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天寒地冻之中, 散落在雪原上的帐篷犹如星星落满大地,煮茶的残灯在昏暗的帐篷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奶茶浓厚馥郁的香气随冷气蔓延开。
谢怀琛和带来的几名部下围坐炉前, 商议入羯族的事宜。
羯族自太后掌管部落大事宜之后, 对外很封闭。
谢怀琛这次带出来的还有两个戎族军将,他们对羯族的情形知道的亦不多。
“将军, 不若属下先进羯族查探一下情况。”右先锋道。
谢怀琛抓起桌上的茶盏, 喝了口热腾腾的东西,被大雪冻僵的感官这才活泛过来。
“是该去看看。”他摸了摸鼻尖,若有所思道:“我亲自走一趟。”
“将军,事关大军,你不可以有任何闪失。”右先锋喊道。
右先锋名叫李为,在北地已经十几年, 有些能耐。起初朝廷派谢怀琛领兵到戎族, 他还以为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到此为前程铺路, 对他颇为不服,言行间多有轻视,好几次当众顶撞他。但谢怀琛很快就展现出强大的才干,他胆大心细,该避的时候避, 该追的时候追, 进退有度,接连胜了数场。
而且,他不焦躁, 也从没看不起部下。
久而久之,李为对他心服口服。
谢怀琛却是主意已定:“就这么定了,你们在这里等我的信号。七日之内,我定回来。”
“将军!”部下还要再什么。
谢怀琛扬了扬手,示意他们无需再。
他起身走出营帐,毡帘被大雪冰冻,用了些气力才推开。
外头大雪依旧,烈风裹挟着厚重雪花四散而去,天地间素银一片。此处距离珞珈山外不过几十里的距离,纵马而行,几个时辰便能到。
银白天地不好躲藏,他夜驰而去而去,比较稳妥。
雪光晃眼,谢怀琛勒紧缰绳的手被冻得发麻。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足音。
“哥,你等等我。”徐笑春催马前行,朝他的方向跑来。饮马川一役她跟上了战场,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又引路至此,谢怀琛怕她熬不住,趁她睡着悄悄出发。却还是被她追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回去。”谢怀琛沉声喊道。
徐笑春将面巾拉下了几分,她鼻头被冻得红红的,一张口吐出一团团白气:“哥,我从羯族军帐出来的,没人比我更清楚里面的情况。”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给你带路。”
谢怀琛正要开口赶她回去,她又道:“你别想赶我走,不然我就一路跟着你。”
他瞥了眼她露在面巾外的一双眼睛,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你可以跟着我,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听话。”
徐笑春将面巾扯了下来,笑着点了下头。
两人朝羯族军帐走去。
此时萧廷已经先谢怀琛一步赶回军帐,向穆善禀报战情。穆善自得知兵败后,连日来大为光火,萧廷回营,自知无颜面见她,自行除去上衣,负鞭跪于帐外请罪。
从陆晚晚他们的营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萧廷跪在冰天雪地里的身影。大雪欺人,洋洋洒洒自天际飘洒下来,落在萧廷身上,不多时便落得满身,通体雪白。
陆晚晚伏在窗下,窥探外头的情形,只见没过多久穆善便出来了,她一身骑装,居高临下地看向萧廷,从他背上抽出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穆善下手极重,每一鞭下去都见到血肉,萧廷的血流出来,染得身周的地面一片血红。
陆晚晚合上窗户,不再去看。她对萧廷没有任何怜悯可言,虽然他救过她的命。地震中她也救了他,若不是因为萧廷,她也不会沦落到羯族来。
昨日白荣告诉她,珞珈山的通道即将完成。最多只要半月,年前便能竣工。
白荣早年为穆善所救,穆善为其倾心,强行将他带回羯族,扣押了他十八年。
十八年来,她为得到白荣,恩威并施,恐吓哄骗,白荣一心向着故国。她做着剑指中原的春秋大梦,几年前就开始动工修建珞珈山通道。眼看直接通往大成和戎族的密道即将建好,工事却遇到问题。以羯族如今的工事实力,攻克不了这个难关。
她便想到了白荣。
白荣能识星斗、会勘地势,她让白荣助她成就大业。
白荣虽远离故土,但心怀故土,自然不会助纣为虐。
穆善以大成人的性命相要挟,逼迫他就犯。
陆晚晚拢了拢被子,暗暗地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将白荣带走?
穆善对他极为看重,他们住的营帐日夜有人守着,白荣身边也一直派有重兵把守,这种情况如何才能让他离开。
穆善绝不会轻易放他,否则也无须纠葛十八年。
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头疼。
今日白荣回来得很早,天还未黑全他就进了帐篷。
他冻坏了,径直往火炉旁走去。
那日穆善和他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执,但她还是每日送酒过来。
白荣抱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下去。他平常斯文儒雅,喝酒的时候那点儒雅气就消失不见了。
“白先生,你喜欢喝酒?”陆晚晚笑问他。
白荣连喝了一大口才放下坛子,他拿绢子擦了擦嘴角,笑着:“以前我滴酒不沾。”
“那你为何?”陆晚晚诧异。
白荣:“我年轻的时候遭人暗算,身受重伤,在河里飘荡了好几天,是冬天,穆善把我救起来之后,身上就落了老毛病,一到冬天,身上的骨头就痛得厉害。喝酒可以暖身,痛意也就没那么明显。”
他得云淡风轻,陆晚晚却听得心惊胆战。
顿了顿,她又:“白先生,明日我想跟你一起进珞珈山。”
“为何?”白荣皱眉看向她。
陆晚晚跟他了自己的算,萧廷战败,谢怀琛了胜仗,再过不久他肯定就会来找她。她和白荣不会武功,从军帐离开肯定会拖累他们。最好的办法是从珞珈山逃走,珞珈山有大成的子民。待工事完全竣工,穆善为了保证密道的隐秘性,肯定会杀了他们灭口。
上千人的性命,陆晚晚无法视而不见。她既要从珞珈山离开,更要救那上千人的性命,还要顺道毁了穆善几年的筹谋。
白荣听得胸膺起伏,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眼前这女子的夫君要来救她,为免惊动穆善,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来,最多几十人,可珞珈山里至少有上千名羯族士兵。陆晚晚的法子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不可能实现。
“不行,太危险了。”白荣一口回绝。
陆晚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白荣低头看了她一眼,她脸莹白如玉,眉宇间流露出坚定。
“时候,我每次看到舅母在厨房炸槐花,油花滋啦滋啦地响,就特别眼馋,只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亲自去炸一炸。舅母不肯,她我会被溅出来的油花伤到,会烫伤手。我不肯依她,后来有一年,我裹了头巾面纱,手上捂了帕子,踩在板凳上,将一串槐花扔进热油里。槐花炸好了,我却没事。”陆晚晚追忆往事,只是为了服白荣,她必须去珞珈山里走一趟:“白先生,我是个很心惜命的人。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在此相识。你相信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绝不会轻举妄动。”
白荣略微沉吟。
陆晚晚趁热铁:“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逃了,等待着珞珈山的那些大成人的命运将会如何,难道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吗?”
白荣脸色很不好,穆善的性子他很清楚。如果他没走,还留在羯族,或许她会好心地留下那些大成人的性命,让他们到别处去做苦工。但如果他走了,她肯定会把怒气撒到他们身上。
他合上双目,吹灭桌案上的灯,转身躺回榻上。
“白先生!”陆晚晚急切地喊了他一声。
白荣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传来,他:“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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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族军帐在一片雪原之上,四周有卫士巡防不好靠近。谢怀琛和徐笑春不敢轻举妄动,在雪地里从半夜趴到第二天清,谢怀琛的眼睛犹如鹰隼的利目,死死盯着前方的动静。
次日卯时,天将亮时,一道黑影从一个帐篷里闪出来,飞速地朝他们这边跑来。他对军帐的部署好似十分熟悉,一路鬼鬼祟祟走近了,谢怀琛才发现他竟是个羯族士兵。他按了按刀,正算从巨石后出去解决掉他,徐笑春忽然握住他的刀柄,:“哥,不要。”
谢怀琛不解地看向她。
徐笑春离去时和沈寂约定,她若回来,每天这个时辰到这里等他。因而沈寂最近几日每天都会到这里来。
羯族军帐守卫森严,他已摸得一清二楚,一路避开羯族人的耳目,闪了出来。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鸟叫,转身寻去,刚走到巨石处,便被斜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拖了过去。
沈寂这几日因为徐笑春担惊受怕,见她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唤,被她一把捂住嘴。
徐笑春压低声音,:“点声。”
谢怀琛一摆手,几人便又藏在巨石之后,徐笑春仍未松开沈寂,他睁大眼睛一声不吭。
片刻后,只见路尽头有人影闪过,羯族士兵竟然扩大巡逻范围,有人来回巡逻。
待人走后,徐笑春才缓缓松开沈寂,给他介绍:“这位是我哥,驰援戎族的大将军谢怀琛。”
沈寂笑了笑:“军帐里那位不是你大哥?怎么又出来个哥哥?你究竟……”
究竟有多少好哥哥?
徐笑春脸颊一红,:“此事来话长,我哥是来救里面那人的。”
沈寂上下扫了他们俩一眼,又朝四周望了一圈,见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就你们两个人?”
“此地是雪原,人手带得太多,不便掩藏。”谢怀琛眉头就快拧到一起,望着远处的军帐,心火如焚:“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寂将那日自己被白荣所救之后,白荣警告他若要保陆晚晚平安便离她远一点的事情告诉给谢怀琛。
“那之后我怕穆善察出端倪,不敢再跟她靠得太近。只敢远远暗中观察她的情景,最近十余日她都在帐篷里,连面都很少露,想来是安全的。”沈寂如是道。
谢怀琛朝他点了点头,纳闷道:“这个白先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穆善对他礼遇有加?他是否可靠?”
沈寂思索片刻,:“看样子是可靠的,否则他没必要救我。但是也不排除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等你出面。”
他看向谢怀琛,问:“现在怎么办?”
“进去。”
“进去?”沈寂懵了:“你就不怕这是羯族人的圈套?”
谢怀琛目光一直定在亮如白昼的羯族军营,眼神冰冷得可怕。他信陆晚晚,如果那人真是羯族人设下的圈套,她不会看不出来;她看出来了绝不会放任不管,她会想方设法通知沈寂。
因为她知道,自己会来救她。
“确定。”
沈寂又看向徐笑春,她也点了点头。
沈寂无法,只好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飞快地闪身出去。
对于此时的谢怀琛来,须臾皆是煎熬。明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前头,但却见不着,只能等待的心情让他很焦躁。
沈寂很快便回来,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两身羯族士兵的衣服,让谢怀琛和徐笑春换上。
他们飞快将衣服套好。
“跟我来,萧廷回了大营,你们心一点,不要露出马脚。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也别听。”沈寂嘱咐他们。
三人往军营里走去。
沈寂走得大摇大摆,一点登堂入室的觉醒都没有。徐笑春在这军营里也混了好多天,各处布防她也比较熟悉,是以比较放得开。
谢怀琛跟在他们后头,直接往陆晚晚的营帐走去。
沈寂一路上还骚包地同来往羯族士兵点头示意,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们到时,陆晚晚和白荣都已经起来了。陆晚晚穿了身青衣,发冠高束,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从帐篷出来的时候,白荣给她递了一件灰色大氅。
“山里冷,穿上。”白荣温和地。
陆晚晚笑着将大氅接过。这是一件很旧的大氅,不少地方起了毛边,但洗得很干净。一看白荣就很珍惜它。
她道了声谢,轻抚着布料,眼睛忽的一亮,问道:“白先生,你是允州人?”
白荣怔忡了瞬间:“你怎么知道?”
陆晚晚:“这件衣服是允州特有的织锦,算不上名贵,但看先生如此珍重,十八年都还留着,想必是故土的东西。”
“你也是允州人?”白荣语气中多了几分惊喜。
陆晚晚想到她和陆家已经彻底断了关系,她现在姓宋,叫宋之渺,是生长于北方的皇四女。她轻轻摇了下头:“不是,我认识一些允州人,他们曾送过我几匹这种料子,是以我认识。”
白荣眸子黯然了几分,温和地提醒她:“穿上,咱们该走了。”
陆晚晚点点头,抖开披风套在身上,跟在白荣身后上了马车。
车内有火炉,穆善又另为白荣准备了暖手用的汤婆子。是以还算颇为暖和。
谢怀琛离得远远的,扫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尚好,不过略添了几分憔悴,行动也自如,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他眼中流露出欣慰的光彩,一路上跌宕起伏的心这才微微放下。
马车行驶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关口。
不知是不是因羯族兵败了一次,关口的守卫更加森严,入目所见,山体两侧的大树都削成了一根根光秃秃的枝干。细的枝桠落到地上,倒上火油付之一炬。地上到处都是火烧过后的焦黑痕迹,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火油的气息。
陆晚晚经过关口,抬头仰望量高耸入云的珞珈山。山上白雪皑皑,山下没有草木遮挡的地方也白茫茫,山脚处的树木都被削了,放眼望去赭色枝干落在雪原犹如鲜血般猎艳。
雪山冻土,要在此处挖空山体,开辟出一条通往大成的密道,究竟是如何旷日持久的一场人与天的斗争?
虽不曾亲眼看到,但她却能想象,这么多年来,此处究竟埋藏了多少大成子民的枯骨?
过了关卡,在一处地势平坦的地面上,是羯族人的军帐,整齐划一,威严肃立。
从军帐的数目来看,此处的羯族士兵不下三千人,比她预估的两千人还要多一些。越往山里走,越是豁然开朗,雪也就铺得越厚,马车无法继续前行,他们只能弃车骑马。马蹄深深没进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来,没多久,陆晚晚就听到马儿的喘息。
回眸看向白荣,他脸色冻得铁青。
他身有旧疾,怕冷。
“白先生,你还好吗?”陆晚晚问道。
白荣咬了咬牙,摇头:“无妨。”
顿了顿,他又:“前面就快到了。”
陆晚晚略略颔首。
他们从营地出发之时,天还未大亮,此刻转到密道前,已近午时。
万丈孤仞耸立在眼前。
陆晚晚抬头看了眼山上的雪顶,珞珈山连绵起伏,呈南北走向,是划分大成和羯族的一道天堑。
横卧在她眼前的是珞珈山的主峰含朱峰,羯族的这条密道便是在含朱峰之下。静谧高耸的雪峰,在日光的照耀下,静静矗立。
沉寂千百年的雪山,从今往后,怕难得安宁祥和。
陆晚晚定住脚步。
白荣道:“密道洞里幽暗寒冷,你便去营帐等我。”
陆晚晚点头。白荣挥手,示意身旁的一个羯族士兵将陆晚晚带去他休息的帐篷。
羯族士兵为白荣的命令是从,因而对陆晚晚也恭敬起来。
她身体已经很疲倦,但却不累。心里只要想着谢怀琛会来救她,她便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但救人不能只靠勇气和蛮力,她必须早早规划好线路,以确保他们可以全身而退。
她从帐篷里弯腰而出,眺望着山的那边。出珞珈山除了攀过山峰,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否则穆善也不至于大兴土木劳师动众修建密道。
守在门口的几位羯族士兵见她出来,挎上刀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随。
陆晚晚状似无意,四处走了走。
谢怀琛三人混在羯族士兵里,从关卡处进了珞珈山。他们看到陆晚晚和白荣分开,独自进了帐篷。
沈寂压低声音:“羯族人看守得很森严,我们要怎么办?要不要找机会找她?”
谢怀琛抬首,眺望着远方女子的身影,摆了摆手。
“不要轻举妄动,再等等。”顿了顿,他又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四下看看。”
珞珈山的情况远远超出谢怀琛的预料之外。
羯族这群蛮子竟然妄图将山体通,开辟出一条密道!
不可思议之外,他更多几分震惊。
他从营帐绕去山间,攀沿着雪山峭壁心翼翼地潜行,潜到珞珈山的密道口外。密道口外的山体被削得平坦无比,山壁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条一条竖起的,绵延几百米。
他定睛一看,赫然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是一个接一个的铁栅栏,铁栅栏后面封着一个又一个的山洞。他眼清目明,尚能看到有一个铁栅栏里还卡着一具尸体。看样子应该是山洞里的人想钻出去,却活活卡死在栅栏里。
更可恶的是,尸体已经肉眼可辨地开始腐烂,却无人清理。
来来往往的羯族士兵栅栏前经过,仿若不见。
谢怀琛感受到了透骨的寒。
他悄悄退回去找沈寂和徐笑春。
“怎么样?”沈寂问他。
谢怀琛摇了下头,他:“除了那条密道,只能从含朱峰攀过去。”
沈寂闭嘴,迄今为止还没人能从含朱峰上翻过珞珈山。
珞珈山高耸入云,又绵延不绝,翻过去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你觉得,咱们三个护着嫂子从羯族军帐闯出去可行吗?”
沈寂一脸“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的表情看向徐笑春,徐笑春被他看得心虚,自言自语道:“好像不大可能哦。”
谢怀琛一直沉默着。
晚上,陆晚晚和白荣又原路回去。
白荣白日在山洞里进行工事指导,累得筋疲力竭,此时靠在车厢里,双目沉沉地闭上。
陆晚晚瞧着他疲倦的样子,心有不忍。她知白荣往日大可不必山里山外两处跑,山中分明有他的营帐。他之所以如此辛劳,都是因为自己。此前他不想自己和密道的事情沾上关系,故而将自己放在山外,大概也是心存幻想,往后穆善会大发慈悲送她离开。
陆晚晚轻垂眼角,走过去,将盖在他身上的大氅往上提了两分,压在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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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亮的清辉映在雪地里,大地洁白一片。陆晚晚抱膝坐在榻前,望着天上的月亮。她是上弦月时被抓到羯族来的,此时已经又快月圆了。月缺月圆一个轮回,一个多月快过去。
十二月终了,马上就到年底,要过年了。
“你在想什么?”白荣气息微弱地问她。
陆晚晚转过头看向他:“我在想,今年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大成过年。”
白荣笑了下,:“我每年都在想。”
他愁眉淡凝,语气强装出了些许笑意。
陆晚晚抓过头看着他,神色认真而又严肃:“白先生,可以的,你今年一定可以回家和家人团圆。”
白荣仍旧笑:“十八年了,也不知我的家还在不在。”
“在的,白先生,一定在的。”
两人正着话,陆晚晚听到窗外一阵窸窣。陆晚晚和白荣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戒备。
陆晚晚悄然掀起被子,蹑手蹑脚走到窗前。
她脊背绷得紧紧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很快,窗子从外面被人推开,一道黑影跳了起来。陆晚晚拔下头上束着玉冠的簪子便朝那道黑影扎过去。
那黑影却转过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准又快。
只消瞬间,陆晚晚便被抵到墙边,一只手探过来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则轻轻护在她的脑后。
刹那间,熟悉的气息闯进陆晚晚的鼻翼间,她胸口便蓦地发堵,眼眶泛红。
“晚晚,是我。”谢怀琛的眸底,满是柔色,借着月光,静静凝睇着怀中的女子,双眼一眨不眨,只怕眨眼间她便会融进月色里,消失不见。
陆晚晚曾想过无数次她的谢将军披金甲,骑战马,威风赫赫前来救她。却不知,时隔久远,他还是那翻墙过院来找她的浪荡世子爷。
他还是从前的他,不管加诸其身的有多少荣耀和光芒,他都是为搏她一笑守在院外放孔明灯的谢怀琛。
他缓缓松开手,陆晚晚的眼泪夺眶而出。
“夫君。”
听到她檀口微启,喊着他时,谢怀琛只觉得这声音仿若已隔了千年万年。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内,他的手用力扣着她的头,似要将她嵌入他的体内,再不分离一样。
陆晚晚闭目,将自己的脸贴在他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之上,不停地落泪,很快便染湿了他的衣襟。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眼泪从她的秀眸内汹涌而出。
谢怀琛触到她的泪,心如刀剜,五脏六腑似纠葛在一处,被用力地揉搓。
他声音沙哑,:“是我不对,我来晚了。”
陆晚晚哭着:“我听你了胜仗,却一直不来找我,我以为你受了伤,伤得无法来找我。”
谢怀琛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揩净她眼角的泪珠:“我会来的,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我都会来找你的,我死了,我的魂魄也会来找你。”
他的傻话逗得陆晚晚轻嗤了声,忙去捂他的嘴。
躺在榻上的白荣一时间百感交集,自他认识陆晚晚,一个多月来她镇定又冷静,丝毫不见慌乱,全然没有孤身在敌营的紧迫感。此时此刻见到心上人,便脆弱起来。
他笑着轻咳了声。
陆晚晚听到她咳嗽的声音,稍微有些尴尬,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身牵起谢怀琛走到白荣面前,给他介绍:“夫君,这位是白荣先生,这段时间多亏他照顾我,否则你只能来寻我的尸骨了。”
谢怀琛早从沈寂口中得知白荣的事,对他亦是感激不尽,他深深一揖,道:“谢先生大义,救我妻子性命。”
白荣量着眼前的青年,面如白玉,身姿英武,不禁微微一叹:“你都这么大了。”
“先生之前与在下认识?”谢怀琛纳闷。
白荣道:“你两三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想必你早已忘却。”
谢怀琛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你唤我白荣即可。”他顿了顿,又:“令尊令堂如今安好?”
“托先生记挂,一切安好。”
白荣微微颔首,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再未多问,只拿出压在枕下的舆图,交给谢怀琛,问道:“你看看这个。”
谢怀琛双手接过,放在窗下,借着月光和雪色扫了一眼,他眸子一亮,问:“这是何地的舆图?”
白荣道:“珞珈山。”
他:“这些年穆善为了让我帮她修这条密道,放我进了很多次珞珈山。我曾两次翻过珞珈山,抵达大成边境。这张舆图便是我根据两次翻过珞珈山后所绘。”
谢怀琛是行军仗之人,自然知晓舆图的重要性。
“先生为何会用这种办法绘制舆图?”谢怀琛不解。
白荣道:“令尊令堂与我家颇有几分渊源,此时来话长,改日若有机会我再细细与你。这张地图我已经绘了三年,总算找到了可以托付之人。”
谢怀琛拱了拱手,道:“多谢。”
“时辰不早了,你赶紧带她走吧。”白荣道。
谢怀琛迟疑了下。
在她迟疑的这瞬间,陆晚晚已脱口而出:“我不走。”
“晚晚。”谢怀琛缓缓开口,他喉头嗫嚅,:“对不起,我还不能带你走。”
“珞珈山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大成人为羯族人驱使做苦力,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命丧他乡。而且,我暂时没有万全的把握带着你全身而退。”谢怀琛牵着她的手,话的时候心里很愧疚。她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他一句暂时无能为力。
但陆晚晚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望,她笑起来,眼睛弯得仿若天边的月亮。
“夫君,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我亦是这么想的,穆善狂妄自大,若是我逃走了,她肯定会把气撒在他们身上。”陆晚晚顿了下,;“我有个办法,万无一失。”
“什么办法?”谢怀琛问道。
陆晚晚掉头面向白荣,道:“这个办法,还得靠白先生。”
“靠我?”
陆晚晚问:“珞珈山的通道还有多久能建好?”
“最多十日,最快就这几天。”白荣道。
陆晚晚:“我要你绘出珞珈山密道出口的大概位置,夫君你回去率兵埋伏在密道口。到时候隧道一旦通,白先生便带着我以查探之名出密道,夫君你则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我们身边的士兵。”
谢怀琛听后,眉眼间都是喜色。
“对,我起初的设想便是如此,待你们安然无恙被接回,再让大成的士兵换上羯族的衣服从密道潜回珞珈山。我又另派一部分人马进攻营帐。穆善必定会从此处调兵回军帐驰援,届时我便可以带着珞珈山里的大成难民回归故土。”
白荣听着眼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老天那双翻云覆雨手果真奇妙,竟让这二人结为夫妻,一个似一个胆大,一个剩一个拼命。
两人听了对方的话后,看对方的眼神柔情中又添几分赞赏。
“晚晚,你怕吗?”谢怀琛问她:“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陆晚晚仰头看着他,听到他在耳畔喊着自己的名字,鼻息间闻着他的气息,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幸运,上天将这个男人送到她身边,他们的灵魂是如此契合,就连应敌之策都能想到一块去。
“夫君,我不怕。”陆晚晚牵着他的手,坚定地。
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柔弱无骨的手轻轻覆盖在他肌肤上的时候,谢怀琛感到自己整个人为直哆嗦了一下。
体肤之下的血管中流淌着一种令他魂灵激荡的感觉。
让他有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去斩天地,破山河。
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铿锵有力。
强忍了下去,方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最终,他们敲定好细节。
白先生起身为谢怀琛绘了一张地图,标注了珞珈山密道出口的位置。
珞珈山密道修成之日,便是白荣归乡之时。
他颤颤巍巍将手中那张薄薄的宣纸递给谢怀琛的时候,看着眼前眉宇间和幼时还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心情是如此复杂。十八年的希冀和盼望如今都寄托在这个青年身上,他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命运作弄人之处。
他万万没有想到,妹妹十八年前结下的善缘在十八年之后竟会成为他远渡归乡的唯一舟。
尽管这个青年看上去是如此年轻,但他奉上了自己全部的信任。
沉浮海上最绝望的时候,他连一根稻草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是一方舟。
谢怀琛拿了舆图,再度翻窗而出。
屋内两人望着他在月下迅速离去的长影,各怀怅惘。
————
萧廷自回珞珈山军帐后,昼夜不歇地巡防。
他接连两次败于谢怀琛之手,这是奇耻大辱。
羯族人不相信忏悔和眼泪,只信奉成功和鲜血。
穆善如今的希望都压在珞珈山隧道之上,这条隧道承载了她的未完成的梦想,密道建成,她由此处大成一个措手不及,功成。
而萧廷则指望着密道建好后由他领军南下。
他需要赢得几场漂漂亮亮的大仗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需要用大成人的鲜血来洗刷谢怀琛加诸其身的耻辱。
珞珈山密道承载了君臣二人的荣耀和光芒。
他彻夜不眠,亲自巡防在营地间。
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妄想从羯族营地上飞过。他决不允许。
是夜,他正在巡防之时,忽然看到白荣的营帐外闪过一抹黑影。
他握紧腰侧的刀追了过去。
那道黑影却如闪电一般,一闪而过,在各个营地穿梭。
“有刺客!”萧廷大喊了声。
岗哨的灯次第点燃,犹如一条条火龙穿梭在营地之间。
萧廷亲自带了一对人马,往白荣的营帐走去。
他起毡帘,兵戈的响动惊醒榻上人。一大堆人马举着火把涌进帐篷内,白荣先睁开眼,他腾一下坐起来:“你们干什么?”
他话音落脚后,陆晚晚才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看向萧廷,眼神中下意识含了几分恐惧:“萧……萧将军。”
萧廷的目光在他俩脸上逡巡,看了片刻,最终落在陆晚晚脸上。
他很害怕,嘴角微微抽搐,眼底的暗纹也在颤抖。
萧廷记得他从一开始看到自己就抖得跟个没毛鹌鹑一样,他的恐惧不像装的。
“刚才有刺客潜入营中,你们有没有看到?”萧廷眼神冰冷。
白荣对他没有好脸色:“你进来之前我们一直在睡觉,没看到什么人。”
陆晚晚跟着点了点头。
萧廷又扫了一圈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窗台上。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便转身走了。
待走出帐篷外,他又回眸看了眼。
——那窗台上分明有一撮沾了雪水的泥印。
太后不许他动白荣和陆晚晚。
她还指望着白荣攻克密道的最后一道难关。
动不得白荣,还不能动陆晚晚吗?
他冷哼了声,转过身吩咐:“多派些人,守着白先生的营帐,莫让什么牛鬼蛇神都进去了。”
副将领命。
————
白荣察觉到营帐外的兵力又加强了。
他很担心:“是不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陆晚晚安抚他道:“没事,穆善还用得着我们,萧廷不敢动的。只要他抓不到把柄,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但是,三天之后,羯族军帐里抓住了一个大成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