉得好些了?身上还有那些地方不爽利吗?”

    寻欢轻轻摇头,脸色寡白眼神暗淡,脸上还沾了几缕汗湿的头发,看上去着实有些狼狈。

    曲灯心里一酸,一股钝涩浮上心头,眼眶不由自主有些发红,“我不想看到阿姐生病,看着你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病恹恹的模样,我……我恨不能以身相替……”

    吸吸鼻子,曲灯吹了吹白粥上的雾气,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下温度,才喂着寻欢吃下去。

    许是饿的太久,寻欢竟觉得白粥也是无上美味,只不过量太少,“还有吗?我没吃饱。”

    “没有了。”曲灯看着她稍稍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视线落在粉白湿润的嘴唇上,看了半晌才转开眼,“许大夫不能让你多吃,阿姐且忍忍,待你病气全无,届时,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寻欢锤了下床,没被喂饱让她心里越发觉得生气,于是愤愤的控诉道:“你这是虐待病人!”

    曲灯倒了杯茶水过来给她漱口,仿佛没听到她的控诉一般,直接把杯口的位置对着她,“漱口。”

    一边腹诽一边漱口,胃里十分空虚,也许是生病的原因,寻欢莫名有点委屈,撇过脸不想理人。

    无奈的轻叹声响起,少年幽幽的声音顺着空气传来,“我刚才便了,只恨不能以身相替,阿姐病着我难受,阿姐饿着我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罪人。如今只有白粥才最好克化,旁的食物我确实不能让你多吃。阿姐,你听听话,莫要同我置气,好不好?”

    见她还是不想理他,曲灯神色有些落寞,“阿姐可是在怪我?也是,昨日我就不该让你喝那碗酸梅汁,你怪我是应该的。”

    “然,不顾你身子任由你睡在凉亭还给你送酸梅汁的雀儿,是否应当重罚才是?”

    “你闭嘴吧!”寻欢回过头瞪了曲灯一眼,“来去还不都是我自己的错。”

    曲灯慢慢笑起来,“阿姐贪凉,确实有错。可我却觉得,最错的,应是这迟迟不肯离开的夏日。”

    “贫嘴。”寻欢瞪了他半晌忽的笑出声,“起来,你今日没去上学?”

    见她恢复了点精神,曲灯从凳子上起身,坐到了床上,“阿姐病着,我仿佛也病了,又如何还能好好听课,便差青竹去书院里同夫子请了假。”

    寻欢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有多害人,且往日她一病他就不去上学,书院里的同学夫子也都知道他有个体弱多病的表姐住在曲家,假自然也好请的很。

    好在他自幼聪慧,偶尔耽误一下也无甚大碍,听了他的解释虽觉得略有怪异,但到底不会怪他。

    “你也没吃饭吧,快去吃。”捏捏他的脸蛋,因着生病没什么力气,脸上倒没什么印子,“吃完了再多写几篇大字,明日去学堂也可向夫子交差,证明你闲置家中并未荒废学业。”

    曲灯点点头,“你的药估计也熬好了,吃完药再让雀儿给你擦擦身子,实在不舒服就早些睡。”顿了下,曲灯伸手拨开她脸上汗湿的头发,“往后我会好好盯着阿姐,再不让你有风寒之忧。”

    等人离开了,寻欢伸手搓搓脸,抱着软枕倒在床上,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雀儿推门就看到这一幕,将药碗放好,走到床边俯身道:“姑娘,该吃药了。”

    哀嚎一声,寻欢艰难的坐起来,眼前隐隐发黑,“……我喝。”

    药刚入第一口,寻欢就“噗”的一下全部吐出来,五官皱在一起,哈着舌头吐气,只觉得自己要被这碗药活生生苦死。

    “怎么……怎么会这么苦???”

    嘴里不停的“呸呸呸”,喝了大半茶水苦味才淡了一半,寻欢终于停下来发出疑问。

    雀儿把许大夫的话转述了一遍,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家姑娘僵硬了神色,“……许大夫也是为了姑娘好,您就听听话吧……”

    寻欢怔怔的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倏地忆起曲灯脸上的脆弱,再加上身旁丫头真情实意的关切之语,咬咬牙,捏着鼻子就把药灌了下去。

    等曲灯用了晚膳回来,寻欢还坐在床上喊苦,而雀儿,正抱着瓷罐给她递蜜饯。

    “………………”看来这碗药是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