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
五日之后, 羯族王帐歌舞升平。
马奶酒的香气染得空气都带着股腥臊之气。
舞女踏着鼓点跳着羯族舞蹈,妖娆若蛇。
萧廷坐在座下,手上端着骨盏, 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羯族汗王穆勒瞧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喊住他:“萧廷,事情我都听了。不过是条中原彘狗侥幸赢了你一次, 你是我们羯族第一的勇士, 改日让李振在战场上活捉了那彘狗,剥了皮,做成人皮鼓,让你泄恨。”
穆勒今年只有十六岁,羯族一干事务皆有太后穆善把持。萧廷对这黄口儿的话并未上心,端着虎骨做的酒杯朝他扬了扬, 以示尊敬。
李振是羯族声名赫赫的武将, 他好战、嗜血, 常年爱去边境安州境内秋风。
最近几年萧廷声名鹊起,前年在对匈奴的大战中连克匈奴七大部落,这七个部落水草繁茂,是放牧的极佳之地。萧廷受到太后赏识,封了王。
李振对此十分不满。
前几日他得知萧廷受太后之命, 秘密前往戎族为达阳助战, 他在索命谷遇袭,却遭对方的少年将军反杀。凭着索命谷的地势,又预先设伏, 这种情况下失败了,对于任何一个领兵作战的人来都是一种耻辱。
他心情大好,带着部下杀进雪新镇秋风。
意外地碰到雪新镇大地震,只捉到几头两脚羊,收获颇寒碜。
却,也比萧廷吃了败仗回来光荣。
他朗盛大笑道:“这回老子去雪新镇秋风,没抢到什么东西,中原彘狗捉了好几条回来,里头还有几个长得俊俏的姑娘,就送给你解闷了。还有几个俊俏的公狗,不是要做鼓么?咱们现在就做一面。”
穆勒听得心情大好,连拍座椅扶手:“好啊好啊,把人押上来,孤王要挑个好的。”
李振笑容得意,拍了拍手,示意部下将人带来。
十几个羯族士兵涌进拥挤的监牢中。监牢里冷若冰窖,大门一开,十月塞外的寒风吹进来,就跟刀子割在脸上一样。陆晚晚浑身冻得快要僵硬,脖子下意识往衣领里缩了缩。
监牢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和她关押在一起的都是大成的子民。
那日她让徐笑春回去助沈寂后,她刚骑马跑到镇口,便碰到李振率领部下前来秋风。他们烧杀掳掠,已经掳了不少的人。陆晚晚意外撞到刀口上,几乎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李振的部下捆得严严实实的。
也算她运气好,以往羯族的人来秋风,男子一律杀死,这回他们却连男子也带了回来。
陆晚晚和所有被掳来的人被羯族士兵押送到了羯族王帐,然后关押在这间囚室之中。
进来的十几个羯族士兵用手里的刀将监牢的人全都戳得站了起来。
男男女女皆战战兢兢。
领头的那名士兵从这头缓缓踱过,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陆晚晚与他目光相接,不由了寒噤。
幸好徐笑春当日没跟她一起走,否则两人遇到羯族的队伍,没人能跑出去,此刻她会更绝望。如今她还能盼着徐笑春发觉不对,赶紧找人来救她。
士兵已经点了好几个人,被他点中的人都被拉了出去。他径直朝陆晚晚走过来,口气疏离,用蹩脚的汉话不容置疑地:“你,出来。”
陆晚晚吓得脸刷一下白了,她问:“你们要做什么?”
士兵仍然是冷淡的口气,对她置若罔闻,只推了她一下:“赶紧走。”
陆晚晚和被挑出来的十几个人一齐被押解出监牢。她只觉得惊恐到了极点,拼命想朝后躲。有胆子大的男人挤出来拔高音量质问:“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听后,皮笑肉不笑,:“王法自然有的,在这里,爷爷我就是你的王法。”
完,他抽出大刀,朝那人头上劈去。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哗啦啦滚到陆晚晚的脚边,他还睁着双眼。
陆晚晚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这几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扶着旁边的栏杆呕了几口酸水。
太恶心了,眼前的羯族人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魔鬼。
她浑身发僵,胃里翻腾得厉害,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
羯族士兵又另捉了个人出来充数,一起押进帐篷内。
他们被喝令跪在堂下,一众人都战战兢兢。
穆勒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陆晚晚头伏得低低的,额头差点就点地。
萧廷兴致缺缺地喝着酒,目光也落了过来。最终落在陆晚晚心翼翼伏着的身躯上,他想起三日前在驿站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以为陆晚晚是偷马的贼,结果那天晚上她惊醒了驿站所有的人,救了所有的人。
穆勒踱步到陆晚晚的面前,他:“抬起头来。”
陆晚晚愣了一瞬,又听到他冷冷地了声:“抬起头。”
站在陆晚晚身侧的羯族士兵见状,用刀鞘砍了她一下,她顿时觉得腰间都麻了,她缓缓抬起头。
穆勒果然露出满意的神情:“就他了。让制鼓师进来,剥了他的皮,给孤王做成鼓。”
“是,大汗。”
宫人下去传令。
陆晚晚吓得脸色都白了。羯族人残暴,将人脚踝处割开一条口,然后用水银灌入,水银游走全身,就能剥出一张完整的人皮制鼓。
她听过,却是第一次亲身遭遇。
她张了张口,刚要求饶,已经有人上来,捆了她的手脚,还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她的声音堵在喉咙,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陆晚晚吓到了极点,心都快跳出了胸口。
此时此刻,庭帐外,徐笑春和沈寂都换了羯族士兵的衣服。他们在雪新镇找了三天,徐笑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陆晚晚不会一声不吭就走远,惹人担心。唯一的可能是她遭受意外。而当天因为地震,人心惶惶,谁有心思出来作乱?
她和沈寂一路追查,终于摸出端倪。地震当日还有不少人也下落不明,只不过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在地震中遇了难。而在此之前,有人似乎见到过羯族部队来过。
这些蛮荒部落,隔三差五就到大成境内秋风。百姓不堪其扰,徐笑春早有耳闻。
他们俩日夜兼程,追了过来。今日刚摸进王帐,便碰到萧廷。两人不敢在羯族部落同萧廷硬碰硬,只好夺了身羯族士兵的衣服,溜进王帐。
此时他们听到穆勒要将陆晚晚杀了制鼓,皆慌了慌。
沈寂朝徐笑春指了指前面,又比划了几个手势。
难得的是,徐笑春竟然看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他去将帐内的人引开,让徐笑春进去通知陆晚晚躲好,到了晚上他们再来想办法将陆晚晚带走。
徐笑春点了点头。
沈寂摸了摸腰间的羯族佩刀,正要去放火烧帐,却听里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等等。”
制鼓师锋利的匕首正抵在陆晚晚的脚踝处,一刀下去,便会豁出老长一道口子。
穆勒听到萧廷的话,兴奋地拍手,他问:“萧卿是要亲自动手剥皮吗?”
他早就听闻萧廷身手了得,一番剥皮抽筋的功力就连羯族最好的屠夫也不及。只可惜一直无缘相见。
萧廷放下酒盏,道:“这人,我要了。”
“你要了?”穆勒一惊:“你要了是什么意思?”
萧廷将酒杯一放,站起身,大步走到陆晚晚身边,抽出长刀,劈下,捆在陆晚晚手脚上的绳子瞬间散开。萧廷弯身,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出了王帐。
“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李振将杯子往案上重重一掷:“老子看这个萧廷越来越不把大汗你放在眼里。”
穆勒眼底现出捕捉痕迹的失落,羯族事务都由太后把持,谁又会把一个傀儡大汗放在眼里呢。
陆晚晚被萧廷揪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抖得犹如一只鹌鹑。
徐笑春和沈寂见陆晚晚被萧廷带走,忙对视了一眼,悄悄避开羯族耳目,跟了上去。萧廷武艺高强,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只敢远远跟着,眼见萧廷将陆晚晚扔进一间帐篷,很快又走了出来。
陆晚晚云里雾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被扔到帐篷里后便无人理她,帐篷里还有一张脏兮兮的榻,还有一张很破旧的矮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浑身也脏兮兮的,犹豫了一下,便坐到榻边。
萧廷将她拎回来,一句话也没,他要做什么。她全然不知。等待着她的只有未知的恐惧。
她已经好几天没睡过觉,很疲累,但睡不着,一合上眼她眼前就会浮现出一路上被羯族士兵残忍杀死的中原人,还有刚才滚到她脚边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她环腿屈膝坐在榻上,双腿因为害怕还在颤抖。她在桌上摸了个茶杯,从壶里倒了些东西出来。里面装的不是水,是马奶,有一股腥气。她胃里本就不适,闻着那腥气更是几欲呕吐。但她忍了忍,还是捏鼻将马奶饮下。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当下活着最重要。
喝了两杯马奶后,她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在榻上坐了片刻。她在脑海中慢慢梳理记忆中关于羯族的事情。
上一世,宁蕴在被发配北地的第五年,和羯族正面开战,连退羯族百余里之外,并因此而被封为大都护,
彼时大成正处乱世,本朝因为骆家把持朝政,皇帝昏庸无道而民不聊生。羯族在汝阳王萧廷的南征北战下,疆域不断扩大。他们尝到了侵略带来的甜头,对大成的骚扰逐年加强。
宁蕴不堪其扰,最终正面应敌。羯族在宁蕴的反攻下,接连败退。
退出防守百余里地之外,退守珞珈山之下。
珞珈山是大成和羯族天然的屏障,此处山高不可攀,山上常年冰封,白雪皑皑,若要从此处退回羯族,士兵必须绕过连绵千里的珞珈山。
骆永仪的哥哥骆永尚见羯族露出颓势,即将一败涂地。于是趁机向皇帝请命,要带兵追剿羯族。
皇帝这些年对骆家偏听偏信,有功劳的事自然派了骆永尚前去。
为此,陆晚晚还为宁蕴忿忿不平过。
骆家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率兵追去珞珈山。却不知珞珈山竟早有三万大军埋伏着,大成将士全军覆没,就连骆永尚的人头也被砍了下来。羯族士兵作为挑衅,将他的头送进了京城,皇帝看过后,还因此吓得大病了一场。
此后,羯族越发嚣张。
至她死都没被平下。
前世她和宁蕴商讨过关于羯族天降神兵的事。如果羯族早有预谋,绕过珞珈山将三万士兵输送到大成境内的话,前方哨兵不可能没有察觉。三万人,不是三百人,也不是三千人。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穿了珞珈山,开辟了一条通道。
但,如此耗费时日的工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
他们肯定早有预谋。
陆晚晚想到这些,又想起最近几年羯族的奇怪之处,他们以往秋风只抢粮食和女人。如今连男子也不放过。
一些想法隐隐浮现在她脑海里。
就在她深思的时候,帐篷的毡帘被高高起,一个羯族士兵走了进来。
她下意识往抖了一下,僵硬地站起来。
那人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是食物和水,朝她走来。陆晚晚脊背僵硬,却在她走到身边的刹那间听到徐笑春压低的声音,:“嫂子。”
嫂子?
陆晚晚还以为自己听错,侧头看向她,徐笑春将铠甲的头盔往下压了压,露出半张脸颊来。她的眼神朝门口瞥了瞥,陆晚晚一看,原来门外还站了几个羯族兵。
徐笑春长话短:“嫂子,你别怕,我就在你身边。我会找机会救你出去的。”
话音刚落脚,门口的人便叽哩哇啦催她。
她握了握陆晚晚的手,鼓励她。然后端着空托盘又走了出去。
陆晚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慌乱的心总算往下沉了些许。
笑春不是个鲁莽的人,她会想办法救自己。
她看到了希望,心底有了力量,抓起矮桌上摆放的饭菜吃了起来。
萧廷自将陆晚晚揪过来后,便跟忘了她在这里似的,每日吃的喝的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却一不处置,二不放了她。屋外还派了好几个人守着。
徐笑春每日趁着送饭的机会来看她几次,跟她外面的情况。萧廷如今还在,徐笑春不敢贸然动手,她并非萧廷的对手,此处又是他的地盘。
陆晚晚理解她,也让她静待时机。
过了几日,萧廷忽然来帐篷里找她。
他穿的一身猎装,箭袖短袄,不出的冰冷阴森。
陆晚晚觉得他是一只豹子,就连看向她的眼神都是看猎物的眼神。
“你是中原人?”萧廷居高临下看她,用不怎么流畅的汉话问她。
陆晚晚点了点头,道:“是。”
萧廷又问:“你会不会弹琴?”
“弹琴?”他汉话得一般,陆晚晚听得迷糊,不知自己是否猜对,复又问了遍。眼前这个残酷冷血的男人可不像附庸风雅的人。
萧廷不耐烦地用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对,就这个,弹琴。”
陆晚晚被他的暴躁吓了一跳,原来他的真的是弹琴。她点了下头:“会。”
“换衣服,跟王走一趟。”萧廷吩咐。
陆晚晚委实不清楚他究竟干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嗯了声。
不多时,便有两个侍女拿了身衣袍给陆晚晚。
她一看,还是身男装。
她飞快地换了衣裳,不明所以地去找萧廷。
萧廷身后跟了两名部下,身后一个士兵牵了匹马,见到陆晚晚便将缰绳递给她。
陆晚晚指着自己问:“我骑吗?”
“你不是骑得很好吗?”萧廷唇角扯出一抹阴森的笑,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陆晚晚翻身上马,跟在他身后。
她暗暗盘算自己马术超过萧廷和他部下的可能性,一琢磨,遂放弃逃跑,老老实实骑马跟上。
羯族王宫并不热闹。
太后和羯族汗王关系不好,汗王带着后妃搬去王帐居住,空落了几年的王宫冷清无比,如今只有羯族太后独居。
长夜之中,远远看去,王宫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就连檐下亮着的宫灯都显得灰败。
殿门口的石兽在风雨中变得光滑无比,灯光照过来,几可映出人的影子。
羯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住惯帐篷,不喜定居。近些年因受汉化,也修建汉式宫殿房屋,修建城池,但远不及帐篷受族人接受得多。
殿内躺椅上坐了一人,头戴金色珠花步摇,通身华服越发显得她墨染般的发,点漆似的双眸,胭脂沾染的唇美丽无双。
她穿的是汉式的衣裳,用的也是汉式的首饰,但眉骨较高,眼窝深邃,却是张如假包换的羯族美人面。
她听到萧廷跫音顿住,微微转过头,双眸扫过萧廷,最后落在陆晚晚身上。
“太后。”萧廷喊道。
作者有话要: 哈哈哈,不要讨厌我们的春儿啦~~~她美丽又可爱,善良又聪明~~~
我就喜欢看你们猜剧情却猜错的样子(狗头)。
今天提前更,晚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