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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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阳春三月,正是春和景明的时候,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瑰丽的霞光布满云彩之上。太仓城内柳树巷子顾家大宅门户紧闭,这时候顾家二掌柜苗延龄坐了马车紧赶慢赶过来了,这倒是让门口的厮一个个纳罕——正是晚饭时候,什么事情不能明日,倒是让这位一向稳重的二掌柜这般心急火燎!

    不过想来也只能是生意上的事儿,这就不是他们这些下仆该多想的了。于是一个个满脸堆笑地去问好:“苗掌柜大好!可有几日不见掌柜了!最近给太太忙什么营生?只怕不是生意喱!”

    苗延龄下了马车,平常他就是不多话也会与这些厮几句——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东家家里看门的,不见得要多客气,但是总归也不能得罪。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一个在太太姐跟前服侍的奶妈妈做老娘,或者有一个姊妹在上头正做得用大丫头。虽太太姐不是那等因着一点耳边风就多想的,但是当初在学里可学过‘人际’,这还是要谨慎!

    但是今日苗延龄却是一句话也不多了,厮才开了侧门,他就蹿了进去。当即跨过一道道门,直往正院里去。待到正院里一个红裙绿袄的丫鬟个起书房的帘子,他才嚎啕痛哭:“太太!我实在对不住您!”

    顾太太本在与管家媳妇袁二家的盘账,旁边是大丫鬟碧桃正在算盘。苗延龄这突然一下闯进来实在是吓了众人一跳,顾太太手上的一支毛笔也跌落在了地上。只是此时却顾不得这些处,苗延龄如今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虽然人的精气神十分好,但是也是两鬓斑白的。顾太太一向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长的二掌柜十分尊敬,此时见他一下跪倒在地磕头不停,心里哪里过得,立刻让丫鬟翠袖和红衣搀他起来。

    但是苗延龄却不肯,只是道:“我实在对不住太太!刚刚才听了,前日在花枝巷子收来的徽宗皇帝《池塘晚秋图》竟然是画院本!还有衡山居士的《春山图》竟然文三桥的手笔!这一共花了五千两银子,都是白赔了!太太这些年是如何厚待我的,当初要不是太太高义只怕我就死在苏州了,如今却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我不如死了!”

    顾家有几项大生意,其中之一就是开当铺,这二掌柜苗延龄是专管当铺的一应事情的。不只是经营上十分老到,就是金石鉴赏上在这太仓也是十分有名气的。所以但凡是大宗的古玩,除了各个供奉看过外,他也要亲自掌眼的。

    以往从不出错,这一回花枝巷子的败家子为了还赌债要把最后的家底也送进当铺了——他老子当年在太仓书画赏玩这个行当也有些名气。各种珍贵的书籍包括一些宋刻本也有不少,还有一些压箱底的书画,虽然之前已经陆陆续续被败家子卖了不少了。但是烂船还有三斤钉,这一回算是最后一回出卖了,自然还是有一些好东西的。所以苗延龄依旧亲自出手了,却没想到一下子就错了两回了。

    这回买回来的东西里就数这两样最值钱,占了价值的一半了,却没想到都是代笔的,这样损失可大了,苗延龄一直带着报恩的心情给顾家做事儿,出了这样的事情,心里自然格外难受——甚至他知道也是太太姐吩咐了不让人告诉他,免得他心里愧疚!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发不好过了,才刚知道,也顾不得时辰就来了柳树巷子负荆请罪。

    顾太太本就不欲苗延龄知道这件事,她哪里是怪罪苗延龄的,尊敬爱惜还来不及呢!见他这个样子,赶忙道:“嗳!苗掌柜这也太过了!您在咱顾家是多大的功劳?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书画罢了,哪至于这般?况且也不听祯娘了,那《池塘晚秋图》是第一等精致的画院本,又有徽宗的亲印,以假乱真呢!至于《春山图》那是文三桥的精品——我虽一直扯不清这些人谁是谁,但是祯娘不是了,这文三桥本就不简单,他代笔的也值许多银子!”

    苗延龄晓得自家这位东家不懂这些,顾太太当年不过是盛国公府丫鬟出身,粗认得几个字,最擅长的是算账。如今做了主母,但是也就是跟着先大人认了一些字,看过三百千罢了,但是起金石之类,那就是一窍不通了。

    但是顾太太不懂,苗延龄如何不明白,立刻急道:“太太!精品又如何!代笔,那就是假的!就比那些赝品强出一线罢了,到底还是假凤虚凰!银子上差得远了。若是真的,这两件东西少也能卖出万把两银子,如今封顶了也就是七八百两!”

    这也是真话,昨日伙计把花枝巷子里新得的东西的精品送来——这是因为家里姐最爱这些。每回收来这些东西,总要她过一过眼才是。若有姐心爱的,那就不用提发卖了,自然是留给姐赏玩。只有那等姐兴趣不大的,才会送还当铺。

    这样来‘姐’又是何人?这顾家只有一位姐,姓顾名祯娘,才十二岁,但是在家里已经有些一不二的架势了,上下都服她。她生□□琴棋书画这些,在书画鉴赏上就是苗延龄也一句‘天纵之才’,是甘拜下风的。

    但是昨日送来的书画,她最先看的就是这两幅。先头还格外欢喜,家里衡山居士的书画有两幅,但是徽宗的就只有一副字了。至于画作,则是只有画院本。这一回有了真品,如何不开心,但是后头就笑容没了。

    这位姐仔仔细细看了两盏茶的时候才对丫鬟道:“可惜的很,这也不过是一幅画院本。‘繁细不分,浓淡一色,焦墨丛集处,自成一家,不蹈古人轨辙’这才是徽宗皇帝画作,这一点就不像了,再有构图也是,笔法朴拙而略带放逸,苹叶竟然侧立,这可不合情理。至于上头书法,更不必提了,文句都不通顺,再仿送人笔迹也是枉然!”

    之后又评了《春山图》依旧是代笔之作,实在扫兴,只得淡淡吩咐::“告知太太,就这两幅画都是代笔的,别当真迹放出去,砸了自家招牌。罢了!最近就先放在我这儿,只我赏玩几日。等哪一日苗掌柜外头办事去了,再拿出来叫人出手,这消息可不许透露!”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姐这一番辞,屋子里上上下下都听见了。又与顾太太房里一,还有什么不知的,苗延龄自然也就很快知晓了。如今正悔不当初,在顾太太跟前跪着呢!

    顾太太不知如何劝他,正为难的时候,外头帘子的丫鬟又开了帘子,大声道:“大姐来了!”

    可不是,正是顾家大姐顾祯娘到了!苗延龄正低头跪着,心里愧疚,都不敢抬头看东家大姐。于是只听见一阵步履声,是好些丫鬟婆子拥簇着大姐过来了。经过苗延龄身边停了一下,苗延龄只看见最前面的一只裙角和一双绣鞋。

    裙子自然光华灿烂,是如今江南最时兴的样子,叫‘流金裙’,一层套一层,每一层只露出一掌宽的样子,尽可能展示最多的花样。这样的裙子做起来耗费,但是华丽,江南大户人家的女眷都爱。

    但是衣料之类的算什么,那双绣鞋才是真的晃花人眼。周围如何精致的手艺都算不得什么,只是鞋头上各缀了一朵珠花。周围拿红宝石做了花瓣,中心是一颗黄豆大有着淡淡光晕的珍珠——别人家的姐戴在头上最好的首饰,东家大姐却拿来装饰了一双绣鞋!

    不过想到东家的家底——这又算得了什么,大姐就是比如今还金贵十倍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不家底,若是大姐不配穿这样的鞋子,那世上也没人配穿这样的鞋子了。

    “呵,苗掌柜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跪在家里了!这可不好,一个个眼不见?快快扶起来呀!”

    一声轻笑,奇怪,不就是一声笑而已,但是由这个少女来,在听着的耳朵里就像一只蝴蝶,轻轻落下,又轻轻扇动翅膀。轻盈漂亮,倒是没办法追究其中的意思了。若是青年人听到了,只怕会想入非非,但是苗延龄也是五十岁上的人了,自然不会这样,反而一下子集中了精神。

    当即愧疚道:“大姐别怪旁人,是我自己没脸起来!我这一回看走了眼,给东家损了一大笔银子,心里恨自己白长了一双眼睛,白经历了这许多东西,竟然跌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大姐又轻轻笑了一声,这才道:“本来我人,不该这话,但是东西真假既然是我看出来的,便失了辈分一句。苗掌柜虽是我家掌柜,但是兢兢业业近二十年了,真个似亲人一般,就是亲戚也不见得有这个情分。莫如今只剩两幅画了,就是更麻烦的事儿,我和太太又何至于恼你?”

    苗延龄哪里不知,道:“我晓得太太和大姐都是高义,故意想叫我不知道。但是我既然听了就不能当作没有的事儿,大姐一定要让我描赔!”

    “不妥!按着规矩来,典当行里,走了眼就是走了眼,也是东家自己的事儿,从来没得供奉和掌柜描赔的道理。要是真的这般了,谁敢来我家做这个?要我苗掌柜别再这般难受,您也不是故意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学多看就是了!”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位大姐话也是极有气势的,原本只肯低头跪着的苗延龄听了这半是宽慰,半是责备的话,这时候才真敢抬头,由丫鬟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