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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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热的房间里,何似趴在床上,没有一点生气。

    吕廷昕在替她检查伤口,裴俊等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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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见战争胜利者对自由军和平民进行扫荡的那一刻,何似是真的做好了等死的准备,毕竟,在她这些年的所见所闻里,良知大多数时候只存在于尝过人情冷暖的弱势群体,人越是生活在底层,越能看透世态炎凉,他们的心往往越干净,越温热。

    战场上的手下留情,何似想都不敢想,即便她的身份是在国际公约中受到保护的记者。

    所以,当吕廷昕突然出现救她时,何似除了震惊没有第二个反应。

    吕廷昕穿着和那些人一样的衣服,在子弹向何似脑袋的前一秒将她拖离原地,子弹失去目标仅仅在腿上。

    旧伤添新伤,何似疼得恍惚,任由自己被吕廷昕背起来和那些士兵的枪子儿玩捉迷藏。

    她们赢了,何似疼晕了。

    吕廷昕将何似带来了他们落脚的地方,还让人把裴俊一起接了过来。

    来的路上,裴俊隐约知道吕廷昕来这里是有任务在身,她私自救何似,带何似和自己来根据地的做法严重违规,吕廷昕自己清楚,同行的人也劝过,但她没有理由地坚持。

    裴俊到这里以后,吕廷昕只和他了一句“稍等”就进了房间,态度冷淡得裴俊头皮发麻。

    裴俊想不出来,这么一个严肃得连笑都觉得奢侈,甚至为了救何似不惜牺牲性命和前途的女人,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了何似的那些坏事?还是,那些坏事其实另有隐情?

    至少,从裴俊目前的观察分析,吕廷昕是一个绝对正派的女人,仁心仁术,胸怀坦荡。

    裴俊摇摇头,“算了。”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事人都不一定得清那时的是非曲折,他一个局外人就更加不用费力猜测。

    摒弃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裴俊站在门外静待结果。

    不久之后,老旧的门板被拉开,带出刺耳的声响。

    一身白衣的吕廷昕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此,裴俊立刻上前,紧张地问,“情况怎么样?”

    吕廷昕摘下口罩,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感情,“腿上的伤拖得时间太长,伤口很深,再加上刚才那一枪,情况不乐观,不过没有伤到要害;背上的伤是普通榴弹造成的,弹体里没有钢箭,取碎片的难度不大,但粗略估计,她背上的伤有20处以上,取碎片的过程会很麻烦,而且单靠肉眼不能保证完全取干净,必须尽快到医院用仪器确认。”

    吕廷昕一口气了挺多,裴俊快速筛选后没听出来什么致命伤,顿时松了口气,“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阿似就拜托你了。”

    吕廷昕面无表情,平铺直叙的话方式听得人难受,“你只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裴俊刚放下的心再次被提到嗓子眼,“什么心理准备?”

    “炸点离得太近,伤到了耳朵,她的听力会严重减退。”

    “减退到什么程度?”

    “一只耳朵保留三分之一是极限。”

    “有没有补救措施?”

    “没有。”

    “……”

    裴俊心乱如麻。

    4岁失去家人,20岁失去爱人,26岁失去和世界的交流,何似的人生还可以再悲惨一点吗?

    对裴俊的反应,吕廷昕视若无睹,边往门边走边冷淡地:“这里条件不够,我只能先替她做应急处理,结束以后会有人带你们出境,一直送到医院。”

    裴俊脑子很乱,听话听了个大概,循着本能问出现在最想知道的问题,“你这么做不怕被处分?严重了可能连这身军装都穿不了。”

    吕廷昕刚要进门,闻言顿了下,随即恢复,“不怕。”

    裴俊没有再追问理由,目送吕廷昕消失在门里。

    他应该能猜到什么。

    ————

    房间里,和吕廷昕同行的一名年轻军医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

    “师傅,可以开始了吗?”年轻军医询问。

    吕廷昕点点头,走到一边洗手,穿无菌手术衣。

    几分钟后,吕廷昕站到了无影灯下。

    何似背对她趴在简易手术台上,裸着上身。

    吕廷昕见过比何似背上严重数十倍的伤口,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当她看清楚伤口之外,那个几乎占据半个后背的纹身时双手止不住颤抖。

    笑得这么纯粹温柔的叶以疏,她好像也见过。

    很多年前,久得她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当时完整的画面。

    “师傅,您没事吧?要不然我来处理,您在旁边指导?”见吕廷昕反应不对,年轻军医试探着问。

    吕廷昕恢复正常,“不用,她很爱美,身上不能有疤。”

    年轻军医诧异,“您怎么会知道?!”

    吕廷昕没话。

    她不知道,这是叶以疏的,二十二年前跟她的。

    “开始吧。”

    “好!”

    取碎片的过程本就麻烦,吕廷昕还要尽量保证伤口平滑,以至于整个过程花了四时有余才勉强完成。

    等她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斜阳已经拉开了夜的序幕。

    “好了?”裴俊问。

    吕廷昕满身疲惫,“嗯,半个时后有人来接你们离开。”

    “那你呢?”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

    “如果何似醒来问起你,我怎么回答?”

    “如实,或者闭口不谈。”

    吕廷昕回答问题的方式太僵硬,饶是裴俊口才出众一时也想不出理由和她迂回战。

    想了下,裴俊开门见山,“你救她是意外?”

    吕廷昕,“我的身份不允许出现这种意外。”

    “她恨你,你却为了救她不顾后果?”

    “有问题?”

    “没问题?”

    一直果决的吕廷昕第一次出现迟疑,“你想听什么答案?”

    裴俊敛起眉目,直言自己的猜测,“你在用这种方式弥补。”

    吕廷昕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

    “是。”吕廷昕承认,声音模糊。

    裴俊心里模棱两可的期待落空,用一句“谢谢”单方面结束这个话题。

    能弥补,代表吕廷昕真的对何似犯过错,裴俊厌恶亡羊补牢,如同何似厌恶伤害。

    他们都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做不到和讨厌的人虚情假意地攀谈。

    裴俊只是有点想不通,究竟要欠多少东西,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拿命和前途作为赌注来偿还。

    吕廷昕没再应声,兀自提步离开。

    迎着光,吕廷昕挺直的脊背看起来异常孤傲。

    裴俊看着,脑子里蹦出来一些想法。

    吕廷昕这类人大都会为了事业不择手段,却永远不会为感情屈尊降贵。

    他们其实活得比谁都累。

    “你现在可以进去看她了。”随后走出来的年轻军医突兀地。

    裴俊连声道谢,随后揉揉脸,抹去脑子里对吕廷昕的评价,快步走进房间。

    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消毒水味刺激得裴俊冷颤连连。

    上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裴俊的人生几乎被颠覆,这一次……万幸,他的徒弟还活着。

    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何似听见声音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了眼,见是裴俊又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裴俊走过去,站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何似只缠了绷带的后背。

    绷带的缝隙之间,裴俊看到了一双含笑的眼睛,淡得品不出任何热烈,却偏偏藏着这世间最浓的情。

    裴俊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18岁的何似为什么会喜欢的那么投入,分开会那么痛苦了。

    只是这么单纯的一眼,历经感情波折的裴俊就已经爱上了这双眼睛,何况是当时怀揣14年思念的天真少女。

    “师傅......”何似声音虚弱。

    裴俊弯下腰,侧耳听她话,“帮我把她叫进来......叫她进来......”

    她,除了吕廷昕没有第二个人。

    裴俊犹豫,以何似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太大刺激,可以她对吕廷昕的成见,两人单独见面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裴俊选择善意地欺骗,“阿似,你再睡一会儿,睡醒了师傅帮你找她。”

    何似怔怔地看着裴俊一开一合的嘴巴,除了眼底星星点点的水光快速连成一片,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裴俊忽然想起来吕廷昕对何似耳朵的判决,急忙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阿似,你别难过,等回国了师傅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师傅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职业也自由,不管花多少时间师傅都陪你,我们一定能把耳朵看好。”

    何似只能听见模糊的声音,听不清裴俊到底了什么,未知的恐惧将她拉入深渊,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吱!”房门被人推开,吕廷昕去而复返,手里拿着纸笔。

    “麻烦你出去一下,我有话和她。”吕廷昕。

    裴俊迟疑不决。

    吕廷昕没有催促,表情冷淡地站在门口。

    何似拉拉裴俊的衣服,他回头。

    “师傅,你出去一下。”

    冷硬的声音凉得没有温度。

    知道犟不过何似,裴俊妥协,快步走到门外将空间留给她们两个。

    房间里,吕廷昕拉了张椅子坐在何似对面。

    两厢对视,一个冷漠,一个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