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i濡湿的夏娃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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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濡湿的夏娃

    把你推下去后,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惊愕,像不太明白刚才做了什么,怎会如此。她杀了一名院长,一个构造这世界的人。这将带来何样后果?假如下一次灾难来临,还能应对吗?她在虚弱中后悔。她存在的目的,就是紧随你,陪你在一起,却一时冲动做了这事。她觉得在一场生死决战中彻底输了。她本没料想中强大,关键时刻动摇了,失去了对局势的把控。她欲哭,却累得睡去。在梦中她来到大海,赤身裸体旅行,在漫漫征途中不断变形,进化成怪物,与水底层出不穷的夜叉生命体交战。她被撕碎了千百遍。最后她变身成你,你们成了一个人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全湿了,渗出浓重的咸味。

    这时她听到隆隆声,引颈看去,见一台器正从地底缓缓升起,它下部是一排排浸满油迹的金色齿轮,嗞啦嗞啦起劲转动,上部是一个合金托板,像一座祭台,插着一支红十字,绕着一圈蛇蝎造型,举起你仰面八叉的尸体,也在不停滴淌液体。这少年老态的妙人儿,看样子真的死了,却蜡像般栩栩如生。

    女人恶心,不欲再看,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不舍得,回头觇视,见你确已亡故。她就停下来观察,水从脸上和身上抑控不住淌流而下。这男人有一张松弛平庸的脸庞,五官皱巴巴挤在一起,肚子膨大,四肢短,像只青蛙,是随处可见的那类普通男性,不曾受过人体工程改造,混迹在患者中难以辨识,却跟她那位“父亲”院长体貌神似。

    她诧异地自言自语:“啊,我们的关系究竟结束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或坏处呢?”但你们的关系似乎才迎来真正的开始。

    器伸出一个金属抓,拧住死人的脖子,又弹起一只刀具,瞬间把脑袋旋下,置入一个冷冻匣。女人若有所悟,上前捧起匣子,转身离去。她来到一个半毁的实验室。这里也有雾气弥漫的水池,到处湿漉漉。她把男人潮乎乎的脑袋连接在管线上,启动柜中的开关,将你的记忆提取出来,进行数字化处理,再把这组记忆,与院长的记忆及孔雀的记忆拼接在一起。池子上方渐渐升起一个影像。是一个生物,三分之二像人,三分之一像鸟。

    “你是谁?”女人问。

    “我是你的第二意识呀。”怪物话了,语调像是电子合成的录音。

    “但我怎么不知道呢。”女人难听地咯咯笑。

    “那是你不愿意记得我了哦。”对方很委屈。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吗?”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的啊?”

    “也没有什么好问了。”

    “我们之间连话都没有了?”

    “不知。活着跟死了一样。”

    “无所谓嘛。死都死过了。”

    “是你把医院搞垮的吗?”女人平时伶牙俐齿,此时也不知怎样讲。她心中无数,想赶紧从现场溜掉。

    “我刚才在深渊中看到了医院的核心密。”那异类作神秘状,“既不是万能治病仪,也不是万能致病仪,而是另一种。”

    “是什么?”她生硬地问。

    “不要装作不知道嘛。你是去过海那边的。”

    “我不明白你的。我也没去过海那边。退一万步讲,就算去过,我也只是一个寻常女人。我不晓得该做什么,也没有本事搞发明创造。那是像你一样的特殊病人,或者托马斯爱迪生之类的天才,才弄得来的。身为一名普通临床医生,我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制作一样器,来让病人走出迷宫。”她试图申辩,却不能确定自己所言为何。她六神无主注视面前的妖灵,仿佛再次复活过来的这个东西,正在扮成新救世主。她的意识与之发生交感,溽湿地纠缠起来。没想到,双方终以这样一种方式结合。

    “你错了。因为你不仅仅是个女医生,你还是女公知、女战士、女商人、女道长、女科学家、女发明家”对方像相声演员一样油滑流利地。

    “以及女神?”她反唇相讥,感觉到中枢神经里面两股洪流在汹涌交汇。她身上有了反应,也快湿透了。

    “你真忘记自己的身份吗?你只是不记得了。这个医院害了遗忘症。我刚才在深渊中,窥见了更多秘密,是真实的记忆,现在与你听听——院长不仅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情人。但你之前还有一位相好,便是老年内科的万古教授。他玩腻了你,就把你让度给了院长。你和院长有个私生子,叫子非鱼。院长把制造万能治病仪的工程项目交给了你。你却用它来报复医院,把它改造成万能致病仪。这才是真相吧,女人?你久久纠缠我,到底要做什么?我是你什么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才不是救世英雄哟。”

    “你疯了吧。不是过吗,追问谁是谁,没有意义。”她的意思好像是,男人在推脱责任,把他自己的问题,转嫁到别人身上。就算她曾经发明什么,也必定不是万能治病仪或万能致病仪。这太低级庸俗。她觉得冤枉,又为自己的失忆,真的恼怒了。

    那东西:“我离不开你,噢,摆脱不了你。我现在是你的附体,像肋骨一样,是你的第二意识。我们共同组成了这个新的大脑——如果你愿意称它为大脑的话。这玩意儿没什么了不起嘛。我看穿了你。关于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我疯了,就是你也疯了;我有病,就是你也有病;我要忘记了,你便也不记得了我不是来害你的,而是要来救你,就好比是你兄弟、你姐妹。不,现在是你的丈夫!我才货真价实是你的老公哟。在这美丽而危险的园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好玩吧。太好玩了。嘿,我们结合了。嗬,我们是一家了。噢,不,我们是一人了。我好高兴呀!三万年来都不曾这样欢乐”又咿呀唱道,“试想世界如果没有国界,这不难办到。没有杀戮或死亡,也没有宗教信仰。试想当所有的人,在和平中活着。”再字正腔圆给她念了一段医院工程学原理,这就是人类最佳的婚姻形式,人与人只在精神中结合,目的是为了生育新的记忆,代代相传,永不遗忘——却不是肉体的后代,那样既不卫生也不安全。

    “我嘛,要在关键时刻提醒你和拯救你。火星没戏了,医院完蛋了,在这儿等不来僧侣探险队。我们要一起到海那边去,远远离开这无药可救的世界。可你却杀死我,谋害亲夫。呜呜。你这个女人好狠心哟。相比起来,我的父辈还算不错。”那半像人类半像妖怪的家伙,就仿佛这样才代表了生命的正宗。

    女人听到这里,有些难过。她想,她明明救了你,却又把你杀死,然后令你重生,再与你合体。这似乎是一个妙不可言的结局。你提到了婚姻,一种暌违已久的事物。她啜泣了。如果是真的,这也是迟到的婚姻,或类婚姻,它既是创世所需,又是宇宙演化中的一种暂时现象,她还不明白它的新功用。这也是医患的新关系,仿佛终于实现了和解,避免或推迟了世界末日之战的爆发但婚姻能挽救医院吗?能战胜下一次灾难吗?她不太能接受,此即自己的归宿。她感到无力,就又遁入睡眠,沉入恒远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