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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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下旬, 大庆各郡县流言顿起, 道是桑落酒并无延年益、保生男抬之奇效, 甚至不少人相继出来哭诉作证, 家中亲人因桑落酒而故去者不可胜数。

    短短半个月时间,曾高达三五千钱一斗的桑落酒, 名声已臭不可闻,曾经求着桑落酒坊订酒的各方商贾齐聚河东, 堵在桑落酒坊外要赔偿。

    与此同时, 朝野风声又起, 道是五皇子李湛因治盐有功,帝君属意立其为太子。

    如果李湛顺利被立为太子, 那么, 袁氏一直扶持的李绍便失去了作用,而袁氏也将面临新帝与新势力的敌对和清洗——如同当年的霍氏。

    直至此时,袁氏终于有些荒神, 而在这紧要关头,给袁氏至命一击的, 却是曾与他们百般交好的郑氏、梁氏等大世家——他们竟在如此紧要关口, 齐齐堵到袁氏府门前, 讨要之前被袁信借去酿酒的粮食。

    此时春耕不久,秋收未至,正是青黄不接时节,又恰逢袁氏酒坊遭难,何来粮食还债?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袁相国被堵在府中, 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案怒骂:“往年我袁氏得意时,他们便过来摇尾乞怜,如今稍有不顺,便过来落井下石!”

    “阿爹莫气。”袁仁从门外赶进来:“绍殿下使人捎了信过来。”

    袁相国从袁仁手中接过信函,展开一看,却是更怒:“妾侍有孕,不宜见客?好个不宜见客!在这紧要关头,连他李绍也想与我袁氏画清界线?”

    “哼!李绍果然是个靠不住的。”袁信冷冷一笑:“难道他就不怕我袁氏倒向李湛?”

    “倒向李湛?五弟倒是得轻巧,”袁仁眉头紧皱道:“这大半年来,我袁氏往李湛的皇家盐业商团里安插了多少钉子?又偷偷囤了多少盐?倘若他知晓这些,又如何能为我袁氏所用?”

    袁信右掌抹过脖子,狰狞道:“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闭嘴!”

    袁相国和袁仁同时暴喝,阻止袁信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语,却紧接着父子俩对视一眼,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炽热。

    ……

    大庆永威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御宇三十八载的永威帝于明光宫驾崩,遗旨五皇子李湛继位。

    消息传到辽东时已是九月初三,楚宁与白夙正率着军队和商团在乌骨城巡视,两人惊闻此事,不由默然相对。

    “帝君驾崩,”楚宁回过神来,不由轻声叹道:“这个一直勉力维持的时代,也终于要结束了……”

    虽然楚宁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帝君,但随着自己的官位越高,经历越多,对身在高位的挣扎和权衡,也越发感同身受。本以为还能见见这位曾重用燕夫人、李倾辞与自己的帝君,却没想到,竟从此生死两隔。

    白夙眸底也掠过几许罕见的茫然,她想起自己去年被宣入宫中,最后见到帝君的时候——那时帝君的神色颇好,不似有甚病痛在身的模样……可为何,为何却在这么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龙驭上宾?

    “传令全郡!”楚宁召来梁春花:“将我郡旄、卫民军军旗及各营营旗,全部降半旗致哀!”

    军旗就是去年扩军之后,卫民军所设计的军旗——底色为大红,上面绣着交叉的刀剑和盾牌,表示卫民军将手持刀剑,以身为盾,为保卫百姓和领土英勇战斗、所向无敌。

    而郡旄就是郡守出行时仪仗中的旄旗,代表着楚宁的郡守身份和威仪。

    在楚宁看来,不论这位帝君的执政能力如何,也不管这位帝君权术心术如何,单凭他能重用燕夫人与自己这等女子为官,楚宁也觉得自己应该为他致哀。

    登上乌骨城的点将台,楚宁默默遥望长安,伴随着沉闷的鼓点和军歌,她身后的郡旄缓缓降致棋杆的三分之二处。

    点将台下,燕夫人、楚柔、杨厚德、唐信、李文羽等人身着军服,率着兵卒列队而立。

    “全体都有!立正!”燕夫人踏步上前,传下号令:“解盔!敬礼!”

    所有人闻令解下头盔端于左手,右手紧握成拳,重重的锤在胸口。

    与此同时,远在帝都长安的皇宫内,身穿白色麻衣的李湛,正与一郡皇族子弟跪坐在明光宫里,听安公公伏地哭诉:“大行皇帝近来虽易疲惫,却总归还算健硕,然则,却不知为何染了风寒……”

    风寒。

    真的是风寒么?

    李湛眸中冷光划过,随即见安公公捧来一个锦盒,开之后,又从里面取出一卷黄绢:“这是大行皇帝草拟的传位诏书,有九寺大卿的副署……”

    “只有九卿副署?”李湛脸色微变,问道:“三公呢?”

    安公公顿时一抖:“三公……三公……”

    “有本王在此,皇侄无须忧心。”一身戎装,腰系素带的宋王率着侍卫急步而来,一把抓过安公公手中的诏书,开看了看,随即举过头顶,按剑环顾四周皇族子弟:“朝,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奉大行皇帝遗诏,请五殿下灵前继位!”

    平素与李湛交情深厚的皇族弟子和官员连忙磕头:“臣等奉遗诏,请五殿下灵前登基……”

    宋王眼见李绍等人还没反应,不禁威声喝道:“大殿下,七殿下,九殿下,你等还不行礼?”

    ……

    “先帝方才龙驭上宾,李湛就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也不怕人骂他吃像难看?”拆开一封长安传回的消息,楚宁读罢,忍不住摇头:“比起先帝来,李湛到底是嫩了些,也急了些。”

    “确实太急了些。”白夙捡起另外一封看了看,随手递给楚宁:“九月登基,十一月就以私藏兵甲,意图谋反之罪名抄了李绍府邸。”

    “李绍竟然就这么死了?”楚宁完信,简直不敢置信:“袁氏竟然没帮他?”

    白夙想了想,应道:“商队传回来道消息,是袁氏提前几天,将大皇子妃和皇孙接回省亲。”

    “看来,好戏还在后头!”楚宁失笑,随即摇头道:“从去年开始,阿夙便操纵桑落酒价,诱使袁氏把大量存粮拿出来酿酒,今年也不算是丰年,袁氏纵然良田美地无数,但还完郑梁等世家粮食之后,所剩也应当不多,与李湛斗起来,底气不复当年了哎……”

    “袁家少粮,却囤积了大量钱财。”白夙思虑道:“如果商队带回的消息没错,他们手里应该还囤了不少私盐。”

    楚宁看向白夙,问道:“接下来,阿夙准备如何?”

    “继续大量收粮,抬高陈郡、河东等郡的粮价。”白夙语声微顿,想了想,复又道:“再想办法压低盐价……”

    “阿夙是想让袁氏手里的囤积盐贬值?”

    楚宁眼睛一亮,兴奋无比——白夙从去年布局到今年,其目的之一,就是想利用经济手段,来抽空袁氏,甚至是击垮袁氏!

    “太好了!今年囤了半年的咸鱼干的咸肉干,终于可以换成钱和粮食了!”

    比起真刀真枪的战争,这种不用直接面对战后废墟的经济战争,更让楚宁觉得能接受,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如今手里的资金,能撑起这样超大商业布局吗?”

    “金矿现在已经开始产出,辽东郡府的收支,也已能够自给自足。”白夙顺手拖过纸笺,边写边算道:“红颜阁有服饰、香皂和澡豆,天上人间有食宿和白酒,四海商团有水泥陶器、瓷器和木器等等………另外算上千金台和九州镖行的收入,我现在账目结存的现金,已经超过了三百万贯。”

    “倒也差不多了。”楚宁点了点头,随后叹道:“也不知卿姑娘冀州之行顺利否……”

    ……

    凤九卿离开辽东之后,并没第一时间赶去冀州,而是搭着商船到了东莱。于蓬莱城登岸后,她便去九州镖行借了匹马直赴黄县县城。

    如今的黄县早已不复当年,不但人口多了许多,商业繁华了许多,甚至连当初破旧的县城也已拆掉,与牧羊城一样,建起了不少青瓦白墙的漂亮院落。

    凤九卿在这些院落间走走停停,看着那些匆匆来匆匆去的身影,不禁心生感慨。

    “爷,瞧您孤身一人,可需奴为您解解旅途乏闷?”

    “嗯?”凤九卿看看周围,再看看拦住自己的薄衣妇人,疑惑道:“你唤我?”

    “原来是位姑娘。”那妇人的眼睛和耳朵似乎都不太好,凑近端看了又看,才满脸失望道:“是奴失礼了,求姑娘莫要怪罪……”

    突然有人凑近,凤九卿下意识便想拔剑,却在即将出鞘时顿住,脱口唤道:“如烟?你是如烟?”

    那妇人听得凤九卿唤她,顿时僵住正要拜下的身躯,慌乱道:“姑娘认错人了罢?奴……”

    “你就是如烟……你……你为何变成这模样了?”凤九卿扶住如烟:“这……这白灰竟是石灰粉?你为何要将石灰粉抹在脸上?”

    然而,不等凤九卿细问,那如烟竟似凭空生出了神力,粗暴的推开凤九卿,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巷里。

    凤九卿默默看着如烟的背影,犹豫片刻之后放开马匹,提着剑与行囊步入巷,远远的跟在如烟身后。

    如烟大概已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人或物,却摸索着敲开一扇又一扇的院门,被一个又一个开门的男主人占便宜,被一个又一个开门的女人骂下贱。

    凤九卿不知道自己跟了多久,也不知道如烟到底敲开了多少门,拦住了多少人,终于的终于,她拦到了一个客人。

    这客人是个蓬头垢面的花子,举着一枚不知从哪里讨来的铜钱在如烟面前晃了晃,如烟便跟着他到了一处巷尾,任他施为。

    凤九卿抱剑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这一些,看着那花子哼着不成调的曲出了巷离去,看着如烟摸爬在地上找着那枚铜钱。

    可地上根本就没有钱,那花子只是将铜钱扔到地上,让如烟听见声音之后便捡走……

    ——错了吗?

    真的错了吗?

    当初楚宁抄了春风楼之后,这些原本还有安身之地的女子,从此流落街头,从此跌入泥渊,从此万劫不复……

    朝廷中大臣、贵胄、世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辽东使君楚文和在忙着对外扩张,师妹白凤在忙着赚钱,忙着斗袁氏——谁想到过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呢?谁在意过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呢?

    如烟捡起凤九卿丢在地上的铜钱,摸了又摸,数了又数——五文!足足五文!

    买了半碗麦粒,如烟用衣罢兜着,如获致宝的捧着回一个山洞,找来一个半残的陶罐,吹燃埋在灰里的火种,开始煮起没剥壳,也没磨破的麦粒来。

    凤九卿看着她煮熟麦粒,看着她扶出一个半残花老妇人,用竹筒盛着麦饭喂她,笑着:“阿歆,今个儿我找了份工,领了工钱,终于可以让你吃上饱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