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没有出口的海

    你们进到一条隧道。火龙暂不得入。不久，又至一个地下库房，布满鬼符般的阻尼器。这里跟病房不太一样。宏大空间中，置着一台台奇形怪状的器，多已停止运转。“看样子是承担多功能的车间呀。”夏泉道。有的器颇具未来感，有的则停留在前现代，使用的还是蒸汽动力。身上刻着阿拉伯数字。有的用英文字母作标记。多处镌有“秘密”或“危险”字样金属牌。有一排排低矮的厂房和烟囱，有的仍在有气无力吐出黑气。这形成弥漫在医院的烟雾的另一来源。你们没想到，火星医院地下，还有这样的构造。

    你们又吸一会儿氧。夏泉蹒跚巡行并观察一阵，：“明白了，医院不仅仅是用于收拾病人的，它还是一个综合生产体，看看吧，制造分导式智能导弹、核爆装置、量子计算、人工生命、超级细菌、外星生命识别、大数据搜集装置、互联、导航卫星、代孕器、高附加值产品、宇宙飞船零部件、纳米球、离子发动一切能想到的。”

    “这才是火星医院的真面目吗？它什么都做啊。”你惊叹。

    “它在制造万物。也许，它认为什么都是药吧。是在为下一场灾难的来临而做准备。”

    “真的是有灾难吗？”

    “其实也不清楚啊。”

    “医院到底是什么？”

    “就是一个生命哟。”

    “生命？”

    “这下看清楚了任何一个极度复杂的物理系统到最后都会产生意识。瞧，它有新陈代谢，有认知能力，有生存欲望，而且它怕死。它在进化，还能自我复制——它是把自己复制到火星上的，在这儿吸收能量和知识。原来的时空限制不住它了。人类喂不饱它了。然后，以此为跳板，要自我复制到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最终布满整个宇宙”

    你想，到头来，真的还是宇宙医院吗？只有不停这样做，才能对抗死亡及灾难吧，或为一种更隐秘的东西做好准备。这物已经脱离了亡灵之池，还是仍然存在于亡灵之池中？跟你的关系是什么？还能它是你构想出来的吗？它是否已外在于你？或者，你其实才是它的一个梦中梦

    “摊子铺得太大了。这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你叹道。

    “是啊，光能量供应就维持不了。我看，它的状况不堪一击。”

    “如此复杂，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系统性崩盘。”

    “这注定了。所以挡不住灾难发生。它还会自己制造出灾难。”

    “万能致病仪在这儿又是什么地位呢？”

    “估计也没什么特别吧，只是众多配件中的一种。看样子，为了不让自己毁灭，什么都在试，各种吓人的办法都想到了。”

    “所以干嘛非得把自己弄成生命呢？太累了。”

    你们体会到了医院为达到目的而付出的超常努力，就好像西西弗斯一样，他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其结果却是最大的悲剧。这已逾越医患对于医院的一般想象和理解。但正因为如此，医院一旦土崩瓦解，不就意味着宇宙毁于一旦吗？构成医院的神经坏了，巨量医疗数据崩塌。

    搁放在这儿的，相当于遗产。换了别的男人看到如此之多的装备，就会想到据为己有，但你无此念头，就仿佛一切早属于你。这中间有太多关，它们彼此衔接，环环相扣，你生来是它们的主人，却不懂得如何应用。而它们也挣开了你的控制。进化让每一样技术成了脱缰野马，只要漫长链条的某个细微之处出一个纰漏，就会引发全局性的大灾难。人和技术却都不能杜绝所有的纰漏。救命药物终将用于自杀。夏泉眼中却溢出光亮，她贪婪地注视器。你才害怕起来，担心她与你争夺。静电开始聚集。女人长发竖直，她变得像个妖精，皮肤下血管闪耀。

    这时看到，有个黄底黑字的牌子上写着“可控核聚变室”。你们走过去，见到一块一人多高的黑石。

    “陨石？”你。

    “就这么一块啊。为何流落到此？”夏泉道。

    “兴许是被医院捕捉的吧。”

    “不，像是一颗伪装成陨石的定时炸弹。”

    又看到石面上残存的天书般蝌蚪文字，是一本名叫医院的书，记载了院史，但与院史馆保存的资料不同。纪年显示，医院已存在三万年，在漫长历史中，毁灭又重建，反反复复，总共三千八百次。但它没有，佛教徒的探险队，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夏泉：“核聚变燃料是氢的同位素氘，这种元素在海水中非常普遍，储量巨大，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好像谁掌握了这玩意儿，谁就能主宰世界。搞笑吧。若从石器时代算起，它堪称人类发明的第一种自我毁灭工具。然后是纳米武器、人工智能和超级细菌。进化了几百万年，仅需短短几十载，人便获得了灭绝种族的段。都集中在医院里了。这是偶然的吗？以前对药时代的理解太肤浅。死的方式有好多种呐，这才是百花齐放。”

    “你想什么呢？佛陀如今藏身在末日武器中吗？”

    “想海哩，海的本性是熄灭所有火，包括佛性。”

    “这便是了。那探险队只是传。”你若有所悟。

    “对了，你不是在大海上旅行过吗？”

    “是在亡灵之池。那片海没有出口。”

    “噢，它虽然由你的记忆编造而来，但对于每个人来，就是真实世界呀，是如假包换、毫无瑕疵的大海。哪怕只是一个词语，也能变出大千世界。一念之下，所谓‘海’这种庞然大物，就从虚无中产生了。它的每一下浪击，都让人劳形苦心、痛不欲生。能感受到这个，不错了。伟，虽你这是强加于人，却也救了大家呀。没有出口，就是出口。”夏泉似若伤恸而感怀地，拿出一本漫画，它叫鱼。

    “是吗”你困窘地去看那漫画。鱼群在海中无目的乱游。所谓绘画，是对根本没有过的事物的记忆。但海似乎又实实在在浮在那里。你曾亲眼见它吞噬生命。人在死前俱感痛楚、恐惧、羞耻和悔恨。你至今还能体会到水中灼人的窒息，以及罟缠身的钻心之疼。你却化身不了鱼，缘水而逃，最多只能扮演两栖动物，以为出口在陆地那里。然而女人了，就是在那样的海中，也有无穷无尽的氘，这是一种绝妙动力。凭靠核火支持，能量便可以滔滔不绝，不会断掉，能够支持医院运转。也唯有凭靠这样的力量，在现有条件下，能把病人载离医院，运送到海那边。但大家平时只对用柴油焚烧死人感兴趣，却疏忽了这个，像是它过时了，而被忘却，或作为禁忌封存起来。所以只有核火才能为封闭的大海打开一个出口吗？或许晚了。

    有一尊泡沫雕像，伫立在一个废轮胎上，是一位老婆婆，病怏怏的，身披白衣，套防弹服，乳罩半露，举一个玻璃药瓶，里面插着不知名的红花植物，呈扭曲的十字形，靠近嘴角，似笑非笑，若在试吃。

    这不像黄帝，也不似耶稣。你看看夏泉，觉得她跟雕塑撞脸，不禁“呕”了一声，便塌身坐在老婆婆胯下。头顶上方有浓腥气息汩汩泄出，浇得人起鸡皮疙瘩。夏泉也坐在你身旁。你们像在等待什么的到来。你又瞄一眼她腹部创口，那里暗红的蛇蝎隐约盘绕。你犹豫是否为她包扎。她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过一会儿，你们半拥半抱一下，带有礼节性，像是试探对方，却没有再做那事。除了疲劳伤痛，也是枯燥乏味，对未来缺乏预期，陌生的冷漠感也油然而生。人的身份不一样了，在彼此眼中发生了变异。你又对她怀有妒意。而她此刻带给你的，还有孤独。两人在一起，比一人单处，还要千百倍孤独。这是万能治病仪或万能致病仪丢失后，你的幻灭。有时你觉得，身边分明是另一女人，她早已死在现实中，亦即你心中，你是她的坟，像积重难返的海水一样埋葬了她。她身上咕嘟咕嘟冒出三万年的霉浊潮气，而你也如此。你与她就相斥了，近在咫尺，却永不能在一起。到底该拥抱什么呢？你颇不自在。究竟谁能令你存在或毁灭？你没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