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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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书唤走守门的两个下,出了祝家就使人去打听林放的住处。刘青应当是听从纪逐鸢的安排,到林放家里去拿人了,如果刘青不在林放那,沈书打算自己出面,让林放把那个把阮田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家仆交出来。

    出门没走几步,沈书往后看了一眼。

    下也站住脚,问他:“大人怎么了?”

    沈书摇头,问下的带了钱出来没。沈书刚刚才发觉自己没带钱出来,方才不想在祝牛耳跟前失了气势,也没想起来回房去拿把兵器出来,现在浑身上下只收了一沓阮田的证词。

    幸好当中有一个下带了半吊钱。

    沈书就去附近找个茶铺坐坐。

    下极为难地皱起一张脸,叫苦不迭:“大人,这都什么年月了,哪儿还有人上街吃茶?”

    沈书一想这几日确实没见到外面有开门的茶楼,只有酒肆饭馆一类,另有些做水陆买卖、南北杂货的铺子,连米店都没有见过一间。

    “早就没米铺开张了,不然那姓祝的也不能坐大。”另一名下咬牙切齿地,“听祝家的是到别的州弄来的粮食,也只有他财大势大,才能弄来。”

    沈书已经去信给陈迪,鱼雁往来需要时间,一时也不便多。街上太阳晒得狠,午饭没吃,沈书早已饿得有点头晕眼花,叫两个下把身上带的钱拿出来凑一凑,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没盐没味的窝头,就淡而无味的“茶水”用了,三个人竟吃了一串钱。

    沈书只觉得果然是米贵钱贱,这日子再多铜板拿在上也是无用,眼下只有人吃的五谷才是硬通货。

    “你俩坐在这里,我没回来之前,不要离开。”沈书吩咐道。

    两个下没有多问。

    沈书端起茶来喝干,心想刘青把人教得不错。大声叫了摊主来问,附近哪儿能撒尿,摊主往后面一指,让沈书顺着卖鱼的巷子往里走。

    “哥你走到那,鼻子就能知道是茅房了。”

    还有两个卖体力的汉子在吃饭,一听都笑了。

    沈书进了卖鱼的巷,边走边停下来佯作买鱼,看清果然有人在后面跟着,指离开鱼,就在搭在旁边木架上的布上擦了一下。

    摊贩忙不迭把沈书向着,问他买不买。

    “我这儿有块玉佩。”沈书随从腰上解下来一块玉,生怕摊贩瞧不上眼,不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鱼贩子是个识货的人,当即便要把一挑六条活鱼全都卖给沈书。

    “你给我串一条,余下的你拿回去吃,然后,我要你一件东西。”沈书眼神一瞥插在剖鱼板上的杀鱼刀,掂了掂玉佩,拉开摊贩湿润的,将玉佩放在了他的掌心。

    有杀鱼刀傍身,沈书当真天不怕地不怕,路过茅房,果真臭气熏天。但茅房后有一块一人高的荒草地,一眼连边儿都看不出来在哪。沈书回头一看,追他的人不敢跟太近,还没有现身。沈书便把杀鱼刀往腰上一别,一头扎进野草地里。

    不一会,沈书在前面走,足有一人高的野草割在脸上又痒又麻,沈书鼻息间尽是野草清涩的气味,蜜蜂嗡嗡地盘桓在野地里。

    “人呢?”有声音传来。

    沈书往前又钻了十数步,仍找不到从哪里能出去,索性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凝神静听,身后有草杆被人拨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杀鱼刀割倒一片野草,齐刷刷地划拉出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一条径。

    沈书擦了一把汗,从自己才辟出的窄路上离开,钻到草丛里,趴在地上安静地等。不到片刻,沈书只觉有虫子在咬自己的脖子,人声在咫尺间响起:“妈的,这王八蛋,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跑不远,一定躲在哪儿了。草是割断的,你看这个切口,整整齐齐。他还带了兵器,走的时候没见他带刀啊?”

    其中一人猛地一拍脑门:“我他怎么在鱼市停留那么久。不该留人,就咱两个。”这人语气有些犹豫。

    沈书心想:嗯,你还挺聪明,知道我不好对付了吧?

    “他该不会还约了人在外头碰头吧?”头一个人声音有点打抖,“雷子,要是碰上他带来那两个杀神,咱们可就完了。要是在这儿送命,尸首都找不到埋的。”

    “不会,他带的人去林老大家里抓人了。”

    还真去了,连纪逐鸢也去林放家了?沈书一肚子疑惑。

    那个人声接着:“他们里头数这个不能打的厉害,那两个能打的都是听他的命令,这个兔崽子死了,他两个只能回去复命。祝老大了,那个兔崽子是朱家的便宜儿子的那个,他要是死了,那两个跟来的回去吃不了兜着走,都得死,谁还顾得上咱们。搞不好他俩都不敢回应天去,咱们再帮老大把那两个打架厉害的拉拢过来,大功一件!”

    朱家的便宜儿子是谁?沈书想了一下,总不会是朱文忠?好像真的是朱文忠。

    “”沈书一时之间不知道是继续藏身下去,还是动。

    “找人,找人吧,你动的时候仔细些,别溅我一身血。”

    “我勒他脖子,你一刀就杀他左胸,不要扎透了,仔细扎到我。”

    草叶摩擦出簌簌的声音。

    就在这时,当中一人惨叫了一声,滚倒在地,脚踝流血不止。

    “雷子!你怎么了?”另一人大叫着扑到同伴身上。

    “我的脚,我的脚!有陷阱!”雷子痛得站不起来,他痛得眯起来的眼睛勉力睁开一条缝,顿时张大了嘴。

    “雷子?”雷子的同伙刚叫了一声,右胸一阵刺痛,一口气提不上来,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胸口,血从他的指缝里滴下来。

    “你、你”雷子瞳孔剧震,突然变脸,放声哀叫:“沈大人,的们是来保护您的,您怎么跟咱们动起来,咱们都是祝老板派来保护您的人啊。”

    沈书拔出杀鱼刀。

    一人滚倒在地,用力按压着右胸,惊恐地张大了嘴呼吸,嘴唇抖颤,想叫一声“雷子”,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来,唯独嗓子里猢猢作响,屈起的一条腿不住蹬地,试图往后挪移。

    沈书眯起眼睛,摸出一块帕子,擦干净杀鱼刀上的血,垂眼注视雷子。

    “是要勒住我的脖子,再给我一刀地保护我?”

    雷子脸色煞白,哆嗦道:“你、你都听到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动,你躺在地上,出须得极快,还要在我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才能伤得到我。”沈书道。

    右胸中刀那人平躺着,眼睛紧闭,不敢话。

    “在这儿呆着,自会有人来救你们。”沈书随丢下沾血的帕子,那方帕子正正儿落在雷子的脸上。

    雷子倏然嚎啕起来,翻身朝沈书的方向奋力一爬,一把抱住了沈书的一条腿。

    沈书也有些意外,骇了一跳,雷子把他的脚抱得很紧,沈书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大人您要是走了,祝牛耳不会放过咱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大人跟祝牛耳要我们两人做下,祝牛耳一定不会拒绝。”

    沈书想了想,眉头略微一皱,露出思索的神色。

    就在这时,沈书腰间一沉,被一股大力撞到地上。

    雷子忍痛分开双腿跨坐到沈书的身上,拖着两只并未割断脚筋,只是伤了皮肉流血不止的脚,奋力合拢两只掌,卡住沈书的脖子。

    那一瞬间的窒息感几乎将沈书彻底淹没,他的脸迅速红涨起来,杀鱼刀就在腰上,雷子却立起身来,以膝盖紧紧抵住沈书的右,将他指反折。

    沈书没有听见断骨的声音,掌的剧痛之下,沈书的脸越来越红。

    雷子龇出一口黄牙,嘿嘿笑道:“兔崽子,瞧你爷爷了吧?”他将沈书另一只按在地上,眼神倏然一凝,舌头在嘴角一舔,“啧啧,这是什么?”眼前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因为剧烈挣扎而血脉突出,薄薄一层皮肉下,正有生命犹在跳动。就在锁骨以下,那一方隐藏在衣襟中的皮肤上,一枚略带紫色的红印,凡是经过床事的人都不难想到是怎一回事。

    “瞧不出来啊,你子一天天满嘴的仁义礼智,闹半晌是个靠屁|眼混上官儿的白脸。”雷子禁不住伸探向沈书的脖子。

    就在这时,雷子两眼一鼓,痉挛起指,眉间痛苦地抽搐,整个鼻子皱起,面部扭曲起来,拼尽咽气前的那点力气,双再次卡住沈书的脖子。

    无数野禾参差的影子落在沈书的眼睛里,太阳白晃晃的,让人无法直视。沈书耳朵里嗡嗡的一片乱响,视野被黑暗密布,充斥着轻云软雾一般的白色光团。

    “沈书——”纪逐鸢一脚踩进野草地里,里长刀挥一次便有一排野草倒下,他很快砍出一条路来。

    看清沈书躺在地上,纪逐鸢呼吸停了,长刀脱,掉在地上。

    刘青在旁边了什么,纪逐鸢压根没听见,他脚底下被什么拖住了,竟不敢往前多走一步。

    坐在沈书身上那人被推翻到一边,纪逐鸢清楚地看见,沈书的臂向上抬着,吃力地往一旁推开他身上的人。

    浑身血液又开始流动,纪逐鸢双腿踉跄,往前走了不到两步,跪倒在沈书面前,沉默地开始检查沈书身上有没有伤。

    沈书仍在喘息不定,胸腔刺痛,他能看清纪逐鸢,想点什么,嗓子眼太疼,挤不出声音。就在这时,纪逐鸢扑了上来,双臂勒得沈书肩膀隐隐作痛,浑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纪逐鸢的呼吸声宛如旷野中咆哮万里的狂风,充斥在沈书的耳朵里,沈书清楚地感到,纪逐鸢浑身都在颤抖。

    “哥”

    纪逐鸢起身。

    沈书感到脸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纪逐鸢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刘青拽了纪逐鸢两次,才让他站稳。

    “没事。”沈书疼得不行,脖子也疼,他笑了笑,“真没事,这人劲儿还真大。”

    刘青把地上的死人翻过来,杀鱼刀自下向上从腹部贯穿至胸腔。沈书趁雷子嘲讽他身上的吻痕,移开去碰那红印时,将刀尖换了个方位,抵在腰腹,以腰力果断将刀斜向上顶进了雷子的腹腔。

    “人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可以爆发出平时无法达到的力量。”纪逐鸢话时声音仍忍不住发抖,一只拿着沈书受伤那只的腕,心痛难忍。

    “想留他一条命。”沈书道,“若是他没有偷袭我,也许就不必死了。”

    “这个还活着。”刘青上前试了一下旁边那人的鼻息,一股尿骚味,刘青当即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人尿了,“醒着呢?”

    那人不得不睁开眼,哀求地望沈书。

    “我带了两个人出来,你们看见没?”沈书问。

    “就是看到他们两人,我们才一路找茅房找到这附近来。”刘青见纪逐鸢只顾把沈书看着,只好替他回答。

    “嗯,不止这两人跟踪我,其他人你们没见着?”

    刘青摇头。

    “看来回去报信了。”沈书看了一眼地上躺那人,对刘青,“找个郎中,给他包扎好。”接着,沈书正想蹲下身同地上的人话,纪逐鸢却一把扯住他。

    沈书想的话还没有出口,纪逐鸢紧紧把沈书抱在怀里。

    沈书的耳朵刚刚不红了,不禁又是满脸通红,只得用没有受伤的那只不停地摸纪逐鸢的头和耳朵,不断在纪逐鸢耳畔低语:“我没事,人我自己就杀了,真没事,不怕啊,不怕。”

    刘青:“”

    沈书听见自己话的声音,简直想把舌头咬断,奈何纪逐鸢一直把头埋在沈书肩上,沈书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去叫人,先把他带去包扎,接下去怎么办,听大人的安排。”

    沈书嗯了一声,刘青终于走了,沈书松了口气,安静站在当场。纪逐鸢抱了他一会,拿起沈书受伤的,他右中指与无名指肿得发青,纪逐鸢担心地看他,低声道:“会很痛。”

    沈书知道纪逐鸢会接骨,更知道最好是装得一点都不痛,否则纪逐鸢一个心绪不宁,接错了位置,那就更麻烦了。

    关节对上的一刹那,沈书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纪逐鸢不断看沈书的脸色。

    “没事。”沈书只了一声,就痛得咬牙,十指连心,名不虚传。待纪逐鸢为他接好第二根指,沈书勉强松了口气,盘膝坐着,纪逐鸢找了草药,嚼碎敷在沈书的伤处,撕下袍襟替他包扎。

    “你还挺会。”沈书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要不给他也包一下。”

    纪逐鸢看也不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伤者,道:“让他在这躺一天一夜,血就能流干。”

    沈书:“”

    纪逐鸢一揽过沈书的腰,将他放倒在长刀荡平的草地上,凶狠的眼睛此刻荡着温驯无比的光,纪逐鸢埋下头,把嘴唇贴在沈书的脖颈上,轻轻地摩挲。温热的皮肤之下,稳定的脉搏逗弄着纪逐鸢的唇,引得他的呼吸像奋力振翅的蝶翼,时近时远地喷在沈书的皮肤上。

    沈书鼻腔里嗯了一声,身上有点出汗,不知是不是日头太晒。

    “别压着我,身上疼得很。”沈书是真不知道身上哪些地方在搏斗时撞到了,只是觉得好几个地方都疼。

    “我看看。”纪逐鸢仔细地复又给沈书检查了一遍,被日光浸得温暖的空气让沈书整颗心失了节奏,只知道把那句“哥”咬在唇锋之中,不能发出。

    纪逐鸢前所未有的失了分寸,让沈书感到心脏卡在缝隙之中,难以喘息,疼痛之中,又生出无限缠绵。

    “差不多了。”刘青侧耳一听,让下过去抬人。一行先不回住处,而是到了县城里唯一的一间药堂,给伤患包扎好之后,刘青出就是二十两的锭子,砸得药堂里的大夫眼冒金星,对他们的要求无有不应。

    大夫给伤患上了药,吃了一剂药,沈书盘腿坐在榻上,问那伤患能不能写字。得知那人正是因为识字,祝牛耳还对他挺看重。

    “你写个条子,就你杀死我之后,把尸首用白布一裹,带到药堂来确认是不是死得透透的。加上你自己受了伤,顺便来治。大夫确认我已经死了,你把尸体先停在这边等祝牛耳的吩咐看怎么处置,但你要走时,却发现我的下在药堂外面逗留,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你在这里,请示祝牛耳应该怎么办。”沈书一面,那人一面写,写完了落款吕二。

    沈书右不便,便由他口述,纪逐鸢落笔,写了一封长信给柳奉元,由刘青去送。

    时近傍晚,浅金色的晚霞流泻了一地,纪逐鸢一直无意握着沈书的左,右腿与沈书的左腿并排挨着,不时看他一眼。

    沈书在想事情,心里知道把纪逐鸢吓坏了,更作出无所谓的模样,否则以纪逐鸢的性子,一定会十分内疚。

    “书。”纪逐鸢唤了一声。

    “嗯?”沈书眼底有一些慌张,隐隐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总觉得纪逐鸢也许会让他这趟回去以后就在家里待着绣鞋垫别出来了。

    “你要有个好歹,哥哥铁定是个废人了。”纪逐鸢极难启齿,仍了出来,“我就只有你,我这命里只有你。”

    夕阳盛极一时,万丈金红光芒跃出屋顶,继而化作齑粉,消散在蒙上了浅青色的薄暮里,层云如仙人银带,挽住了月腰。

    “啊。”沈书低了一下头,只觉得有点上不来气。

    纪逐鸢拈起沈书的下巴,认真看他的眼睛,拇指摩挲沈书脖子的伤,低头将前额抵在沈书的额上,望定沈书的双目,顺势以唇擒住沈书的嘴,接吻时纪逐鸢有意咬破了沈书的嘴,他清楚地让沈书为他而疼,又温柔地舔舐他的伤口。

    纪逐鸢暗暗下了决定,却没有告诉沈书,两人亲了一会,沈书终究不好意思还有个不认识的在旁。

    吕二紧紧弓着身子,面朝墙壁。

    “我好饿”沈书无聊地,肚子还应景地鸣了起来。

    “想吃什么?”纪逐鸢问。

    “得问人家有什么吧?”这个时候了,到处都缺粮,有一口吃的就差不多了。但沈书还是让纪逐鸢去问问这家人有没有鸡蛋,有一场硬仗要打,必须吃点蛋,补补力气,肉他已经不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