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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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场,裴俊在排队办理托运, 何似坐在落地玻璃墙前等他。

    约莫半个时后裴俊回来, 何似依然保持之前的姿势——跨坐在行李箱上, 两手抓着拉杆, 下巴撑在上面望着天空发呆。

    何似很瘦, 经历了一个月的折磨后更加明显。

    裴俊走过去,摸摸何似柔软的头发。

    何似龇着牙笑, 和动物蹭主人的手掌心一样动了动脑袋。

    这原本是个很乖巧可爱的动作,却因为何似不心碰到拉杆上的按钮, 致使拉杆缩了回去。

    突然没了支撑, 何似差点摔个狗啃泥。

    稳住身体以后,何似气愤地站起来, 踢着行李箱在原地转圈圈。

    欺负行李箱?

    这世上还有比何似更孩子气的姑娘?

    裴俊好笑。

    笑着笑着眼眶发热。

    如果没有伤害,何似身上单纯的孩子气应该会陪她一辈子,可她确实在26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经历了多少人一生也不会经历的过去。

    现在, 强大的她终于受伤了,不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而她在不久前那段关于‘太坏’的自责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 最后消失不见。

    这是裴俊的期望,现实如何, 谁都不知道。

    回去,何似只能重新开始。

    玩累了,何似拖着行李箱坐回原地。

    裴俊站在旁边,陪她一起看远方的飞机起起落落。

    “师傅, 朝那个方向飞13个时,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何似指着天空,怯懦的声音里交织着期待与退缩。

    裴俊拍拍她的脑袋,作为回答。

    何似忽然扭头,眉眼弯弯,“师傅,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

    近似表白的话里,裴俊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阿似,你......”

    何似站起来,抢走裴俊手里的登机牌就跑。

    裴俊反应几秒,急忙去追,“阿似,不要闹!”

    何似听不见裴俊的着急,却感觉得到。

    她背对裴俊站定,高高扬起手,在他要跑到自己正面的时候大喊,“师傅,不要让我看到你!”

    裴俊不敢动。

    何似低着头,手没有放下,“师傅,就送到这里吧。你都不知道我这人有多爱哭,所以告别什么的就都别了,不要陪着我走,也别让我看着你走,我们就在这儿分道扬镳。”

    轻淡的风吹不散一朵盛开过后的蒲公英,却能轻易将何似用遗忘铸造的坚固牢笼吹得四分五裂。

    她最不想拖累对自己好的人,也最见不得分别。

    这个师傅对何似很好。

    再好,她也不想让裴俊看见自己不堪一击的一面。

    有些软弱,何似只愿意给喜欢的人看。

    她不在身边了,那她只能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该是这样。

    裴俊明白何似的心思,可一句‘分道扬镳’,还是听得比普通男人更强大的他差点哭出来。

    女孩子,何必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

    “阿似......”裴俊苦笑着摇头。

    何似故意不戴助听器,不管他这会儿是想训她,还是想哄她,何似都听不见了。

    呵,这个孩总这么讨厌。

    师徒之间再无一个多余的字眼。

    裴俊站在原地看着何似走远,一直到她在尽头拐弯,到正午的阳光照亮身后的玻璃墙才转身离开。

    出口的垃圾桶,裴俊扔掉了没来得及给何似看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你救下的那个孩还活着;你微博置顶的照片被我换成了你相机里最后那张笑脸;我背着你给你藏在通讯录最末位的那个叶子报了平安,但没有跟她你的耳朵,医生也都没,我想你应该舍不得让她知道;还有……阿似,你想不想知道欣姐的本名?】

    如果还对过去有念想,这些事就算裴俊不,何似也会发现,如果没有,就没必要拿这些事牵绊她向前的脚步。

    人生路不会太平,不过,船到前头也会自然变直。

    一切顺其自然未必不能如人心意。

    ————————

    飞机起飞后不到一时,窗外就只剩下没有尽头的阴云。

    何似心里躁躁的,拉下帽子盖在脸上睡了过去。

    不知道经过多久,何似动动酸疼的脖子醒过来。

    睁眼的瞬间,阳光穿透云雾照亮了整个机舱。

    何似摘下帽子看出去,一望无际的白云之上便是蔚蓝晴空。

    笑容藏不住。

    何似趴在玻璃窗上,无声地对自己:“恭喜你,终于从阴雨走到了艳阳。”

    心情随着天气变好,何似兴致勃勃地拿出包里的《喜宝》翻看。

    书里喜宝为了钱失去了很多东西,亲人、朋友、青春、活力,还有爱。

    何似不爱钱,却和喜宝一样,为了执着的东西失去一切。

    本质上,她们的结局都注定悲剧。

    何似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但还是坚持看了下去。

    最后一页合上,何似从地球的另一边回到了原点。

    飞机落地的瞬间,何似的心突然空了。

    对这座城市,她好茫然。

    机舱里,旅客迫不及待的离开,何似一直等到最后都没有动。

    空姐过来检查时看到了坐在原处发呆的何似。

    空姐弯下腰,微笑着问,“姐,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何似没听见她什么,只是当人影出现在余光里时转过来指指耳朵,然后摇头。

    空姐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又马上微笑朝她眨眨眼,指向窗外。

    远处,一辆摆渡车刚将乘客送达飞机。

    这些人里,有多少人上了这架飞机会一去不回?

    何似吸吸鼻子,郁闷地猜想。

    想不出答案,何似站起来,在空姐的帮助下取下行李箱离开。

    从下飞机到出口有很长一段距离,隔着走廊里的玻璃窗,何似看到了午夜的星光。

    ————————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机场大厅,一名母亲不停地替孩子向何似道歉。

    几分钟前,她的孩因为乱跑差点撞倒何似。

    何似没生气,不紧不慢地捡起助听器挂回耳朵,“没事。”

    话时,何似的笑容淡淡的,带着点俏皮。

    女人心有不安,凶巴巴地教训自家孩。

    隔着女人的肩膀,孩调皮地朝何似做了个鬼脸,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孩子气。

    何似被逗笑,两手插兜,歪着脑袋回他了一个更加调皮的‘略略略’。

    孩哈哈大笑,母亲尴尬不已,再次向何似道歉。

    何似摆摆手,态度真诚,“没关系的。”

    女人放下心来,带着孩子离开。

    刚走几步,孩子挣脱开母亲跑到何似身后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何似的登机牌。

    “妈妈。”孩看着登机牌,不确定地求助自己母亲。

    女人走过来,“怎么了?”

    “你看这两个字是不是何似?”

    女人看了眼,从容消失,急忙拿过登机牌走到何似身边问道,“你是何似?”

    何似莫名,但还是点头承认,“是。”

    “刚才有人在叫你。”

    “嗯?”何似疑惑,她刚回国,应该不会这么巧碰到熟人吧。

    六年了,这里几乎没几个人认识她。

    “那个人长什么样啊?”何似问。

    女人稍一回忆,立刻回答,“医生,里面穿了军装的医生,很特别,所以我......”

    话没完,何似已经跑远。

    “妈妈,那个姐姐好像很着急。”孩拉着妈妈的手,看向前方不断撞到人,不断道歉的何似。

    妈妈摸摸孩的脑袋,笑容温婉,“因为叫她的那个人很重要啊。”

    “那我叫妈妈,妈妈也会这么着急吗?”

    “会啊。”

    “妈妈。”

    “在。”

    “妈妈!”

    “在,在,在......”

    ————————

    数十日之前,和吕廷昕结束通话后,叶以疏马不停蹄地帮何似联系了医院,找的人都是权威中的权威,只要何似还有一口气在,生命就能被延续。

    把何似交到他们手里,叶以疏本可以安心在国内等她痊愈离开的消息,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她被迫坐上了去山区义诊的班车。

    院长叶以疏有在那座山里义诊的经验,这次去轻车熟路。

    可他不知道,那次义诊是叶以疏和何似感情线里最大的转折。

    在那之前,叶以疏藏着躲着不敢喜欢,那之后......她听之任之努力配合。

    这个地方,她怎么敢去?

    现在却不得不去。

    山里没有网,没有手机信号,从进山那天起,叶以疏失去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两周的义诊,她几乎没睡过一次安稳觉,眼睛一闭就是何似微博上那张照片,和记忆里那个不喜欢服输的少女完全重叠,她几乎能百分百还原她笑时清脆的声音,好听又遥远。

    勉强撑过义诊回到医院,叶以疏抛下所有顾虑拨出了何似的电话。

    电话提示关机。

    每天二十四时,没有一分一秒得进去。

    叶以疏陷入了清醒和浑噩的怪圈,只要走进医院,她马上就会变成医术了得的外科主任,所有疑难杂症在她这里都被会给予最好的治疗,一旦下班,所有精神立刻崩溃。

    怕叶以疏回到六年前那种状态,护士长不得不扔下正处在高三关键时期的一对儿女陪着她。

    短短数日,恍如经年。

    一直到第十三天深夜,叶以疏收到了一条未知号码发来的信息,煎熬才随着黎明的到来逐渐平息。

    那条信息只有两个字‘安全’,胜过她听过最美的语言。

    然而,没有亲眼所见,叶以疏心里的担心始终无法完全放下,护士长一看她发呆就来气,偏生怎么骂人家都没反应,反倒把她自己折腾得够呛。

    气急了,护士长以甩手不管威胁叶以疏,叶以疏每次都是那一个字‘好’,护士长扭头就走,没一会儿又气呼呼地回来,指着叶以疏的鼻子愤愤,“我就不信除了何似那个丫头,没人能治得了你!”

    这种时候叶以疏一定会笑,发自内心的笑。

    事实上,除了何似,除了何似的前途、未来,以及安危,真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治得了她。

    今天,叶以疏不用上手术,人刚在办公室刚坐稳就被护士长轰出来,扔上了出租车,理由是她从灾区带回来的那个不会话的女孩痊愈了,她和奶奶坐今天的飞机回家乡,作为将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给她新生的主治医生,叶以疏有责任,有义务在临行前给她上最后一堂人生课。

    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不会话的女孩......护士长真的很会利用人性的弱点对症下药。

    叶以疏认命,不止把人送到机场,还包办了一切手续。

    机场大厅,女孩站在叶以疏面前,仰着头,怀里抱着护士长不知道从哪儿翻腾出来的玩具狗。

    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叶以疏却从她眼里读出了千言万语。

    叶以疏弯下腰,点了点玩具狗的脑袋,笑着:“再见。”

    女孩重重点头,天真的笑容璀璨夺目。

    奶奶走过来,握紧叶以疏的双手,眼含热泪,“叶医生,我孙女的命是你救回来的,以后只要你有需要,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一定会拼劲全力帮你!”

    这样的情形叶以疏习以为常,礼貌地笑了下,并没有过多客套。

    时间差不多,叶以疏送她们登机。

    不久之后重回机场大厅,叶以疏看到了梦里都不敢出现的人——何似。

    她站在一楼大厅,黑色的鸭舌帽反扣,身上是她这些年习惯穿的迷彩裤和黑色短袖,外套松垮地绑在腰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何似歪着头坏坏一笑,脸上是叶以疏从没见过的不羁和洒脱。

    有点陌生。

    有点害怕靠近。

    但又忍不住心里疯狂的想念。

    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叶以疏摒弃所有矜持和隐忍对着那个背影大喊,叫的是何似的全名。

    叶以疏确信自己的声音足够大,何似对此始终无动于衷。

    得不到回应,叶以疏慌里慌张地往下跑。

    机场大厅太大,人太多,不过片刻,何似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突然而至,突然消失,巨大的落差会让人崩溃,尤其是对在何似那里从来就没有真正坚强过的叶以疏来。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医生慢慢弯下腰,像为情所困的姑娘一样蹲在地上放任眼泪将自己的脆弱给陌生人看。

    不同的是,她哭得沉默,再大的痛苦也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哭什么?每次都是我追着你跑,最后被甩的也是我,要哭的难道不该是我?”

    熟悉又陌生的女声随着头顶的阴影一起压下来,沉重的叶以疏不知道如何呼吸。

    她机械地抬头,模糊的双眼看不清身前人的长相,但那道在心里扎了根的声音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叶以疏,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