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罗是最先感受到不对劲的。

    他终年都在祭祀殿待着，能量树与他也是老朋友，现在支撑着深渊的微弱能量突然消失，他心里惊慌但面上不显，甚至在渊主疑惑的看过来的时候还对他笑了下。

    稳住心神，他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公主不见了。

    他微一侧身，悄悄往后退了退，就要迈腿。

    前方款款而来的那道身影好似披了一层轻纱，由他一手炼制的白袍在微微夜色下更是散发着好看的柔光，衬着她满头青丝和温和的五官，整个人像是踏月而来。

    可她越是近，骨罗心里的感觉就越奇怪。

    更别她一踏进大殿，不光渊主和殿下，就是殿外所有骷髅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骨罗看到，空气中有丝丝缕缕的能量正在从她身上抽离，转而又投入到仰头张着嘴仿佛在嗷嗷待哺的骷髅们身上。

    他神色大骇，一把拉过她藏在了自己身后。

    那是与能量树一模一样的能量，甚至比之还要浓郁精细，起码他一眼扫过去，就看到骷髅们的精神力都非常好，眼里萎靡的瞳火都振奋了不少。

    这其实是一个好现象。

    但对公主而言，却是完全的坏事。

    不着痕迹给燕序使了个眼色，两人护着寻欢从渊主眼皮子底下退了出去。

    一出大殿，骨罗瞳火深深，放开寻欢就急急的飞往中殿。他需要快速确认，能量树是不是还好好的待在那。

    然后现实告诉了他答案。

    “你是……能量树被你吸收了？”骨罗神情古怪的问道。

    不等寻欢话，他继续自问自答：“起来，你出生的时候就是能量树用所剩不多的能量一直供养着你，你能彻底吸收它，似乎也不奇怪……”

    可是，“可是它分明就已经长好了，我亲眼看到它发芽抽枝，看到它结出花苞，我以为在我们离开深渊的时候我是可以带它一起离开的……”

    他跟能量树的感情算不上特别深，可互相合作了太多年，早就产生了严重的依赖性，然而这会儿他面对的是，他的公主把它吸收掉了。

    “现在这么多有什么用，反正已经被寻寻吸收了，还不如想想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不骷髅们那里需不需要解释，光是父亲这关就过不了。”

    燕序强势的挡在寻欢身前，看着瞳火凌乱的骨罗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但我绝不允许你做任何伤害到她的事。”

    骨罗懒得跟他扯皮，盯着解释完来龙去脉后就一声不吭的姑娘：“寻寻，你现在身体上，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你知道的，如果不是能量树的存在，骷髅真的就只能成为骷髅，不能动，更不能话，深渊只会是一片死寂，连一点鲜活都看不到。”他调节了下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一点，“现在没有了能量树，你未来所要面对的，就是自己代替它，成为支撑族人新的养料。”

    燕序一把推开他，瞳火一下窜的老高，仿佛整个躯体都被点燃了。

    他全身的骨头在愤怒下咯吱作响，右手护着寻欢不停往后退，语气里满是戒备，“我告诉你老神棍！让寻寻成为族人养料这件事，我不想听你第二遍。不然，你别怪我不客气！”

    空气中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寻欢绕开燕序站出来，看着紧绷对峙的两个人，眼神无奈，“你们急什么？”

    “虽然是迫于无奈，但吸收掉什么我就会还你们什么，我的身体里有支撑全族的能量，况且我观察过，能量输出是相互的，并不代表我释放了就不能再收容，所以代替能量树给予族人能量，我是愿意的。只是——”

    寻欢轻轻笑了笑，“对于父亲的‘养料’二字，我实在有点不喜欢，总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生命体的物品。”

    骨罗连番道歉，“都是我刚才太心急了，一时口不择言，寻寻你别生气，我答应你，这两个字我再也不会第二次了。”

    这不是寻欢第一次有这种不被尊重的感觉。

    在听见曾经因为诅咒族人们祭祀过燕序的时候，她心里就隐隐有了点什么，知道带族人逃离恐怕没这么简单。

    预言中被收留的人，是一定会为预言而服务的。

    不论是还是话本，还是神话传，被预言的人从没逃出过预言本身。

    她心里清楚，倘若这次行动失败，这些本身就活在神鬼世界中的族人们，一定不会轻易的放过她。

    更别，她还擅自吸收了能量树。

    被深渊至高无上的人娇养着又怎么样。

    寻欢望着立在她身前脚步分毫不移的人，心里软了又软。亲生骨肉都能烧就烧，更何况她一个外来者。

    手心蜷了蜷，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安静的流淌在体内。

    寻欢甚至觉得，只要她想，她现在几乎就可以毁灭一切。

    虽然不知道能量树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所有的能量都给她，但既然已经给了，在能力范围内的给予她可以给，可一旦超出，就别怪她爱莫能助了。

    眼底沉郁的情绪一闪而过，片刻又恢复自然。

    她轻声道：“父亲，天已经黑了。”

    骨罗又望了望光秃秃的黑土地，略带落寞的离开了。

    燕序才不管那么多。

    一路上不厌其烦的给她嘱咐着，让她先顾好自己，不要暴露身怀能量这件事之类的，等走到大殿，她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在响。

    渊主看了他们一眼，就对寻欢颔首，“可以了。”

    寻欢仰头，晚霞褪去，天地一片凝黑。头顶并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的，只不过是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和点亮夜色的幽绿瞳火们。

    寻欢看到，骨罗高声念了一句古怪晦涩的话语，紧接着，底下的骷髅们也纷纷高喊，然后在他的示意下，她抬起了自己戴有戒指的右手。

    她嘴皮轻碰，：“收！”

    一个个虔诚无比的狂热骷髅们，纷纷化成一片片灰烟飞进了黑色戒指中。

    等深渊最后一只骷髅也收进去了，她下意识松了口气，脑袋一痛，身体就轻轻颤起来。

    燕序急忙搂住她的腰，急得不得了，“怎么了怎么了？头痛还是身上痛？是不是元气消耗太多身体负荷不了了？”

    他吧啦吧啦一大堆，骨罗过来把他拨开，拿出两个细口白瓶挨个放在寻欢唇边，声诱导着：“乖，张嘴，这是补元气的，喝了就舒服了。”

    寻欢眼前发黑，还一阵胸闷，脑子里嗡嗡响，骨罗的声音就听不大到。

    她想过会耗费元气，再加上刚吸收了能量树，以为多了一个强大的倚仗就会好过一点，可没想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仅是内府，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精气神都被这枚戒指吸光了。

    看她虚弱的连手指都动不了，骨罗捏着她的下颚，稍稍一使劲，就把瓶子里的补药往她嘴里灌。

    连续灌下两瓶，她的脸色不再是吓死人的灰白，但也是毫无血色的。

    一口气倏地松懈，燕序才发现自己也在抖。他本来想怒斥大祭司几句，想把心里的难受通通转递给他，可他又想，公主是为了他的族人才变成这样，他还是深渊的殿下，又哪里有资格去怒斥别人。

    直接将怀里的人横抱起，燕序开口：“带路。”

    留在后面的渊主和大祭司互相看了看，纷纷跟了上去。

    出了结界，燕序化成黑龙把寻欢轻轻放在背上，龙首一甩，朝骨罗喷了口气，“磨蹭什么，还不快点！”

    着就稍稍怔了下，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家父亲和大祭司变成人的模样。

    老父亲就不用了，两人的面容相差不大，顶多就是比他成熟了几个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千年老妖的味道。

    让他奇怪的是大祭司。

    他非常年轻，比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要年轻的多。

    耳朵从一头迤地白发里冒出两个半透明的粉尖尖，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眼瞳清润，一如初春的绿景。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胡子长长的老头子。”

    虚弱的女声冷不丁响起，听上去多了几分脆弱。

    燕序须髯晃了晃，调整了下身体让她趴的更舒服，然后不屑的冷哼，“老黄瓜刷绿漆罢了，老头子就是老头子，再装嫩也还是抵不过老这个事实。”

    骨罗掀开宽松的帽子，走过去摸了摸寻欢的脑袋，“我确实老，不过我也不嫌弃自己长的嫩。”

    寻欢能感觉到燕序现在的不爽，安抚了下躁动的他，趴在龙脊上：“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我感觉不太好。”

    完之后，她抬眼看了看静立在不远处的渊主，他的眼睛很深，里面的情绪她根本分辨不出来，心头莫名一跳，她急忙转开了脸。

    就在这时，天上忽然黑云滚动，其中夹杂着几道无声的闪电，映的头顶恍如白昼。

    “糟了！快走！！！”骨罗推了燕序一把，在两人分开的时候一道蓝中夹黑的闪电兜头劈下，地上顿时多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巨坑。

    燕峙神色一凝，化龙叼着骨罗，在第二道雷劈下来的时候飞速逃离了这里。

    变成大黑龙之后速度快了不止一两倍，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老天雷劈的速度。

    第二道惊雷结结实实劈在了燕峙尾巴上。

    皮肉翻起，鲜血横流，燕峙哼都没哼一声，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往目的地飞。

    但他的距离一直都保持在燕序左右。

    寻欢像藤蔓一样，手脚死死攀在燕序背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寻寻，你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感受到了她的紧张，燕序一边飞一边安抚，尽量保持着让她舒服的姿势。

    寻欢摸了摸他的龙角，“笨蛋，不用担心我，你好好尽全力飞。”

    一道又一道惊雷在身后噼里啪啦劈下，树木倒了一大片，就连墨湖也被波及到，厚厚的冰层完全碎裂，翻着肚子的死鱼成群结队的漂浮在湖面上。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咆哮，雷声顿歇，开始有大火球不断往下坠落，分明是寒冬，可火球一沾地，地面就飞速燃烧起来。

    寻欢终于相信了，什么是天罚之力。

    她远远的望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躲着越来越密集的火球的同时，心里也越来越凉。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骨罗鼓励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寻欢侧头，一下子捂住了嘴。

    他一头顺滑的白色长发已经烧至肩头，半透的脸庞被火燎的通红，绿眸映成一片火色，渊主拦腰叼着他，声音在飞动的过程中几近消失。

    骨罗费力的扔了个保护罩给她，“寻寻别怕，相信我。”

    惊雷火球冰箭风刃轮番上，飞了一座又一座山头，精疲力尽之后，一个狭窄的山谷映入眼帘。

    “到了，我们到了！”一道风刃割在脸上，骨罗仿若感觉不到痛，高兴的指着前方，“只要进去了，护山大阵一开启，我们就能跟老天斗上一斗！”

    奋力躲过天降之物飞进山谷，骨罗和燕峙一合力，往天上扔了一个碧青玉璧，又绕着大山画下几个阵法，燕峙放出三滴精血，阵法就成了。

    一道透明结界迅速蔓延开，眨眼间就围住了这座山头。

    寻欢走上去扶住骨罗，燕序也去扶住元气大伤的燕峙，眼见头顶乱七八糟的东西暂时劈不开结界，几人放松之余，燕峙开口：“把他们都放出来。”

    骨罗正靠着石壁休息，听见这话，身体一下直起来，“渊主——”

    “放出来。”

    燕峙的声音里多了冷酷，“快点！”

    气氛一下子绷紧，寻欢对燕序摇摇头，抬手，一个又一个骷髅就放了出来。

    刚一接触空气，他们就迅速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或者兽，欢呼声震天响。

    “安静！”

    燕峙个子极高，身体也很魁梧，整个站在那里，像是一座巍峨的山。他一发话，欢呼的人和兽都纷纷住口，只不过脸上的神色暴露了他们的喜悦。

    虽然有了稳固的结界，可外面的破坏力不是假的，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已经有一角快要支撑不住了。

    骨罗忙不迭上去补好。

    寻欢坐在一边，有些茫然的到处看着，就听见燕峙问她：“你看到了吗？”

    “什么？”她回神。

    “我知道你吞噬了能量树。”他话刚一出口，燕序就迅速跳起来站到寻欢身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森冷姿态：“你想干什么？”

    没有挑衅，只有戒备。

    “嗤！”燕峙冷笑，“毛孩子一个翅膀才刚长硬就学会反抗了？你以为我真想对你的公主做点什么，你能阻止的了？”

    “你尽管来。”燕序的神色愈加冷硬，面对昔日老父亲眼底已经没有了一丝温情。

    燕峙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什么也没，走开帮骨罗补结界去了。

    有能力的族人留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没能力的则带着妖兽满山乱窜。

    寻欢什么都做不了，在燕序的护法下，开始默默修炼，企图多恢复一点元气。

    这座大山的精粹之气非常足，寻欢只修炼了一会儿，就感觉内府的元气和能量已经恢复了一半。

    这时，突然一阵地动山摇，丛林间不断有惊慌失措的叫声响起，寻欢睁眼，当即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山体不停垮落的同时，地面在裂缝。随着缝隙越来越大，不断有还不能腾空的人和兽一起往下掉落。

    和燕序一起飞在空中，寻欢不用仰头就能看见，护山大阵正在坍塌。

    外面的火球冰箭见缝插针往里射，沾上的族人还没发出声音就化成了灰飞散在空中。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哀嚎声，求饶声，哭泣声，声声入耳。

    寻欢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掉了，直到听见有人正在高声怒喊什么。

    她微一凝神，就听见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是：

    ——烧了她。

    烧了她！

    烧了她！

    烧了她！

    震耳欲聋的怒吼响彻在天地间，几乎淹没了来自上天的惩罚咆哮。

    寻欢茫然出声：“烧了……我？”

    一双温热的大手附上她的双耳，有微哑的嗓音透过手掌传来：“别听，什么都别听，没有人会烧你，他们都是疯子，你不要听。”

    声音越来越清晰，在一片烧了她的声线里，她清晰的辨别出了其中最特别的一道。

    骨罗见维护不住结界，急匆匆飞下来悬在半空，挡在两人前面，声音自发向周围传播：“你们在什么胡话？！公主救你们出深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好歹？！”

    他的话还是有一部分人忌惮的，可也只是一部分。

    只沉默了一瞬，几道反驳的声音就迅速炸开。同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像病毒一样蔓延了这里。

    听着那些刺人恶毒的话，骨罗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随后，燕峙的话彻底粉碎了他心底微末的期翼。

    他：“那就烧了吧。”

    轻飘飘一句话，这个深渊之主，就迅速决定了旁人的命运。

    当年也是这样，懵懵懂懂的殿下烧就烧。现在就仿佛昨日重现，骨罗心头剧痛，一时间不出话来。

    “凭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公主：“预言是你们自己定的，就因为我是你捡回来的，所以我就没有自主的权利了吗？烧了我？诅咒是我给的？天罚是我降的？我耗空精气带你们族人出深渊从未要过你们一句感激，可现在你们要，烧了我？”

    他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冷漠。

    他也看见，她像是众矢之的一般孤零零的漂浮在半空，面对着无尽的凶恶之意，保护她的，只有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她身边的骨龙殿下。

    他化成威猛的巨龙盘桓在她周身，为她挡下所有来自外界的伤害，可自己却被磋磨的鲜血淋漓。

    “不要……”

    不要伤害她，她是无辜的。

    只有她是无辜的。

    在渊主忍无可忍下朝殿下喷出龙息时，骨罗脸色惊变！

    成年巨龙的黑色龙息，一口下去，就算是同类，殿下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精灵一族，都拥有一次再生之力。

    骨罗不怕死，可害怕保护不了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一个闪身飞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包裹在白袍里的身体连同露在外面的皮肤，尽数被毁，烧的像焦炭一般。

    他想，还好，他保护到了。

    骨罗知道自己不会彻底死去，可这奋力一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看着扑过来的公主，想像往常一样去摸她的头，可他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

    他想。

    不关你的事，你没有错，你不会被烧死。

    他还想。

    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父亲。

    可他通通都听不见了。

    沉睡之前，他化作胳膊粗的翠绿藤蔓缠在面色狰狞的燕峙身上，只给他心爱的公主留下了一粒白色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