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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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国大寿, 帝君赐酒的消息, 很快就从帝都流传出, 明里暗里也不知道引起了多少风起云涌。

    等这消息传到东莱时, 已时至三月初,而与这消息一同传到东莱的, 还有一份来自相国府的书信。

    当时东莱郡守蒋使君正将麾下众县尊聚于一堂,刚庆贺完东莱郡道的通行之喜。

    看完信, 蒋郡守沉默半晌, 随后着人将霍蕴书单独唤到自己的书房, 并将书信交给了霍蕴书。

    “使君大人,这信……”

    “霍县尉是本使君信得过的人。”蒋郡守道:“自己看罢。”

    王逸从去年开始, 就千方百计的为霍蕴书请新官职, 原本是想请个县丞之位,却没想竟请成了县尉,不过在他看来, 这两者也相差无几,反正都是帮他操心。

    倘若不是因为这事, 恐怕霍蕴书至今还在牧羊城, 为将士们四处亲。

    “袁相国竟然托使君大人, 为他嫡五子袁信亲?”展信一看,霍蕴书大惊,不禁脱口道:“女方竟是白当家?”

    能得霍蕴书这声‘白当家’之称的人,整个东莱,也仅仅只有白夙一人。

    “本使君当年与袁氏有些故旧, 曾在袁相国府上做过长吏。”蒋郡守叹道:“后来才到这东莱任郡守,故此,才有今日这信上嘱托。”

    霍蕴书顿时了然,难怪当初都尉高志敏,一直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楚宁,原来竟是因为顾忌蒋郡守。

    “白无晦是本使君的师妹,她志不在院墙,本使君自会推了这信上差使。”蒋郡守早就知道自己师妹的喜好,自然不会去勉强她,而且也勉强不了:“今日将县尉唤来,是希望县尉能托人把这封信带去牧羊城。”

    霍蕴书带着书信回到自己的住处,来来回回又看了好几次,方才将信重新封好火漆。

    正要唤人将信送出去,却见三叔霍昱端着一碗炒豆子,抱着一坛酒醉醺醺的进门来。

    “蕴书啊,你今儿忙完了没?”霍三叔坐到胡椅上,放下炒豆子和酒坛,指指对面的椅子,拍桌喊道:“过来陪三叔喝酒,一起话儿。”

    “三叔。”霍蕴书放下收信,在霍昱对面坐下,笑道:“您这模样,是才从酒桌上下来吧?”

    “哈哈哈!今儿不是庆贺郡道通行之喜么?那些商贾在天上人间置了酒席,席间笑你三叔酒量浅……嘿嘿嘿,你三叔我露一手,就把那些商贾全都喝趴下!”

    “三叔您笑了,就您这酒量,谁敢浅?”听霍昱如此来,霍蕴书忍不住又道:“记得我六岁那年,您从东莱回族地,因办事有功,族里决定赏赐您,结果您把赏赐换成一个喝酒的机会……族里酒坊酿造的桑落酒,一顿喝下来,喝得酒坊管事脸都绿了,拿着扫帚追着您……”

    “那么久的事情,你也还记得。”霍昱看了一眼霍蕴书,自顾自的抱起酒坛,长饮一口,叹道:“是啊,桑落酒……好多年都没喝过桑落酒了。不过,现在有了梨花白,不是么?比桑落酒更香、更醇,更清澈,也更醉人……”

    “可梨花白再怎么醉人,也与我霍氏无关。”霍蕴书顿时红了眼眶:“这将近三十年来,每每想到那个血夜,就会梦见我霍氏一族上下……千多人啊!三叔!那是我霍氏千余族人的性命!!!”

    “千余性命怎么了?很值钱么?”霍昱嘿嘿冷笑:“你知道,前年那场异像,太史令那句‘凶兆’,死了多少人么?——整个东北,那月出生的孩子,几乎全部都……全部都没了。”

    “……三叔,你是在劝我放手么?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这步……你却劝我放手?”

    “不放手又能如何?难道你要把楚家两姐妹,要把辽东,要把东莱……全部都拖进这混水里吗?”霍昱看着霍蕴书,眼里带着热泪:“蕴书!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当初霍氏一门,为何会遭此劫难吗?”

    “我霍氏一门,文武传家,本朝一门三相,权倾数帝。倘若不是因为殇太子,又怎么会被现在这个狗皇帝灭族?”

    “是!是!是这样!外面都是这样!但是霍蕴书,你能用这个理由,骗住你自己吗?”霍昱一句一拍桌,狠声道:“为何我霍氏一族如此多舛?前朝宣帝时期几经灭族之灾,本朝却再重蹈覆辙……缘何?缘何?!”

    “……”

    “琅琊王氏,起于秦前,沉沉浮浮数百年,可至今仍然显赫?为何?这又是为何?”

    “……”

    “君与臣!英主与忠臣!明主与能臣!庸主与权臣!”逼近霍蕴书,霍昱几近声嘶力竭:“先祖霍子孟,侍奉武帝二十余载,未曾犯过一次错误,深受信重,乃托孤之忠臣!昭帝时期,独揽大权,多次大赦天下,鼓励农耕,休养生息,恢复武帝穷兵黩武所耗空的国力,被誉为能臣!宣帝时期,功高震主,埋下祸根,不但累及全族,甚至牵连长安城中数千之家……自此曰权臣!”

    霍蕴书眼眶通红,回视霍昱:“较之前朝武、昭、宣三帝,我朝帝君差之甚远,霍氏一门三相,权倾数帝……故此,戏言曰,我霍氏一门,尽出权臣!”

    所以,是霍氏错了吗?

    霍蕴书无语哽咽,抱起酒坛,猛灌入口。

    “也许错在霍氏,也许不是……可现在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等霍蕴书饮罢,霍昱接过酒坛,继续饮道:“蕴书,谢娘子离开东莱之前,来与我过一番话。”

    霍蕴书微楞:“谢娘子?谢云竹?她去牧羊城之前,来郡城找过你?”

    “不,当时我没在郡城,在昌阳县那边监督修筑郡道,她专程从黄县过去。”霍昱道:“她是替楚使君过来传话的。”

    “什么话?”

    “前尘不可追,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现在和未来更重要。”霍昱道:“谢娘子在东莱山上,找到了夫人当年留给她的东西。”

    “是什么?”霍蕴书连忙追问:“是书信吗?”

    他记得,当初楚宁曾提过一嘴,当初寨主夫人让一个瞎婆子,给谢云竹带了一封信,藏在了陶岭寨。

    如果谢云竹找到了这封信,不定能就揭开当初紫竹寨被劫织绸妇人的密秘,不定还能找到寨主夫人的死因。

    “并不是书信,而是一本织书。”霍昱叹道:“是夫人编写的织书。”

    闻言,霍蕴书不禁失望:“只是织书?我还当能找出夫人的死因……”

    “蕴书,聪慧如你,难道也从来都没怀疑过夫人吗?”

    霍蕴书蓦然大惊,不敢置信道:“三叔这话的意思是?”

    “除了夫人之外,当时整个寨子里,有谁能够完全识得那些织绸妇人?有谁会把她们的住处一一记下?”

    “……”

    霍蕴书顿时失语,他完全想不通夫人这么做的理由。

    霍昱看着他,眸色悲凉:“你想不到夫人这么做的理由,对吧?”

    “是!当时寨子里有她的夫君,有她的孩子……夫人她……她难道不知,这样做会将自己的夫君和孩子都送上绝路吗?”

    “蕴书,你觉得,堂堂顾氏嫡女,会将一个山贼头子当夫君吗?你觉得,她会把两个……完全不应该在存在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吗?”霍昱狠灌一口酒,长长一声叹:“那个时候的她……心里也许像你现在,满满仇恨!”

    “所以,她便勾结青龙寨,便伙同那些寨子,来残害紫竹寨???”霍蕴书闻言大怒:“那些织妇,死的死,伤的伤,瞎的瞎,残的残……何其无辜?!!!”

    “那么夫人呢?”霍昱反问道:“她只是在十八年前,带着家仆从东莱山下经过而已,却被你们捉回山上,当了压寨夫人……她又何其无辜?”

    “……”

    霍蕴书失去语言,他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反驳霍昱此言,不由得心烦意乱,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坚持的恨意,竟然开始动摇。

    “也许夫人恨着楚一刀,也许夫人恨着你,也许夫人恨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许,她恨着所有人。”霍昱继续狂饮,随即拣了几粒炒豆子扔到嘴里:“但直到最后,她都只是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再带走而已经。”

    “楚使君让谢娘子带话来,不管爱与恨,既然过去了,那就该让他过去。”吃完豆子,霍昱又道:“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她更不知道该找谁,才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找带头抢劫的青龙寨?找捡便宜的紫竹寨?还是找当初逼得夫人逃亡天涯的顾家?”

    “难怪谢娘子一直呆在牧羊城,还闹着要把衣庄搬过去,原来竟是如此。”闻言,霍蕴书连连苦笑:“那我霍氏呢?是错在不知收敛的祖辈,还是错在君王平庸?是错在不该支持前太子,还是错在今上因得位不正,故太过狠辣?霍氏满门血债,难道就真的不可以讨还吗?”

    “也许有吧,用楚使君的话来,活得比仇人更开心,更长久,更快乐,那就是报仇了。”

    “……”

    “蕴书,你知道三叔为何会投效白当家吗?”

    “三叔未曾过。”

    “霍氏散后,你随三叔到东莱,读书习武,都很自律,这让三叔很欣慰。”霍昱嚼着豆子,回忆从前:“可后来,你却跟楚一刀那个混混搅和到一起,唉,楚一刀那人,却实够混啊,三叔我,瞧不上他!心眼儿里瞧不上他!”

    “从到大,三叔您瞧中的人,大抵也就只有白当家了。”霍蕴书记得很清楚,霍昱还年轻的时候,霍氏还在的时候,自己这个三叔,可是狂妄无比,连霍氏族长都不放在眼里。

    “对!三叔我,就瞧中了白当家。当时白当家回黄县,就带着两个侍女,也不像现在这么豪阔,可你三叔我一瞧,嘿!这心里啊!就觉得,嗯!就是她了!”霍昱显得喝得有些醉了,拍手大笑道:“就像见到了主心骨似的,没了她,感觉这日子怎么过都不得劲,看着她这般那般折腾,心里就觉得踏实,觉得这日子有了盼头!”

    “……折腾……三叔,您的不是白当家吧?应该是牧羊城那位吧?”霍蕴书苦笑:“论折腾,有谁能折腾得过她?修房辅路挖池塘,哪个郡守,是像她这样当的?”

    “对!还有牧羊城那位郡守!”霍昱哈哈大笑:“是吧?够折腾吧?可蕴书,你不也跟着在折腾吗?听你手下的佐吏,你在牧羊城里,被她派去天天帮人亲事,这还不够折腾吗?可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霍蕴书一怔,想去自己年前去辽东的本意,不禁面色微变,随即叹气道:“三叔,也许你是对的,那两人,确实够折腾……可无论她们怎么折腾,却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啊。”

    抓起一把豆子塞进嘴里,霍蕴书狠嚼几口,合着烈酒咽下,感概道:“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不自觉的忘记,忘记她们其实是晚辈,忘记她们其实是女儿身,心里就盼着她们能多写点信,也盼着她们能折腾点出息来。”

    “所以,蕴书,咱们换个活法吧,霍氏也换个活法。”

    “三叔……”

    “不要再想着报仇了,你瞧那袁氏,现在不也走上霍氏的老路了么?”霍昱道:“既然那条路走不通,咱就换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