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第二章
周遭突然变化的环境,令他心底起疑,冷峭的目光里全部是猜忌与警惕。
今日原想出门采药,路上却遇到一群不知来路的人,冲出来与他理论,非他是凶,拳脚相加。
他尚未解释清楚便晕倒在地。
去年秋猎时被人有意“误伤”的两条腿,已经许久未得医治,腿伤加重,最近时常疼昏过去。他本以为这次晕过去,差不多就是死路一条了,却没想到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容渟忍着疼想下床,可只是一个简单想起身的动作,就让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青筋暴起。
稍稍一动,骨缝里便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啃噬,根本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分黯色,藏着浓沉的恨意。
姜娆废了好大功夫才追上她弟弟。
好在她派出去找下药真凶的下人回来得恰到好处,押着真正下药的凶回到了府里,送去给姜四爷审问。
真相大白,姜慎行的自我认知瞬间从捉贼能变成了血口喷人的蠢蛋,家伙异常难堪,头都抬不起来了,扎在姐姐怀里不肯见人。
安抚好弟弟,姜娆才回到自己院里,正巧遇上去洗荷包的丫鬟回来。
那荷包里还有一块玉符,看上去像它的主人所珍视的东西,姜娆心将那玉符收好,将荷包晾了起来。
想着少年苍白病弱的脸庞和他那消瘦到比宣纸还单薄的身材,她又唤了个丫鬟过来。
少年那时里拿着的那种草药,虽然不能给马食用,可若是给人吃了却没什么事。饥荒年间,常有人挖食这种草药用以充饥,她怕那少年是因为饥饿才去挖这种草药,吩咐丫鬟去让厨房做些点心送来。
做完这些,从醒来时就开始起伏不定的心绪总算略微平定了下来。
事情已经开始朝着与梦境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结果应该会变得不一样吧。
身后,屋内忽然一声响动。
姜娆回身推门而入,正巧与少年四目相对。
本该在榻上躺着的人,这会儿一吃力扶住榻边,半屈着右腿膝盖,正以一种十分艰难的姿势,跪在榻边。
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如有利钩。
一如梦境中那样,牢牢锁在她身上,一样的警戒,一样的防备,暴戾的情绪藏在瞳仁深处暗涌。
他就像那种深夜窝藏在草丛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既警惕着行人,又嘶嘶的吐着信子,残忍、凶暴、蓄势待发,随时都能杀人。
姜娆本能地感到了害怕。
怎么就招惹上了他?
可想到梦境中最后的种种,她却只能勉强撑起笑意来,哆哆嗦嗦地解释起了今天的事,“今天的事是、是个误会。打你的人是我弟弟,他是误会了你,才会和你起了争执。”
笑容是苦的,平日里糯糯的嗓子,这会儿也因为惊吓,沙沙的变了调子。
“我我对不住你,我想补偿你。”
她半步一挪、半步一挪、半半步一挪,心尖微微颤抖的,往少年那里一点点挪去。
少年闭了闭眸,并没有理会她。
只是身上那种嗜血的气息稍稍有所收敛。
这并不能让姜娆放下心来,她还是碎着步子挪啊挪,悄无声息地挪到了离着少年两步远的位置,停。
她记得梦境中的场景,长大后那个心狠辣的男人,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厌恶至极的态度。
姜娆挺有眼力见儿的,怕离他太近惹他不快,再加上本能的惧怕,没有继续往他身边靠近,停在一步远的位置,偷偷扫了两眼他的腿。
刚才那声动静,像是他从榻上摔下来了。
他倚着东西才能勉强站立,根本无法靠自己站起身来。
看来梦里也不是她伤了他的腿,遇到她之前,他的腿就有问题了。
姜娆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怜悯。
十四五岁,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的腿是怎么成了这样?
见少年嘴唇有些泛白,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旁边。
“给你喝。”她道。
少年却连动都没动,甚至目光都不曾移向那水杯分毫。
姜娆不懂他为什么不拿,明明他看上去渴得要命。
这时,去厨房的丫鬟送了点心进来。
被做成十二生肖形状的点心整整齐齐地码在琉璃的八角食盒内,香甜的气味诱人。
姜娆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可真等到她把点心放到他面前了,他却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漂亮寡情的面庞,像天上的一位没有三情六欲的少年仙君。
姜娆抖了抖犹在发怵的胆子,捏了只十二生肖里的兔出来,“你要吃吗?”
一边往他面前递了递,动作和神情都十分的心翼翼。
她的五指匀停白净,纤细的指尖捻在那只兔子的肚子上,使得兔子的肚子微微陷了进去。
糯米做的点心白润绵软,里头的豆沙还热着,味道香甜勾人。
少年瞳仁闪动了一下,后槽牙咬紧,似在隐忍,僵持片刻后,修长的指才微微抬了抬。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姜娆立马把握住会,把点心迅速塞到了他的心,又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等着他吃。
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却是里的点心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先递给了姜娆,“你先吃。”
他的声线比起他的同龄人来要哑上许多,低低的,很沉稳,只是听上去有些虚弱。
姜娆愣了愣。分给她吃?这么好心?
可他看她的目光也没多友善啊。
转瞬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什么。
他在试毒。
“”
他这防心也太重了吧?
姜娆没想到他这么多疑,更没想到自己好心送他点心还会被怀疑。
她恼得很。
被诋毁的愤怒夹杂着想自证清白的迫切让她将那半只兔子点心整个塞到了嘴里,腮帮子鼓了起来。
咽下去得有些急,噎住了喉咙,姜娆咳嗽了起来,脸憋得通红。
她伸捞过身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完了,才发现这杯子是她摆在少年身边的那个。
她往下咽着点心,吱吱唔唔地不出话来,仰着巧的下巴,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颇有“你看看点心没毒水也没毒吧”的意思,埋怨、委屈。
水杏眼湿漉漉,仿佛会话,使她即使没出声,都叫人觉得仿佛听到了她心里恼怒的“哼”声。
填满了点心的两腮鼓鼓,脸颊软软的样子,有点像刚才那个捏做成兔子形状的糯米团子。
容渟眼睛里依旧没有温度。
他将那半块点心捻在长指间,慢条斯理的。
即使他现在饿得发狂,眼里却没有显出半点的迫切。
有些东西虽然看上去诱人,却会要人的命。
宫闱深,人心毒。
他从就知道,要么忍受饥饿,要么迎接失败与死亡。
若不是知道,他岂会苟活到现在。
一直看着她全部咽下了点心,他才缓慢抬,试探地轻咬了一下。
一盒点心用完,容渟总共吃了不过四个半块,其余的都进了姜娆的肚子。
他的脸上始终像笼着寒霜一般,没什么表情。
倒是姜娆吃得比较开心。
她惯是个爱吃甜食的,这点心颇合她口味,又因为和少年坐在一起分着点心吃,好像两人关系有多亲密似的,渐渐心里那根恐惧的弦就松了,只剩了惬意放松。
直到她想拉着少年起来,伸出去胳膊却被少年避开,她才恍然想起自己面对的是谁,又战战兢兢了起来,缩回去,“你的家在哪里啊?”
虽坐在一起吃了点心,可他总共就和她了一句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更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将他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掉了。
该献的殷勤,还是得继续献。
知道了他住哪儿,姜娆喊来了下人,去将前段时日父亲坠马后用的轮椅找了出来。
一旁,容渟扫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双眸,目光深深。
不知是她敏,还是他这两条腿已经废得彻底,竟叫她一眼看出了他的腿伤。
路上雪深,轮椅才刚推出去,轮子便深陷雪中。
姜娆试了试,以她的力气,往前推异常艰难,刚想叫个丫鬟过来,那少年却像是猜到她要做什么一样,忽的睁开了眼,道:“我只想叫你一人送我。”
他从用完点心到现在,一直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和梦里那个暴虐的人截然不同,出乎她的意料,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央求人时,甚至还有点那种年纪还、撒娇要糖吃的孩儿的情态。两睫闭合时长而浓密,十足的乖顺与可怜,很是招人疼。
嗓音放缓时,也很好听。
姜娆一时怔然,转眼又想起他未来残忍暴虐的时候有多疯。
连喝口水都得心试探的人,多疑、敏感、心防深重,哪会如现在表现的那么纯粹单纯?
有了刚才点心的经验,她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个头不高,力气也不多,威胁性到几乎没有,怕是因为这样,他才只让她一人去送他。
姜娆把指搭在了轮椅上。
少年的身体立时往前倾去,隔开了一段距离。
果然,这连碰一下都不让的态度
姜娆确认了内心的猜测。
只是这摆明了还在厌恶着她的态度——
姜娆歪了歪脑袋,心头有种不出来的失落难过。
白天,邺城的家家户户早早清扫掉了各自门前堆积的雪。
中央的道路被清扫得十分平阔,推着轮椅在路上走,倒没姜娆想象中那么艰难。
少年的家与她家府邸相距不远,一路上,姜娆走得不快,但脚步一直没停,嘴巴也没闲着,一直在话。
“我代我弟弟向你赔礼道歉,今日的事,是他误会了你,让你挨了打,我回去会揍他的,当真。其实他本性不坏,就是年纪还,太冲动了。”——先把弟弟的事解释清楚。
“我却细心得多。你以后有什么事,若是喊我,我一定来。”——再偷偷给自己几句好话。
少年应了声“嗯”,却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辨不明真心。
但姜娆把这当成了好兆头,再接再厉道:“唔,你是个好人,不会随便报复人的,对吧?”
她问的语气很轻很缓慢,眨巴着眼睛努力暗示:您是好人。
——如果不报复我的话。
没应答了。
身后忽然传来了嘻嘻的笑声,有一个一身酒气、做仆人打扮的人朝这儿走来。
一见到他,容渟就厌恶地皱起眉。
那人晃荡到他们身边停住,扫了容渟一眼,“呦,这不是咱家少爷吗?”
少爷?
姜娆还以为这少年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却没想到他还有仆人。
只是他这仆人怎么穿得比他还要体面?
那人也看到了姜娆。
姜娆跟着父亲一路来了邺城,在邺城已经停留了三个月有余,行事低调,不事声张,未曾高调宣扬过他们是谁,可连县太爷都把他们奉为上宾,这里的人即使不知道他们是谁,大概也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尊贵,面对姜娆时便不自觉存了几分讨好的心思,这人也是。
他一改刚才游好闲嬉皮笑脸的模样,脚勤快地将轮椅拉到了自己这边,很是殷切地同姜娆搭话道:“人名叫汪周,是在少爷身边伺候的。少爷今日不在家,可急死我了,我都出门找了一天了。多谢您把他送回来。”
姜娆有些困惑地抬起头。
出门找了一天,找出一身酒气来了?
她眯起眼睛来,很是不太放心,宁肯自己受累,也坚持把少年送回到他家门前才停。
离开前,她对一路跟在他们身后的汪周叮嘱道:“你家少爷腿上有伤,你仔细看顾着他,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上,都得心着些,莫再把他一人晾在街上了。”
汪周一个劲儿谄媚笑着应了。
姜娆却是到现在为止都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她不再理他,微微垂头,同少年道:“我走啦。”
推着轮椅行走了一路,她的脸上热得蒸上一层红粉,话时,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梨涡偶尔会陷下去,甜得像是泡了梅子酒,浸在白日明亮的光线里,愈发显得皮肤白软干净。
容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得稍微久了片刻,而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不自然地向一旁撇开了去。
姜娆走后,那叫汪周的仆人见她背影远了,冷笑了一声。
他直接松开了握住轮椅的,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屋,搜刮掉了屋里最后剩的那点碎银,很快又出来了,无视容渟,径自向城中的商区走去,去那里寻欢作乐。
他就没把容渟当成主子。
虽他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是京城不知道哪家大户人家里的公子,因为两腿受伤才被送到了邺城这种安静的乡下静养,可听他只是个庶子,生母早逝,又不得主母喜欢,十分的不受宠。
两条腿带着重伤,还被扔到邺城这种偏僻到连寻医问药都难的地方,好听了,这叫静养,实际上几个月来无人过问,摆明了是要叫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跟着这种主子,丁点儿的前途都没有,还不如趁他没死,多刮点油水,等他死了,一卷铺盖帮他收了尸,也算是主仆一场,仁至义尽了。
两扇门被汪周用力甩上,冰冷的雪块迸溅到了相隔仅一步之遥的容渟脸上。
碎开的细雪沾在了他的睫毛与鼻梁上。
他眼里连一丁点儿的神情波动都没有,不惊不怒,波澜无惊。
甚至都没有抬,任由雪花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只是习以为常了。
他沉着眸子,长指转动着轮椅,推动着自己往前移动。
只是等他的指无意间触到腰际,脸色却变了。
荷包,不见了。
玉符也不见了。
那玉符如同令牌一般,能号令百人。这百十人是他在京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势力,世上除他以外,本该无第二人知晓。
玉符一直被他带在贴身的荷包里,系带绑得很牢,除非外力破坏,否则不可能自己掉落。
容渟的脑海里霎时闪过了姜娆的身影。
他早该知道的。
他倦惫闭紧双眸,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回想自己方才的片刻失神,只觉得分外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