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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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慈此刻站在韩成家的院子里,两眼无神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韩成,以及韩成面前用白布盖着的两具尸体。

    从建宁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宋慈总感觉心神不宁,于是他调转方向,向着韩成家的方向走去。大约走到一半,宋慈就看到远处某个地方升起了黑烟,又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五大三粗的人从对面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宋慈顿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于是就跑着向韩成的家赶去,终于看到了那茅草房子上燃起的火焰。

    宋慈赶快捡起旁边的两根竹杆,递给韩成一根,然后两人一起向火舌扑打。经过两个人的努力,他们总算把火打灭了,可是茅草房的一面墙已经烧开了一个大洞,一部分房顶也已经烧没了。韩成还没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就已经被那帮人弄得乱七八糟了,仅有的柜子和桌子也都被打翻在地,韩成的娘躺在床上,睁大着双眼。

    宋慈扶着韩成来到屋子里面,韩成趴在娘的床边,老娘躺在床上,瞪着两眼,张着嘴,胸口快速地起伏着。

    “娘,您没事吧娘?”韩成无力地呼喊着。

    韩成的娘把头缓缓地转过来。

    “你,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让我们韩家遭受这样的报应?”韩成的娘有气无力地。

    “娘,都怪孩儿,孩儿不该答应她去做工的,都怪孩儿,孩儿不该去告状啊!”

    “我跟你过,别跟人家争什么理,你就是不听,你、你这个逆子啊!”

    韩成的娘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娘?娘!娘——”

    宋慈赶紧上前切人中,切了几下感觉无效之后,又改切右中冲穴,还是没有反应,最后切右脚的涌泉穴,可韩成的娘依然是一动不动。宋慈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博,明白已经回天乏力,就冲韩成摇了摇头。韩成痛哭起来,晕倒在地上。

    宋慈找来了一辆牛车,将刚刚救醒过来的韩成带到了自己家里,为他治了伤,医了腿。韩成在床上醒来之后看见宋慈,不尽悲从中来,是因为后悔去上告,还是因为悲痛委屈无处宣泄?恐怕连他自己也难得清楚。

    韩成坚持要回家安葬母亲和妻子,宋慈只得用牛车把韩成又送回了家。在韩成家,宋慈把韩成老娘的尸体搬出来放到院子里,和王氏的尸体放在一起。韩成忍着疼痛跪了下去,再次痛哭不已。

    宋慈的心里五味杂陈,没能为王氏伸冤,现在又害得韩成的娘也死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宋慈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有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有人之前已经报告了县衙,这时县衙来了几个人,仵作检验后韩成的母亲是病死的,然后他们就走了,其他的他们一概不问。周围的邻居们一起帮韩成安葬了母亲和妻子王氏,还帮韩成把家里的物品都整理起来。他们每个人走之前都告诉韩成,让他要想开了,你娘走了也好,这样她就不用再在地上受苦了,让韩成自己好好种地干活,再娶个媳妇回来,好好过日子,人活着不就这么回事嘛。

    韩成一直躺在床上,他不再流泪,只是睁着眼睛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天色已经不早,宋慈看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了,就也准备要走。

    “宋老爷,能再帮的一个忙吗?”

    “你要”宋慈此时已不忍出自己心中所想。

    “不,不告了。”韩成默默地低下了头,眼睛里似乎失去了最初见宋慈时的光华,“我只想求宋老爷再去和县官老爷,求他老人家让林员外给我个活儿干,咱们跟人家都不上话儿,县官老爷话肯定管用。我这腿现在成了这副德行,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去别的地方人家也不要我了。林老爷家是咱们这里最有势力的人家,他经常会做一些善事,我娘子的事他如果觉得有亏欠,肯定会答应的。但要是我去求林员外,恐怕连他的面也见不着。”

    “好吧。”宋慈叹了一口气,落寞地离开了。

    第二天,宋慈走在去县衙的路上,心里却始终难以释怀。

    “就这样放过他们吗?我接下来还能怎么办?”他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最后快走到县衙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了下来。先等韩成稳定下来,然后再告诉他自己决定一个人去福州替他上告。

    “一定要让凶伏法!”他自言自语道。

    在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里,一个衙门文吏模样的人和林员外有有笑地聊着。

    “林员外若肯答应,必能给衙门和林家省去许多的麻烦。”那文吏微笑着道。

    “既然是张知县所托,我怎么能不给这个面子呢?”林员外也微笑着,“何况张知县的确实不错,给他个营生,也省得他再到处去上告搬弄是非了。”

    “那太好了,林员外肯答应,我也好回去复命了。”

    几天之后,在林员外家的庄院外面,伙计们正在卸着货物。

    这是一座三进的庄院,院内雕梁画栋,奇石珍木数不胜数。柱子上的花纹雕刻得十分细腻,从廊柱中间走过,如同飘浮在彩云之间。墙壁上的彩画也十分精美,画中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是由浅入深,经过四层晕染而成,形态极尽变化,因而每一朵花的造型也都各不相同。

    林员外祭拜了自己卧房门口的武财神之后,来到了东厢房,却看到林万鑫正抱着一个女人有有笑。

    “混帐!你又去哪儿弄来个不清不白的女子?”

    林万鑫赶紧起来,让那女子先回去。

    林员外等那女子走后,用指着林万鑫骂道:“你这个逆子啊!要再惹出什么祸来,为父可不再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唉呀!爹,不会了,出不了事。”

    “你成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结交一些狐朋狗友,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吗?”

    “我怎么没干正事?咱家哪年收租,我这些朋友们没帮上忙的?你怎么尽往坏处想,就不会想我点儿好的?”

    “好好好,你有能耐,不过,你也该收收心了。告诉你个事儿,你也老大不了,我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最近这些日子,你给我老实一点。”

    林员外看儿子掏起了耳朵,不禁更加生气了。

    “哎!你听见没有?”

    “知道了。”林万鑫一边着,一边还在掏耳朵。

    “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都怪我对你太娇惯了!”林员外叹气道,“罢了,外面现在正在卸东西,你去给我看着点,给家里做点事情。”

    “好!父亲大人!”林万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扭回头偷偷地白了林员外一眼,声道,“这老东西,真是事儿多。”

    大门外正在卸一些货物,佣人们都在把货物往林家后院搬,韩成由于一条腿上有伤,只能拿着东西一瘸一拐地走。林万鑫看到后,来了兴致。

    “嘿!有意思嘿!”

    林万鑫这时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于是就走过去伸出脚拌了韩成一下。韩成顺势摔倒在地上,不过在摔倒之前,韩成把货物举了起来,没让东西摔着。韩成想站起身,继续搬东西,却感觉有一只脚踩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只好把货物先放在旁边。

    “等一下!你把我家的东西摔了,该怎么办?”林万鑫瞅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韩成道。

    “大爷,没摔着。”韩成笑着道。

    “老子摔着了就是摔着了!”

    “摔着了,是摔着了。”韩成仍然是一脸笑容。

    “该怎么罚?”

    “大爷您怎么罚就怎么罚。”

    “跪着!”

    韩成赶紧爬起来跪着,依旧是一脸的笑容。

    林万鑫一挥,一个家丁搬来了一把椅子,林万鑫一屁股坐在了上面,然后把一只脚抬了起来,鞋底正对着韩成的脸。

    “看,大爷我的鞋底脏了,该怎么办?”

    “大爷您,的照办。”韩成笑着。

    “舔干净!”

    “好。”

    着韩成就一本正经地舔了起来。

    “嘿!比狗还听话,看见没有?”

    林万鑫大笑起来,旁边的人也都陪着一起笑。

    “好了!”林万鑫把脚放了下来,“记住以后要是再犯错,老子可还要罚你,记住了吗?”

    “大爷,的记住了。”韩成笑着,“大爷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的便是。”

    林万鑫往外走着,心里想:“这子还挺伶俐的嘛!”

    今年过年宋慈一直都不太高兴,连丝怡明白是怎么回事,因而她什么都不,做完自己的事情,她便陪在宋慈的身边,靠在他的身上。宋慈看着她,明白妻子是想要分担自己的愁绪,他心里暖暖的,终于露出了笑容,把连丝怡紧紧地抱在怀里。

    今天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都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富裕的人家大红灯笼早就高高地挂了起来,贫穷的人家也要找张红纸做一个红灯笼。在这建阳县,最热闹的还要数林家,因为明天林家的儿子林万鑫就要成亲了,林员外安排了要演三天大戏。

    林家在庄院外面的空地上建了一座戏台,戏台上下的木板上都雕刻着各种花纹,仔细观察,能看出上面刻的是形态各异的花鸟鱼虫。戏台顶上用竹杆撑起着一个大彩球,彩球下边连着五色锦缎,飘荡在空中。

    今天是第二天演戏了,建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来在前排就座,附近的老百姓们也都跑过来凑热闹,宋慈本来是来找韩成的,可是人太多了,找来找去都没有找见,于是就也跟着看起了戏来。刚开始先演了一段傀儡戏和一段皮影戏,然后换了背景,演了一段歌舞戏,接着就是重头戏——双渐苏卿诸宫调,最后演了一出滑稽戏,惹得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韩成等人搭建戏台时出了不少力,前面演戏的时候,他们就在戏台的后面休息。戏台的后面还有个后台,韩成他们此时就在这后台的后面,一边休息,一边喝点酒。林家带了许多酒放在这里,是让请来的客人们喝的,既然他们出了不少力,就让他们也喝一点。

    这时林万鑫偷偷地跑到这里叫韩成,韩成就起来跟着林万鑫走到个没人的地方。现在韩成和林万鑫已经混熟了,韩成成了林万鑫的跟班,两个人的关系好得不得了。

    “你昨天的事都办好了吗?”

    “办好了少爷,今天我跟那个您看中的跳舞的女子了,东家觉得你跳得好,今天戏都演完了之后要单独赏赐你,让她演完之后在换衣服的后台里等着。等戏演完了,您去就得了。”

    “好!等戏散场了,我先躲着,你就跟我爹我带着人收拾场子呢,收拾完了就回去。然后你就在外面给我看着点儿,知道了吗?”林万鑫的脸上显出色色的笑容。

    “知道了少爷,我都照您的办。”

    “好,灵点,大爷我重重有赏!”完林万鑫就高兴地回到前面去了。

    戏散场了,看戏的人们纷纷离去,演戏的俳优、伶人们到后台换装后也都各自离去了。这时林员外找不着林万鑫,却看到旁边的韩成在把酒往后台搬,想到最近这些日子里经常见他和林万鑫在一起,就向他打听林万鑫的下落。

    “少爷安排人正收拾场子呢,他估计运着一批东西先回去了,过一会儿估计会再来。”

    “嗯,好,知道干点正事也好。你要是在这儿见着他了,就让他赶快回去,不用他管收拾的事儿了。”

    “是,老爷。”

    “还有,那些酒别放在后台,不安全,没地方放的话,就也先运回去吧,明天再运过来。”

    “知道了,老爷。”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东西也收拾完了,天也已经黑了下来。韩成从后台出来后,在外面点着了一只火把,这时林万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怎么样了?”

    “爷您看!”韩成指着后台道。

    林万鑫看到后台有微弱的光,知道肯定是点着蜡烛,心想肯定是那女子正在等着自己呢,于是心花怒放,掀开布帘,一头就钻了进去。韩成跟在后面,似乎也准备进去。

    宋慈想着在散场之后找韩成会比较好找,可他找来找去还是没找到,天一黑就更不太好找了,因此想着不如明天再来吧,明天早点过来应该比较容易找得到。他绕过戏台,走到了戏台后面的一条路上准备回家,却看到不远处的戏台后面有个人正拿着火把站在那里,宋慈定睛一看竟然是韩成,心想总算找到你了。

    但宋慈突然意识到韩成的表情不对,而且他注意到刚刚进了后台的那个人似乎是林万鑫,此时韩成正拿着火把也要往后台里面进。

    “韩成!”宋慈赶忙喊道。

    韩成扭过头,看着宋慈。

    “韩成,千万不要!”宋慈似乎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宋老爷,多谢了,您的恩情的来世再报了。”

    完韩成就冲进了后台。

    林万鑫钻进后台之后,左看右看却不见人影,只闻到有浓重的酒味飘荡在屋子里面。正在他纳闷之际,一股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林万鑫扭头一看,靠近门口的戏服已经烧了起来,由于被洒上了酒,旁边的衣服和能烧着的东西也很快被引燃了,韩成正拿着火把挡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惊恐成分的林万鑫,拼了命地往门口挤去。韩成点燃了门口的布帘,然后一把抱住林万鑫,把他挡在了里面。林万鑫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挤,却始终无法推开浑身是火、挡在门口的韩成。

    韩成一走进后台,宋慈就赶快从旁边的路上跑了过来,但这时火已经烧起来了,门口的布帘也已经点着了火。宋慈想把两个人从火中拉出来,但后台里面倒了很多的酒,一阵风吹起,火呼地一下从后台冒了出来,把宋慈掀翻在地,火焰也顺势蔓延到了前面的戏台上,很快顶上的彩球也烧着了,五彩锦缎在烈火中飘荡着,化为灰烬。

    火中早已不见了人影。

    一股股热浪直冲过来,使得宋慈无法再靠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都消逝在烈焰之中。

    注:

    人中,中冲穴,涌泉穴:人中,即上唇上方正中的凹痕。中冲,位于中指末端最高点。涌泉穴是足少阴肾经的常用腧穴之一,位于足底部,蜷足时足前部凹陷处。这三者是中医急救时常针对的穴位。

    2上元佳节:即元宵节。

    3傀儡戏:即木偶戏,中国传统艺术之一,在中国古代又叫傀儡戏。

    4皮影戏:是一种以兽皮或纸板做成的人物剪影以表演故事的民间戏剧。

    5双渐苏卿诸宫调:诸宫调是唱的一种形式,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民间艺术。双渐苏卿由南宋民间艺人张五牛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