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公元前17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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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珠宝中间商阿布,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巴比伦的一处酒馆里,等待一个好不容易求来的见面会。

    其实阿布做梦也没想到,伊丝塔姐会将她家作坊新出的产品交给自己,让他带到巴比伦来寻找买家。

    他是一个刚入行的中间商,但入行之前就有很多人过他,他这人面软心也软,为人又太实诚,很难在中间商这一行有所建树。

    更何况又是竞争如此激烈的珠宝行当。

    但是伊丝塔姐却亲自见他,鼓励他,并且承诺,如果他能够帮助作坊在巴比伦找到买家,将会把以后作坊的生意交给他——“独家代理”。

    是的,伊丝塔姐就是这么的,独家代理。还她相信他的能力。

    这样的前景极大地激励了阿布,让这个年轻人兴奋得几天都没有睡好,抱着盛放样品的盒子就来到了巴比伦。

    在这里他住着最简陋的旅店,吃最便宜的饭食,把所有的钱都用在四处打听消息,打点关系上,试图去拜会巴比伦那些重要的珠宝商。

    可问题是,他的资历实在是太浅了。等闲大珠宝商都是见不到的。

    另外本身伊丝塔姐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有难度的。她里没有现货,只有样品,但是要求巴比伦的商人先下订单,支付定金,她那边才会把产品生产出来,送到巴比伦。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

    大珠宝商阿布见不到,珠宝商又魄力不够,不敢接下这样的生意。

    阿布在巴比伦城转了十来天,一事无成,没有半点成果。

    至此,阿布对自己也忍不住起了怀疑——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像伊丝塔姐所的那样,“有潜力”。

    现在他等在酒馆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坚持,坚持千万不要辜负伊丝塔姐的厚望。

    毕竟人家是拒绝了所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中间商,最终选择了他的。

    这时,事先约好的生意对象走进了酒馆。

    阿布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新一场的考验。

    他拿出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银块,递给店家,给对方叫了饮料。年轻人坦白、真诚的态度,显然给对方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可是一谈到生意,对方把阿布带来的珠帘样品取出来看了看,摇头道:“抱歉我们珠宝商,一般不做这个。”

    “这种珠帘一般算是日用品,你或许可以找日用品的商人——珠宝商人看见这个,虽然会惊呼成色确实不错,但是会因为造价过高,只能供应王室,而放弃这笔生意。”

    “但它真的很便宜。”阿布赶紧辩解。

    “如果真的很便宜,买主又会担心它的成色不够好。”

    “珠宝生意就是这样,哥,希望你能理解。”

    对方临别时对满脸失望的阿布真诚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这位哥,还要你破费为我买酒。”

    又失败了一次的阿布,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却别无它法,只能目送对方离去。

    他连那晶莹璀璨的玻璃高脚杯,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给对方看过。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阿布低声问自己,“不仅仅是资历浅,或是运气不好。”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

    年轻人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在这一刻,他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谁知,就在此刻,一个原本坐在酒馆一角的中年人忽然起身,来到阿布面前,问这年轻人:

    “我可以在你对面坐一会儿吗?”

    阿布赶紧打叠精神,在脸上堆上笑容,有礼貌地:“当然!”

    尽管怀疑自己,但是这个年轻人下决心,不能慢待任何一个到他面前,有意愿和他话的人。

    他又叫过酒保,让给对方添一杯啤酒。

    这位中年人喝了一口阿布给他买的啤酒之后,给阿布报上了一个名字。

    阿布顿时睁圆了眼睛——这个名字对他来,如雷贯耳,但高不可攀。

    “你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我是巴比伦珠宝行会的会长,同时也负责王室的珠宝与器皿采购,”中年人看见了年轻人的表情,微笑着,“而我,我对你带来的东西很感兴趣。”

    阿布高兴得快要哭了,赶紧把盛着珠帘的盒子打开,让对方看盒子里的样品,同时详详细细地将这种珠帘的各种优缺点都了。他还特别提到了造价——这东西的造价便宜,几乎可以抵消其他方面的一切缺点。

    珠宝行会会长认认真真地听着,从这年轻人的脸孔上辨认出他有多么真诚。

    末了,珠宝行会会长点了点头,对阿布:“你带来的东西,很有意思。但玻璃毕竟是一种新鲜的材料。我很想知道除了这些珠子、帘子,还能做成什么。”

    “有,有——”

    阿布激动地声音都变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般都从珠帘入,从而引起人们的兴趣。但问到玻璃还能做什么的,这位珠宝行会会长是第一人。

    他忙脚乱地去拿着盛着玻璃高脚杯的盒子,耳边听见会长在:“你的生意伙伴竟然愿意雇佣你这样一个年轻人,不得不,还是很有魄力的。”

    阿布打开盒子,却直接愣在当地——

    他眼前的盒子里,玻璃高脚杯不知什么时候碎成了几段,盒子里盛着的,只是晶莹而通明的,碎片而已。

    珠宝行会会长原本对玻璃很感兴趣,但见状脸上也流露出苦恼,声:“原来,这么不巧。”

    “等下次吧,下次有会,我们再谈玻璃的合作。”会长起身,看样子,是真的准备走了。

    阿布欲哭无泪:他曾经试图求见过这位珠宝行会的会长,但完全求见无门。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偶遇的会,却被他自己搞砸了。

    唉,他为什么不心一点,为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好好检查一下这盒子里的东西。

    现在,现在

    谁知,阿布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等下次。这位老爷,请您留步。”

    阿布认得这个声音,知道是伊丝塔姐身边一位受到重用的管家,名字好像叫做“波安”。

    他一回头,果然是波安。

    只见波安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盒子,递给阿布,:“这是伊丝塔姐吩咐我转交给您的。是作坊赶制出来,最新的玻璃杯样品。”

    “她让我向您致意,是在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作坊的工艺又有了飞快的进步,造出来的样品比以前那是又好了好几倍。”

    “希望能帮得上您。”波安向阿布深深致意。

    阿布接过来,打开盒子,自己也险些失声惊呼——

    盒子里的高脚玻璃杯,太漂亮了。

    那盒子里一共盛放着六枚玻璃杯,每一枚玻璃杯的大都完全相似,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中间两枚玻璃杯的表面经过切割,在坚硬而光滑的玻璃表面,磨出了简单的菱形纹路。

    这花纹虽然简单,但是放置在另外四枚朴素没有花纹的玻璃杯之间,增加了一种神奇的韵律感。

    这六枚玻璃杯,静静地卧在羊毛织成的内垫上,透过那纯净无比的玻璃,可以将羊毛内垫的颜色和纹路看得一清二楚。

    阿布感慨过之后,抬头见到对面的会长也完全看呆了。

    他突然想起在伊丝塔姐作坊里曾经见过的一幕,当即叫过酒保,拿出他口袋里最后一枚银块,让对方去取一罐上好的葡萄酒出来。

    酒保将葡萄酒罐子递到波安中,波安则心翼翼地将两枚玻璃杯从盒子里取出来,在杯子里灌注上酒浆。

    玫瑰色的酒浆,被倾倒在玻璃杯里。虽然酒馆里光线昏暗,可是这副奇景,还是将阿布对面坐着的珠宝行会会长惊呆了。

    阿布在这一刻信心大增,他只见会长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这种式样新奇的高脚玻璃杯,立即不动声色地伸,拿着其中一只杯子的杯脚,对着光心翼翼地晃了又晃,仿佛在欣赏杯中的酒浆。

    然后他将杯子送到口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随之做出陶醉的表情。

    会长看见了,也有样学样,一起欣赏那纯色玻璃杯里玫红色的葡萄酒颜色,然后口呷着品酒,似乎真的品出不同。

    “这这岂止是珠宝,这简直是珍宝啊!”

    只见这位会长拿起杯子,一扬脖,将里面的酒浆倒进口中,一饮而尽。他紧接着又抬眼看向阿布,阿布这时脑子里灵光一现,赶紧把里面的葡萄酒全喝了,用餐桌上放着的粗布心将杯子擦干净,才递还给会长。

    会长连忙将两枚杯子全都装回盒子里去,像是捧着“珍宝”一样,起身就走。

    阿布连忙招呼:“会长您”

    珠宝行会会长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问:“伙子,你住在哪里,我明天亲自来和你谈这代理的事项。”

    他看了看阿布的窘样,才想起什么,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银块,放在桌上,这才转身出门。

    阿布把这些银块抓在里,掂了掂,他感觉这些起码有二十舍客勒——可以买一个瓦尔杜了。

    *

    乌鲁克附近的作坊,工匠们在作坊里挥汗如雨。

    但是在休息的时候,大家还是不免会想起之前中间商的事,会有人不太确定地问:“阿布那个伙子,他行吗?”

    “我看他挺灵光的。比那些脑满肠肥的中间商更用功,我们的那些他马上就能复述出来,一个字都不错。”

    “但是你们会不会觉得,干中间商这行,他太实诚了一点了?”

    “也是”

    “话他去巴比伦已经好多天了吧,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波安不是赶着把我们做出来的那些新品送过去了?”

    “有那些新品在,他要还是不能把东西妥妥当当地卖出去,那就是这个伙子真的不大行,不适合干中间商这行了。”

    正着这话,忽然见到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径直从外面冲进来,一进作坊就大声喊:

    “伊丝塔姐!”

    “伊丝塔姐在哪里?”

    “这是哪儿来的伙,把我们这首饰作坊,当成了人家女眷住的内院了?”

    “大叔,大哥,是我啊,我是阿布啊!”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出发去巴比伦游的中间商阿布。

    伊丝塔家的管家波安笑眯眯地跟在年轻人的身后,一起进来。

    众人立即放下里的活计,围上去问阿布。

    这个年轻人,眼里全是光彩,那份满满的喜悦根本就瞒不住人,却还要故意卖关子:“你们猜!”

    工匠们:切——

    “怎么样,能像姐的那样,拿到‘订单’吗?”

    伊丝塔姐告诉过工匠们,他们也许能拿到“订单”,主顾那里要什么,他们再开工做什么。

    工匠们都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好事。

    阿布却一口气连连点头:“拿到了拿到了,而且还签订了契约。”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已经烧成陶板的泥板。

    真的成了?——工匠们都激动起来。

    “那,有拿到‘定金’吗?”

    阿布这回没回答,转头望着波安。波安温和地点点头,表示定金他已经都拿到了。

    这种“定金”,按照伊丝塔姐的法,是买方为了表示诚意,预先付出的货款,同时也可以支持作坊,支付购买原材料的成本。

    “哇!”

    这个结果颠覆了工匠们对于“做生意”的看法:竟然真的有这种事,连货都没做出来,就能先收到钱?

    可是阿布带回来的消息还不止这些:“大叔、大哥们你们知道作坊出的这些玻璃杯和玻璃珠帘子将会供往哪里吗?”

    工匠们呆住:这哪儿猜得出来?

    也有人故意自抬身价:“这伙子你也把我们想成普通作坊,想当初,我们打出来的护身符可是供应给”

    “王室!巴比伦的王室!”

    阿布陡然间双膝跪在了地上,向工匠们张开双臂。

    而他身边的波安继续点了点头,以示真实。

    工匠们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次打出来的护身符,只是因为王的军队偶尔路过,侥幸卖出去的;可是现在,现在他们的出产,即将供应给巴比伦的王室。

    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帘,将悬挂在美轮美奂的王宫里,而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则有会出现在国王宴席的餐桌上。

    这对艺人来,是何等的荣耀,是何等巨大的成功?!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就冲着阿布扑了上去,给了年轻的中间商一个用力的拥抱。

    紧接着所有人都冲了上去,一群人层层叠叠地抱在一起。

    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工匠喃喃地嘀咕:“幸亏没走”

    ——走了他现在不知在哪儿喝西北风呢。

    其他工匠则哭着笑着,有人大喊:“阿布,我们知道你能做到的,一早就知道的”

    他们早已将之前为这个年轻人担心的事儿全都给忘了。

    这时阿布才猛地想起:“姐呢?伊丝塔姐在那里?”

    “我要去面见姐,向她亲口禀报这个好消息。”

    身为管家的波安,在作坊里没见到伊丝塔姐的身影,也有点儿好奇。他知道这位姐自打病好之后就精力旺盛,向来闲不住,在这种时候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闺房里待着。

    “伊丝塔姐这会儿下田去了。”

    一个工匠随口回答。

    波安听见,差点儿没晕过去——老天啊神明啊,他这是怎么尽的管家职责啊!怎么能让娇贵无比的阿维鲁姐亲自下田?

    事实上,伊南确实下田去了。

    *

    “姐啊,您走慢一点!”

    阿普提着两个水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心翼翼地从一道田埂上跳到另一道田埂上。

    这个年轻侍女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家姐能像他们瓦尔杜和阿姆图一样走在田里。

    更要命的是,伊丝塔姐在田间地头也照样跑得飞快,她怎么都赶不上。

    跑在阿普前面的伊南,里也照样提着两个盛满清水的水罐。当她把水罐递给在田里劳作的农奴们那时,农奴们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即便是老爷和夫人在世的时候,一向对农奴非常宽和,但是老爷夫人身为“尊贵的阿维鲁”,也从来没有亲自下过田。

    伊丝塔姐却和他们一起,坐在枣椰树下,喝着水,啃着干面包,聊着田里的收成。

    “幼发拉底河好多年没涝过了,土地就比较贫。老爷在世的时候就,大家总共就这么些人,既然土地贫瘠,大麦和麦的收成不好,那么就干脆轮作。每年只种一半的地。”

    伊南笑眯眯地望着这群农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事实上她心里一直在吐槽:这种“休耕”的方式并不能提高土地的肥力啊。每年只种一半的地难怪家里有这么大的田庄,每年的收成收上来,却养不活所有的人,还要从外头买。

    幼发拉底河畔的冲积平原,原本是极其肥沃的土地——幼发拉底河能从上游带下来富含营养的泥土与杂质,在这一带沉积下来。

    但是,眼前的农奴也都提到了,幼发拉底河近几年都没有泛滥过。而土地因为每年的耕种导致肥力下降、盐碱化、土地板结都是让农作物收成不高的原因。

    伊丝塔姐的父亲,提出每年只种一半的土地,相当于是让另一半土地“休耕”。休耕是一种被动的,让土地自行调整的方法——它比较适合于土壤中存在病虫害的时候,让害虫无法找到宿主,从而从土壤中消失。

    但眼前伊丝塔家的田庄,显然不是这个问题。

    于是她问:“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休耕的土地,其实可以种些别的作物呢?”

    农奴们相互看看,都不大理解自家姐的意思:“种其他的作物?这田世世代代就是种麦子的呀?”

    伊南很难向这些完全没有化学知识的农奴解释,不同的作物对土壤里不同的养分需求也不同。同一片土地上轮流种植不同的作物,事实上也是一种改良土壤的良好方式。

    她想了想,改用一种撒娇的口吻:“可是我想吃豌豆了。用滚水一烫就很好吃,天天的。”

    坐在她身后的阿普果断开始吧唧嘴,似乎已经尝到了新鲜豌豆的滋味。

    “还想吃很嫩很嫩的黄豆,趁着豆荚还绿的时候摘下来,连荚煮。”

    她的这种嫩黄豆,其实就是毛豆,盐水毛豆,当零食和下酒都不错哦。

    伊南继续形容,得对面几个农奴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涎。而另外几个年长的农奴,听自家姐想要吃这些,纷纷露出慈爱的笑容。

    其中一个:“眼看就要夏天了,趁着天气还好,那些地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赶着种一块地的豆子就是。”

    伊南心里一喜:豆科植物根瘤菌有固氮的作用,在种植过麦子的土地上播种豆科植物,能够补充被土壤中缺乏的氮肥。

    “前阵子我还病着的时候,我梦见过已经去世的父亲,父亲告诉我,如果我的饮食里能够再增加一些牛羊肉和羊奶,我的身体就会慢慢复原。”伊南继续尝试唤起农奴们对她的怜爱与同情。

    “可是饲养牛羊需要苜蓿”她瞅瞅面前的农奴们。

    苜蓿也是一种非常优良的绿肥作物,它在生长期就可以将长出地面的叶、茎切断,翻埋入土地中,为贫瘠的土地增加养分。长大的苜蓿还可以用来喂养牲畜,晒干后的草叶能够作为牛羊的“干粮”保存很久。

    农奴们都点点头:“种,我们种苜蓿!”

    伊南继续掰着指头:“那我还想要蚕豆,还想要芜菁”

    对面的农奴一个劲儿地都点头:“种,都种!”

    伊南顿时笑了,她觉得这些农奴实在都太淳朴、太可爱了。

    “那我们定了,休耕的土地,我们就种上豆子、苜蓿和蔬菜。等到明年,就和现在种着麦子的那几片土地换过来。”

    伊南这是典型的偷换概念:她想要农奴们告别低效率的“休耕”种植方式,开始采用轮作,甚至是间作,利用不同作物的特性提高土地肥力,增加产量。

    但是她不这是轮作,只依旧是“休耕”,只是在休耕的土地上,随种一点她想吃的“零食”,和牲畜需要的草料。

    而这些土地么,以后世世代代还是会种麦子的。

    农奴们听来都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答应。伊南身后的侍女阿普则兴奋地直搓,心想,往后跟着姐,准保有好东西吃。

    伊南却想:等明年,明年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