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 在科研部部长唐昔的带领下，提亚共和的科技迅速发展, 已经能够探测到千万光年之外的宇宙空间。

    这一天却是独独意义重大的一天。

    因为——他们检测发现了古提亚星！

    在人类来到新的星域之后，第一次，重新发现了古提亚星！

    尽管人类在回光星域繁荣发展，可是几千年过去，人们心中总还是若有所觉, 缺少了什么东西。而今天，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所缺少的便是——他们的根。

    探测到古提亚星坐标的第一时间，军部中央便联系了最边境处的荣光军团, 派出百人先遣部队前去查探。

    此时的荣光军团已经不是之前的可怜巴巴的只拥有几十人的军团了, 而是有着二十万精兵的大军团，把更新过的军舰内的宿舍装得满满的。连亭得到了来自帝都星的任务, 眼神晶亮：

    “选一百人和我同去古提亚星，有意者报名……”

    话音刚落，他便被一层一层的人山包围起来，拿出的报名单瞬间便被填满了。

    “我！元帅, 还有没有名额？”

    “元帅，一百人是不是有点少啊，再加几百个名额吧！”

    那边唐初着呵欠从宿舍走出来，还愣愣地弄不清情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旁边一人把发生的事给唐初了一遍，唐初顿时出离愤怒了：

    “元帅！我们五队昨天刚执行完任务回来，这才因为休息没赶上, 怎么就没名额了呢！”

    唐初扑到最中间去，抱住连亭一条胳膊，语调委屈。

    依鲁斯在旁边嚷嚷：“元帅夫人不准用美男计！”

    于跃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元帅，您是军团长，肯定是要坐镇军舰的，要不您那个名额就……”

    唐初朝于跃和依鲁斯“去”了一声，转头继续委屈：

    “你难道要跟他们一起私奔了、要丢下我吗？”

    连亭：“……”

    连亭轻咳一声，厉声道：“安静。”

    划落，乱哄哄的众人瞬间排好队伍，整整齐齐地站立军姿。

    连亭不经意地看唐初一眼，“古提亚星已经被发现，这次前去只是收集星球如今情况。以后机会还多得是，以后轮休时各队队长可以带着队员去看看。……这次第五队刚执行任务回来，就这一队派一百人与我前去探查。”

    唐初眼神顿时晶亮，跳起来往连亭脸上响亮地“啵”了一个。

    顿时所有人都发出唏嘘声。连亭被偷袭一下，拎着唐初衣领把他拉开，“站好！”

    唐初乖乖立了正。

    依鲁斯不断唏嘘：“你和元帅都几十年的老夫夫了，天天这么黏糊糊。得，今天中午又不用吃饭了，饱了。”

    旁边人纷纷道：“我也饱了。”

    “我也是。”

    唐初哼了一声，回头道：“我们年轻着呢，现在还不到一百岁，正是青年！你们一群两百岁还没有相好的老光棍儿，嫉妒去吧！”

    依鲁斯便嚷嚷：“元帅，那我们就下次轮休去，这次您和元帅夫人去度蜜月……就是下次招收新兵的时候，能不能多招一些女兵啊！或者是白白净净的男兵也行。这些东西……”

    他伸着手指往周围巡了一圈，一群身材壮实、满面胡子、汗味冲天的士兵瞪着眼：

    “怎么了？”

    “啧，不利于脱单。”

    唐初笑眯眯：“年轻士兵？想老牛吃嫩草啊？再，依鲁斯你不用找白净的士兵，胡子扒了，你自己不就是吗。”

    依鲁斯旁边的蒙利看着他眼里笑意满满。

    “那就这样定下了。”连亭抬手，众人安静下来，“第一次重新前往古提亚星，并不是抱着游玩的目的，还需要探测。五队明早之前收拾好探测装备，我们乘坐飞行舰前往古提亚星坐标。”

    夜晚的时候唐初摸进了连亭的卧室，一下子钻进连亭被子里。

    连亭便被狗儿似的舔舐给闹醒了。

    他揪着唐初的腮帮子，眯着眼：“别闹，明天还要出发，好好休息。”

    唐初便老实躺好，把连亭抱进怀里，凑近了，声道：

    “连亭，白天的时候你是不是抵抗不住我的美男计了，嗯？”

    连亭扣着唐初的后脑勺把他按进自己颈窝，试图让他闭嘴。

    唐初喋喋不休：“这次可要是一场盛宴了，终于能找回母星了！是不是要回帝都星参加庆祝狂欢啊？已经有三年没回去了，不过今年才在边境清缴了一波虫潮，我又才带人在周围星域探查过，都很稳定。回去我们放几天假吧？我们去度蜜月吧？”

    连亭终于睁开眼，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们已经‘蜜月’过好多次了。”

    “我们两人旅游嘛，这个怎么会嫌多。什么时候我们退休了，就把所有星球都玩儿一遍，现在还差的远呢。”

    连亭手指点点唐初的脑袋，“现在离退休还远着。而且整日游玩也是会累的。”

    “那就每个星球都住几个月。”唐初道，“这么大的星域，总要全都去走一遭。哎，我看胖胖就不错，他入伍也有二十年了，已经是上尉，表现很有你当年的百分之一的风范。到时候我们把他从帝都星挖到我们军团来，可以考虑培养培养。——对了，给你个好玩儿的事。”

    连亭发现了今晚唐初好像格外兴奋，帮他垫了垫枕头，“什么事？”

    “就在几个月前，唐涛和舒敏生了二胎，结果输入身份信息的时候，血液检测他和唐胖胖有亲缘关系——后来鉴定，唐胖胖就是当年唐涛弄丢了的亲生儿子！亏唐胖胖给唐涛叫了五十年的义父，唐涛当初给胖胖办身份证明、还有胖胖成年礼时，他竟然都没注意，知道前些天才发现自己的干儿子就是亲儿子……”

    连亭听后也忍俊不禁。

    “还有任池，你还记得他吗？”

    连亭点头。

    唐初道：“三年没见他，前几天他给我发来消息，已经不在帝都星上，而是去各个边远星球，根据各个星球的情况研究星球护罩去了。我们以后各个星球逛的时候，不定就能碰见他、还有他设计制造的星球护罩呢。”

    “嗯。”连亭应道，然后忍不住了个呵欠。

    唐初摸摸鼻子，“……困了吧。睡觉睡觉，不聊了。”

    “不急。”连亭道。他问唐初：“很兴奋？因为发现了提亚星？”

    唐初轻轻点点头，笑一下，脸颊出现一个很浅的酒窝。

    “古提亚星已经找到了啊……不定有一天，会有四维上的空间跃迁技术，也不定……能够找到银河系、找到地球。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好。”连亭轻轻亲了下唐初，“想家了吧。”

    “没有。”唐初把头埋进被子里，“就是想着能有机会就回去看一眼，看不了也没事。只是看看他们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而已……睡觉吧。”

    连亭把手臂搭上唐初的腰，朝自己拉近一些。唐初深深在连亭颈窝嗅了一口，呼吸渐渐平缓了。

    根据坐标寻找一颗星球，以现在的科技程度是很轻易的事。一路上连亭记录下了路线周遭的情况，进行了四次跃迁，用了一个月抵达提亚星之外。

    飞行舰里的众人看见期待已久的星球的面貌时都有些惊讶且失望。

    因为眼前这颗星球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蓝色的散发着包容力度的星球，或者是从外表便能窥见里面绿色生机的美丽星球。而就是这样一颗灰沉沉的、缓慢转动着甚至几乎要静止不动、一点光芒也没有，似乎要被黝黑的宇宙给吞没的星球——甚至不能是星球，而是一颗巨大的岩体。

    众人透过飞行舰的窗户看着外面星球的景象，都久久未言语。

    “……元帅，确定是它吗？没有找错星球？”林一问道。

    “没错。”连亭点头，“探测到的影像与它相同，坐标也准确无误。”

    “那……”

    “已经很棒了。”连亭道。“它已经很棒了，失去了星球能源，没有崩解消散成为宇宙中的尘埃，而是坚持了三千多年，等在这里……它已经很棒了。”

    飞行舰绕着这颗灰扑扑的星球观察，机器在自动采集着星球表面的影像数据。突然间正观测采集设备的林兴惊讶地叫了一声：

    “快看那里！”

    只见现在飞行舰所面对的星球区域，除了深灰的死气沉沉的土地，似乎竟然有一丝绿色。

    连亭快步走到检测屏幕前，道：“放大。”

    林兴连忙将这块区域放大，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似乎让人看错的绿色，真正明显了。那一块平缓的灰色地面上，零零落落真的布着绿色的植被！

    连亭确定没有看错。

    “降落，下去看看。”

    众人甚至连飞行舰也没敢在星球上停，而是在大气层外就降落，只有装备好的众人落到星球地表之上。按照定位的坐标，很快来到了在飞行舰上看到植物的平原。

    穿过一系列山石，映入眼帘的是一抹与周围灰扑扑的颜色全然不同的浓绿。无论是头顶的天空还是周遭山岩、脚下土地，全都是干裂的灰色质地；唯独那植物，是生命的颜色。

    唐初举着机器采集空气样本，然后又蹲下去测量土地。得出结果，他挠挠头：

    “不应该呀，这个星球已经完全没有能孕育生命的可能了，怎么会还有植物在好好生长着呢？”

    而且，不仅仅是植物。

    众人走入了生长着植物的平原内才发现，从星球上方所看到的绿意并不是夹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草，而是一颗颗的参天大树。

    ——是真正的参天大树。

    远看只是绿意，走近了却十足地震撼人心。这是真正可以用“参天”来形容的树木，华贵的树冠只能远远窥见全貌，走近了仰头透过枝叶也看不见天空。高度至少有百米，从它开始生长便无人管理，树木长得蓬蓬密密，肆意伸展着，整个躯体都被枝叶覆盖，几乎窥不见树干。

    而且从星球上空看到的星点绿意，实际上也并不少。

    平原十分博大，似乎还能够想象其上千年前车流人往的幻影，只是如今风化得一无所有。只除了这些树木，植得并不茂密，却把一整个平原都覆盖住，使之充满了生命。

    连亭将这一整个平原都扫描一遍，“一共二十三万两千二百颗树。”

    唐初隐约觉得这个数字很熟悉似的，然而一时间没有想起来。他提出一个问题：

    “这些树木……是怎样有养分生长得这么大的？这个星球应该几乎是个死亡的星球了吧。”

    连亭道：“探测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众人分散开来，开始搜集星球样本。唐初还是对那些十分高大的自由生长的树木有兴趣，没有随着众人去勘测岩质，而是钻进其中一颗树木茂密的枝叶间，靠近了树干。

    这是一个看不清全貌到底有多粗壮的树干，虬结而粗砺的树皮，看着便给人十足沧桑之感。唐初弯腰捡了一片地上将近腐烂的去年的枯叶，放进检测仪，表明这就是一棵只除了格外高大之外十分普通的树木。

    他不信邪，开检测仪爬到树上，要将这棵树上上下下都扫描一遍。

    直到众人都已经收集齐全了星球样本，召集集合了，唐初才攀到树顶，将一整棵树木检测完毕。失望的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连亭弯腰越过浓密的枝干，靠近树干，仰头喊唐初：

    “下来了！”

    “哎！”

    唐初应声，在树干上几下借力滑落下来，被连亭接进怀里。

    “去别处采集一些数据，然后我们……”

    “等等！”唐初突然瞪大眼看着手里的探测仪屏幕。

    他爬了几百米的树都没有检测到不对劲的探测仪，突然探测到了东西。

    “……树根处的土里似乎有东西。”

    唐初和连亭对视一眼。

    连亭把背包里的伸缩杆拿出来，对比着探测仪里屏幕中的东西，找准位置一点点深入。屏幕里那个埋藏在土地里面的东西是一块形貌奇特的石头，但连亭又隐隐感觉它并不止是石头。

    “找到了。”

    伸缩杆顶端的分析仪很快给出了结果。

    这是一块石化了的人骨。

    *

    唐初躺在其中一棵树的树干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头顶的灰蒙蒙的天。

    没有星星 ，没有月亮，没有太阳。和地球完全不一样。

    但如果拨开天空的浓雾，其实外面的星空，是与地球上的如出一辙的。

    正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到了唐初旁边，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唐初仰头捉到了连亭手指，衔在嘴里咬了一下。

    连亭屈指弹一下他的额头：“没有洗手。”

    唐初侧头，“都在取样了？”

    “嗯，马上要出结果。”

    唐初扑到连亭身上，把人带下去，落到地上。

    林一恰好来找连亭。

    “元帅，您看。”他把探测仪递给连亭。

    上面是探测了一千颗树下埋藏的东西所得出的结果。

    林一：“分散选取了一千棵树，每一棵树下都有埋藏物；而经过探测，每一棵树下的物品都是——人类骨骼石化物。”

    “也就是……”

    “也就是，”林一回头望着背后广阔平原，“这些树木之所以能够生长，是在人死后的坟墓上长出来的。”

    唐初心里蓦然一动。

    “二十三万两千二百……”他喃喃，“二十三万两千二百……风行一众人带领部分幸存者离开了古提亚星，仍然留守在星球上的，有二十三万两千二百人。”

    唐初抬头看着连亭。

    “回飞行舰，进入大气层，我要在高空看看这个平原。”

    *

    连亭觉得唐初现在少有的庄严且冷峻。他目光冷肃地驾驶着飞行舰，慢慢调整高度，让飞行舰进入大气层之中，又与提亚星的地表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对已经摇摇欲坠的星球造成更多负担。

    其他人此时也顾不得整理从星球上得到的样品，都集中在了控制室。

    而此时驾驶着飞行舰的唐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意什么。

    就是想看看。他告诉自己。我想看一看。

    然后，他看见了。

    飞行舰高高地飞行在唯一拥有绿色的巨大平原上，这个高度能够看清楚那醉人的绿意，在周遭的暗沉当中是如此鲜活夺目。一棵一棵的树木明没有挤挤挨挨，他们各自生长着，立根于灰色的土地，头顶灰霾的天空。

    唐初控制着飞行舰又略微升高一些。

    这些零星的绿色联系起来了。

    是字迹，由树木组成一行行的标语：

    “爱您，母亲。”

    “愿您春回大地。”

    “与您永远同在的子女。”

    “与希望再见。”

    “……”

    原来不是千年前的方舟无法负载，而是除却懵懂不知事的婴儿，没有人愿意离开。

    宁愿死后在自己躯体之上生长出绿色草木，只要所生养自己的星球不会枯萎。

    尽管，可能星球能源枯竭、即将败亡，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人类的发展和无法满足地欲望。它因为人类的贪婪而败亡，但面临此境，人类也会选择安然与之同在吗。

    唐初竟然感觉眼眶蓦地一酸。他连忙仰起头，出身地看着头顶的金属。

    原来……在地球的末世，那些人们……那些心中早剔除了善念、只剩了满心私欲的人们，他们是怎样想给予自己灾难的星球的呢？

    是不是原来并非怨怼，而是无奈之下竟然藏着感激？

    ……总是不知满足，总是希求太多，总想奋力一搏。

    以有限生命寻求无限之境，以蜉蝣之身探寻恒久广阔——

    如此弱，如此可笑。

    但，这就是人类。

    “要出发了。”连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唐初身边。唐初看向他，诧异地发现对方眼角有些红。

    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现在可能也比连亭好不到哪里去。

    转头去看其他人，唐初顿时惊悚，只见包括林一在内的这些肌肉饱满、胡子拉碴的士兵们看着外面的字迹都含着一包眼泪，吸着鼻子抹着眼角。

    唐初顿时所有感触都飞走了，一点不剩。

    “回去了回去了，真是，都出去！清点样本去！”他摆着手满脸嫌弃。

    等所有人被唐初撵出控制室，连亭侧头问唐初：

    “出发吗？”

    “再等一下。”唐初道。

    他俯身，按下控制台上一个按钮，飞行舰把眼前外面的星球景象拍摄了下来。

    “回去吧。”唐初道，“回去吧，我们都记得它的。”

    飞行舰背离这颗灰蒙蒙的星球，渐渐远去了。

    但仿佛是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行将死去、却又枯木逢生的星球，朝着远方连系过去。

    唐初在空间钮里找到了一盒磁带，被于跃修复过，里面有一首他觉得很美的古提亚星的儿歌，被他放出来。

    ［站在大地上

    看那边的天海

    那时还是希望的天外的蓝

    当他长上翅膀

    不再满足幻想

    变成候鸟从此高飞翱翔

    你看我们的大地上

    有着所有希望的巢

    静守哪怕你远走

    再也不回家

    鸟儿在外风雨浩大

    高飞的梦还执着啊

    你看那天地远大

    是我们唯一的家

    当我们有一天

    不得不抛弃它

    沉睡在尘埃中的榕树芽

    是否能再记得啊

    我们的心太大

    回首也停不下

    时光带着我们远去啊

    忘了我们的家

    鸟儿跋涉再也停不下

    没什么还会保护它

    是鸟儿梦中的杜鹃花

    在呼唤着它啊

    尽管天大地大

    就在那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