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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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云戟想趁时间和距离的差距, 在辽东三军汇合之前, 先取其中军, 再攻其翼。

    然而, 阿瓌那却并不看好这个方案,拒绝出动柔然兵马, 表示只愿协住防守晋阳城。

    慕容云戟面沉如水,从城墙上下来便直赴军营, 调兵遣将, 准备出兵。

    待他安排好桩桩事宜, 马从军营出来准备回府时,却见一百姓抱着个布袋扑跪在街边, 而几名燕兵正对他拳脚踢。

    “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云戟本不想管这样的事, 却鬼使神差的勒马停住,使人上前问明情况。

    “参见大将军……”

    几个燕兵一看后面骑在马上的慕容云戟,连忙惊惊慌慌的跪下:“没……没什么大事, 就是这个庆奴私盗军粮……”

    “不!不是这样的……”

    被那被得满脸伤痕,口鼻血流不止的庆奴见有大官过问, 连忙爬跪过来解释:“这些粮食是奴婢立下功劳得到的赏赐, 可他们却想把粮食抢走……奴婢就这点粮食了, 家里还有年迈的老父老母,没了粮食,他们就没了活路……求大将军开恩……”

    “是这样吗?”

    慕容云戟看了看那几个燕兵,冷声道:“军营里每天发下的粮食,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吃饱吗?竟连一个奴婢的东西都抢?”

    几名燕兵连连磕头, 看得慕容云戟一阵厌烦——胡夷果然就是胡夷,不但不识诗书,连礼义廉耻都不懂得,三申五令不准扰民,可仍然视军法如无物,欺民掠民……

    也不知辽东军到底是怎么练成的,听即使是远征异地作战,也能对百姓做到秋毫不犯。

    “起来吧,看在你有孝心的份上,本将军赏你一袋粮食。”慕容云戟扶起那个庆奴:“好好作战,立下功劳了才能升官发财,让你母亲过上更好的日子。”

    “奴婢钱三,叩谢将军的大恩大德!”

    钱三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直到慕容云戟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这才抬起头来——早就听大将军下了法令,不准鲜卑和柔然人欺负庆人,却没想到,大将军竟然如此仁义心肠,往后要是有人再大将军的不好少……

    正想着,几名被慕容云戟喝退的燕兵又看着时机回来,为首的队正手按刀柄,冷笑着让人过来抬慕容云戟赏的那袋粮食。

    “不错啊,钱三,竟然能让慕容大将军开恩。”队正道:“既然这样,老子也给你开个恩,只拿多的这一袋。”

    “主子,奴婢家有老母……”

    “呸!你有老母,老子也有。”队正抽出刀子:“难道就你老母吃粮食,老子家里人就得饿着?”

    “儿啊……心!”

    队正才抽出刀子,往前走了两步,一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冲了出来,挡在钱三面前,死死的抱着那一袋粮食不松手。

    “娘!松手吧!快松手啊!”

    钱三知道这队正是动了真格,连忙拉住自己的母亲,想将她拖开。

    然而,白发老妇人却泪流满面的摇头,眼中悲伤而绝望……

    前些年天下大旱,粮食收成不好,后来燕军入并州,不但四处抢劫,还纵马入粮田,将百姓种下的粮草毁于旦夕,尽管后来慕容大将军为此而杀了不少人,但仍然没能完全杜绝此类事件。

    今年虽然有些收成,可奈何燕国撤军回晋阳,大量军队消耗了晋阳城内本就所存不多的粮食,让晋阳城内粮食浮涨数倍,六月开始,就已经超过了十余贯一石。

    往年即使天灾,也有外地商人会时不时的运些粮食过来,虽然价格也会浮涨,但从来都没高得这么离谱过。

    可即使日子过得如此艰难,燕军往年养成的恶习依然未曾收敛,依然在剥剐着百姓身上最后的骨血。

    钱三身为燕军的军奴,往常跟着燕军出兵时,也还能捞到一些油水,可现在燕军驻扎在晋阳城,上面的将军们都被勒令不准擅自出兵,本就不多的军粮在经过层层盘剥之后,落到士兵们手里的粮食根本无法饱肚,只能从百姓嘴里抢吃食。

    队正也没想到这老妇人要粮不要命,但他自己也饿得很,家里还有妻儿等粮下锅,提着刀子便恶声恶气的吓唬:“放手!再不放手,老子就杀了你!”

    “娘!你放手啊!”

    看着那搁到头上的刀,钱三哭着扳开老妇人的手,让那队正将粮食袋子抢了过去,可眨眼之间,老妇人又扑了上去抱住粮袋……

    队正一手拖着粮袋,一手拎着刀,下意识便捅过了过去。

    “娘!!!”

    钱三抱住老妇人,伸手想要捂住她身上的伤口,可这一刀贯穿前胸后背,捂住了前面伤口,后面仍旧血流不止……

    队正显然也被这一变故吓住,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凶神恶煞的瞪了钱三几眼,吓唬道:“这可不是老子要杀她,是她……她自己撞上来的!不关老子的事……你要是敢来找老子的麻烦,老子连你一块儿杀……”

    其实,队正刀下杀过的人也不少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是,大多人都是跪着哭着求着喊着,没有谁像钱三这样,扶抱着他娘,跪在街边,静默无声的望着他——虽然跪着,可他却没哭,只是恨恨的、恨恨的看着队正和几个燕兵。

    队正忍不住了一个寒颤,拖着粮袋,带着几个喽啰赶紧离去。

    “三郎啊……没……没粮食,你爹……你爹……他饿……饿啊……”

    “没事的,娘,你看,我们还有粮食。”

    钱三背着老母,心翼翼的迈着步伐,边安慰她,边盘算着去哪里救医……他隐约记得,城西似乎有一个全真教的道观,那里的道士似乎会医,只是没有银子,只有手里这点粮食,够不够让他们出手相救……

    “三郎……你大哥……二哥,都……都去了,娘……娘也要去了,你……要孝顺……孝顺你……爹……”

    “娘,不会的,全真教的道士医术很好,他们会治好你的,儿会出人头地,好好孝顺爹和娘……娘……娘?阿娘?”

    钱三走到破败的家门前,将他娘心翼翼的从背上放下来,却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不!不会的!”

    钱三努力让自己冷静,抱起他娘踢开门奔进屋,放在只铺了干草的床上,对他满脸茫然的爹交代道:“爹,你在这里看着娘!儿去道观请人……那些道士的医术高超,肯定可以医好娘的!肯定可以……”

    钱三爹看着从屋外一直淌进屋里的血迹,再看看床上双目瞪出,满脸怨恨的老妇人,茫然道:“老婆子,你这是倒是解脱了,可你好歹闭上眼睛再走啊……听死不瞑目的人会化作孤魂野鬼,咱们可是有儿奉养的哩……老头子这就来陪你,千万不要先走,去做那孤魂野鬼……”

    约莫一刻钟后,钱三带着一个年轻道士匆匆赶来,还没到门口,就激动的大喊:“爹,娘有救……”

    钱三连滚带爬的跑进屋,望着那挂在房梁上的草绳顿时呆住,一个‘了’字咽在喉头……

    慕容云戟离开钱三之后,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将军府,儿子慕容玄恭和女儿慕容瑶带着家人在中门处翘首以盼,等着他回来一起用晚膳。

    儿子和女儿都已成亲,儿媳是代郡大族的嫡次女,女婿则是入赘郎,内外孙共计七人,最年长的已经九岁,三年前开始读《诗》,慕容云戟还专门请了西席传授武艺,立志将孙子都培养成文武双全的俊才。

    趁着坐上桌,还没开始动筷的时间,慕容玄恭给慕容瑶使了个眼色,慕容瑶见状问道:“阿爹,晋阳这回,能够度过此难吗?”

    慕容云戟只有一位妻子,亡妻走得早,后来一直奔波,又因其母柳氏之故,一直都没续弦,而慕容瑶又长得颇为神似柳氏,故很得慕容云戟的喜爱。

    “能与不能,目前还不好,不过五成机会还是有的。”

    面对家人,慕容云戟决定实话实,不但给自己儿孙详细讲解了辽东军的布局情况,还讲了自己的应对方略,最后才:“倘若为父这回不幸失策……”

    “以阿爹之才,怎么会失败?不可能的……”

    “瑶儿,听阿爹把话完。”慕容云戟凝重道:“依天下形势而言,辽东军势必要多线作战,我大燕兵力集中,胜机足有八成以上,但阿那瓌这人靠不住,今个儿还想劝为父放弃晋阳。”

    “都不,就想退回草原?”慕容玄恭不禁摇头:“阿那瓌这人,还真靠不住。”

    “也没指望过他。”慕容云戟道:“若重创辽东军,守住晋阳城,重新夺回并州土地轻而易举,中原势力再也无力与我大燕争锋,我慕容氏将长安刘元海一决高下。若守不住晋阳城,败于辽东,我大燕将全军覆灭……”

    慕容玄恭欲言又止:“阿爹……”

    “吧。”慕容云戟好整以暇,准备听自己儿子对于这一战的想法。

    “辽东军总,他们是为大义而战!为天下百姓而战!”慕容玄恭直视自己的父亲:“那我们呢?是为何而战?”

    “阿兄,你……”

    慕容瑶惊呼一声,意欲阻止,却见慕容玄恭眼眶泛红,继续道:“这几年,大燕和辽东征战不休,阿爹运筹帷幄,故意示弱,退兵集于晋阳,意欲将辽东军引来一网尽……这些,恭儿都知道,也敬服阿爹之筹谋。”

    “可是阿爹,我们抛弃祖宗,改换门庭,舍弃姓氏,扶持慕容延登基,勉力扶持这个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大燕……”慕容玄恭悲声道:“阿爹总是为了天下,等天下平定,便可还百姓海清河宴……可大燕的军队,根本就不听军令!甚至连阿爹的旧部,都已经染上了柔然、鲜卑人的恶习,走到哪抢到哪,杀到哪……这样的军队,难道真的能够杀出一个太平天下吗?”

    慕容云戟没料想到,自己竟会在决战之前,遭受到来自至亲的质问。

    可这些质问,除了在他慕容云戟的心上划出道道伤口之外,又能如何呢?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改姓慕容,可谁让他流着慕容家的血呢?

    当年东胡劫掠庆朝边境,鲜卑单于在跨马过并州时,见到了柳氏女,被她姿色吸引,遂一晌贪欢,而后弃之。

    柳氏女活着回到家族,却因身受玷污而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以贩卖席草为糊口,生下了他柳云戟……

    母族不承认他柳云戟的身份,父族根本就不知道有他的存在,从有记忆以来,所有人都叫他野崽子,吃过无数的苦头,遭受无数讥讽谩骂,如果不是当年跟着燕不凡东征,被鲜卑智者认出来,他永远都不会懂得什么是父爱,更不会懂得如何去爱自己的孩子……

    对于慕容云戟而言,鲜卑智者比他的父亲更像父亲,比中原秀士更文雅,比中原博士更满腹经纶,比中原朝臣更壮志凌云……是他理想中的父亲模样。

    他在智者身上学会了温柔,得到了亲情,并将这份温柔带给了自己的家人。

    他敬奉母亲,爱护妻儿——可他却从来没想过,原来,最反对他的人,竟是他寄托了最大希望的孩子。

    祖宗和生命都不能选择,这世界上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时至如今,反对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没有他慕容云戟,大燕与辽东,鲜卑与中原,游牧与农耕——只有你死我活,只有成王败寇。

    “恭儿,中原人是人,鲜卑人也是人,为何中原人就生来得天眷,坐拥沃土千里,撒种成粮?而鲜卑人却餐风露宿,葬身兽腹?”

    “为父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学了中原的诗,学了中原的礼,但为父身上,流着鲜卑人的血。”面对至亲的质问,慕容云戟有些无能为力:“为父并不想屠戮中原人,但也想为鲜卑做点什么,也许等到鲜卑问鼎中原,等到他们杀够了,抢够了,就会与中原人和平共处,他们会娶中原女子为妻,与之传宗接代……若干年后,将再无鲜卑与中原之分,将再也不会有战争,将会共存于这片天下……”

    作者有话要:  从三国魏晋到南北朝,内乱外战三百多年,杀到后来,纯汉人血统其实已经很稀少了,隋唐时不但很多贵族都有鲜卑血统,连百姓也常与外族通婚……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这大概就是慕容云戟所的——杀出一个太平盛世吧……

    只是,这样的太平盛世,未免来得太晚,来得太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