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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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毒辣得很。

    江离鹤的助理岑正坐在遮阳伞下, 在剧组拍摄间隙抓紧手机看微信上情感公众号的推送,似乎还很是触动。

    远处的自己老板在烈日下施施然走过来, 岑抬头看见了她,仿佛周身也多了一丝凉意。

    “嘿江老师!”

    “江老师渴不渴?”

    江离鹤一一谢绝了冲她招呼准备为她送水的人, 走到岑旁边坐下:“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个讲得很好的感情公众号, 今天的专题是教你怎么放弃的。”

    “放弃?”这两个字眼似乎引起了江离鹤的兴趣, 引得江离鹤幅度地抬了抬下巴:“我看一下。”

    岑移过手机来,只见公众号推送的文章上煞有其事地写着:

    【分手就分手, 下个更温柔。】

    【你要坚信,真正合适你的人, 来了就不会走,而不适合你的人, 也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不必耿耿于怀,真爱将在不久的未来等你。】

    【你要相信……】

    诸如此类。

    整个文章都充斥着这种看起来煞有其事其实毫无逻辑的话语,无非是劝你该分手时就分手,最好的永远是下一个,即使下一个也不好,那么还会有真正爱你的人在未来等你。

    “……”江离鹤非常无语地看完了这一篇文章。

    她突然觉得,对岑教导不周, 是她这个老板没做好。

    “你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吗?”

    “对啊。”岑不假思索地点头, “我就是靠这上面的话,才走出了前男友带给我的阴影呢,我的意中人一定在未来等我。”

    江离鹤放下手机, 叠起双腿,将手搭在腿上,这是她标准的教育人的姿势,开始了。

    “你没觉得这些话的主观性都非常得强么?为什么分手后下个就一定会更温柔?谁能保证你的意中人就一定会在未来等你?难道这位意中人是你物质化出来的么?没有两个人是天生合适的,感情也需要用心经营,或许你的真爱,早就在你坚信了这种论调的时候,就已经走了。自己的感情,需要谁来把握?”

    江离鹤表情没有丝毫波动,语调也是相当平和,可岑依旧觉得江离鹤看她的表情犹如看傻子一般。

    “啊……我不会在看了,我现在就取关!”

    岑垂头丧气地捧着手机坐到了一旁。

    江离鹤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是太了啊。

    不过自己,以前也挺的。

    拍戏照旧,在现实中她们不过是过了短短几天,剧中戏中时间却已是第二年春天。

    西北让人几乎挺不过去的寒冬过去了,太医们找到了药,寒疾也得到了控制,太医们如获大释,那位姓公孙的太妃娘娘的病终于好了,太妃娘娘能下地了,他们也不必心惊胆战了。

    春日草长莺飞,花草繁茂,香气弥漫,院子里间杂几声鸟鸣,太医给公孙沁号完了脉。

    “本宫可还有活头?”

    公孙沁唇边含笑,神采奕奕,她特别不规矩地把双腿耷在面前的石桌上,仰着头,长发垂下来,披散着,托在椅子的靠背上,哪怕入宫多年,她依旧是自己的性子玩世不恭,不守礼数。

    太医双手交握:“娘娘笑了。”

    他微微抬头,借着回话的空当,偷偷量了一眼传中的太妃娘娘。

    这位传中“一舞剑器动四方”“引得诗仙惊叹” 的太妃娘娘,没了生病时枯瘦的身材与无神的脸颊,大病初愈的太妃娘娘气色很好,太医发现,这位娘娘意外得还很年轻。

    她的眉目流转之间皆是万种风情,唇边噙着盈盈笑意,虽不媚,却艳到了极致,是太医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子。

    忽然太妃娘娘的目光与他对接,太医尚且年轻,他与公孙沁对视一眼,红着脸赶忙低下头去。

    “要多谢太医,不辞劳苦,治好了本宫。”

    “娘娘的哪里话,微臣不过是奉太后娘娘的命行事罢了。”

    太医头低得更低。

    提起太后,太医能明显感觉到太妃娘娘身上蒙上了一层沉郁气,也没有再开口继续同他话了。

    “微臣先告退了。”

    “去罢。”

    公孙沁摆手。

    太医走后,公孙沁平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桂花树,日光从树荫中射出来洒在她的脸上。

    陛下去世前一年,公孙沁喜欢桂树,李皇便让人从城外运了最好的桂树来此,亲手给她植上,如今桂花树已郁郁葱葱,如同李皇陵上的杨柳树。

    公孙沁从椅上起身,从一旁婢女手中拿过剑来,她天赋极高,这些年早已自创许多剑舞,却都不如这一支杀意凛然。

    覃宣穿上了笨重的威压衣,身后还拖着两条长长的钢丝,威压师傅配合地提拉、收缩,覃宣跟着起跳,转身,挥剑,不到半分钟的舞剑片段,她整整拍摄了两个多时,才终于将这一段完成。

    为了拍出公孙沁轻盈的舞姿,有些动作,她甚至需要被吊起,离地两米左右,尽管如此,覃宣依旧是自己亲身上阵。

    拍出来的效果非常好,正如覃宣试镜时所,她不需要替身,所有的舞蹈动作她都可以自己一人完成。

    哪怕拍完这一段她浑身湿透,已经累得话也不想多。

    江离鹤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甚至想要叫李辞导演暂停进度。

    “宣,继续不了?”

    覃宣先是摆摆手,趴在躺椅上一动不动。

    不过她休息了一会儿却生龙活虎地示意李辞导演可以重新开始了,这种拍戏疯魔的程度,简直跟江离鹤当年拍戏一摸一样。

    江离鹤很心疼,又觉得很骄傲。

    这一场是她们两的对手戏,如今她们拍戏已经默契十足,只消对方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想要干什么,她们已经磨合地十分完美,全剧组都进入了很舒适的拍摄状态。

    一舞完毕,公孙沁利落收剑。

    满院剑光,有桂花自树上被她削落,慢悠悠飘到地上,有的落在她的身上。

    公孙沁没有提剑,而是提着一壶酒,独自去了太后寝宫。

    念虞宫多年未变,一如往昔。

    “一切都该结束了。”公孙沁默念道,接着她如当年一样,踏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宫内。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宫诃,今天,则是最后一次,就让这一出闹剧,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

    宫诃正站在书桌前画画,她穿了一身素衣,不着任何装饰,多了几分空灵气,她提着笔,正以工笔描摹一位持剑的红衣女子,正是在画她。

    公孙沁耳根处仿佛也滴了一滴笔尖朱砂。

    “……”

    “沁儿来了?”

    自公孙沁病情好转以后,她与宫诃之间就不知不觉进入一个很暧昧的境地,她不再叫宫诃“太后娘娘”而是直呼其名,宫诃不像以往不叫她的名字,而是亲切地叫她“沁儿”。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们的情意变了。

    只不过这一份大逆不道的心思没有一个人点破。

    这些天公孙沁时刻都在无边无际的懊恼中,一方面她沉溺于宫诃这个女人,另一方面,对她的恨、对先皇的思念与报仇的执念混杂在一起,每一天都在折磨着她。

    她的病一天天好了,身体一天天康复,心却一天天沉下去。

    所以她提了一壶毒酒,两个酒盅。

    “看我画得可好?”

    看画。

    画中人明眸皓齿,正于庭院中舞剑,长剑飒然,花瓣飘落,寥寥几笔已经是绝代风华。

    公孙沁将装满毒酒的酒壶放在一旁,走至她身侧,低头去看画。

    宫诃低头看她。

    “好诶,没想到你的画也这么厉害。”

    宫诃笑了笑,“我的画技一般。你今天带了酒?可是要与我对饮?”

    公孙沁手一抖,微微侧了侧身,不让宫诃看到她的表情,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对,咱们,不醉不归。”

    宫诃抿唇:“你不醉不归,那便不醉不归,来,坐这里。”

    两人坐到床榻上,公孙沁取出酒壶,无差别地倒了两杯,递给宫诃一杯,自己一杯。

    毒是鸩毒,是先皇李玉堂用来毒死冷宫妃子的烈毒,往常犯了错的妃子,将和了鸩毒的酒饮下以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会回天乏力,香消玉殒。

    宫诃带着笑看着她,眼中倒映着公孙沁的影子,可早已来不及。

    白玉酒樽,深色毒酒,宫诃浑然不知。

    “我与你,交杯。”公孙沁道。

    “CUT!”李辞导演慌忙喊停,招手,接下来灯光摄影全部就位。

    饮交杯毒酒是《刺后》名场面,李导不敢怠慢,需要认真拍摄,除此之外,剧组杀青后发布的剧照里也会有宫诃公孙沁两人喝交杯酒的画面。

    江离鹤与覃宣对坐,端着装满葡萄汁的酒盅。

    两人双臂交缠,坐得极近,腿也隔着繁复的衣袍靠在一起。

    一如剧中两人的感情状态,缠绵,却又恪守着本分,因此她们不受控制地亲近,又不会越雷池一步。

    “准备!”

    覃宣慢慢凑近江离鹤,两个人的上半身挨得越来越近,覃宣不加掩饰地注视着她,江离鹤好看的手臂就在她胸前。

    呼吸有一点点乱,覃宣看到江离鹤的喉咙动了动,她便起了怀心思,故意又往江离鹤那边靠了靠。

    更近了,片场响起一片工作人员的尖叫声。

    她们两人捏着酒盅,一饮而尽。

    覃宣深深地凝视着对方,眼底有羞涩,有不舍,有心痛,有悔恨,如此多翻涌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交杯,是古时礼节,起始于周代,新娘新娘饮交杯酒,寓意同甘共苦,永不分离。

    公孙沁喝完了酒,宫诃也收回手臂,酒盅里毒酒一滴不剩。

    “我很高兴,你先歇着,待我画完这最后几笔。”罢宫诃重新站到书桌前。

    公孙沁点头,躺在床上细细量她。

    太后娘娘生得好,薄肩,细腰,腿长,穿上大袍子厚重衣服,比男人还要好看得多,带着几分英气的脸上又有着属于女人的柔美,她的长眉是青黛色,眉梢还别致地有一个的结,再往下睫毛如两把扇子,扑闪扑闪,越看越好看。

    多看几眼吧,公孙沁想道。

    她安静地等待着毒发作。

    宫诃站在桌边,右手提笔,左手提着右边衣袖,面前是差了几笔便能完成的公孙氏剑舞图。

    寥寥数笔,却怎么也画不完。

    她知道公孙沁正在看她,她极力保持着镇定,可不断颤抖的右手让图上最后差的几笔终将是无法补齐。

    宫诃无法下笔,笔上墨汁都被抖得滴下,晕开到了画纸上。

    当初公孙沁染上寒疾时,精通药理的她几宿没有合眼,以身试药,最后同太医院一起研制了解药,当初先太后认为公孙沁极艳,是亡国之相,欲杀公孙沁而震慑后宫,是她拦下了盛怒的太后,而她在公孙沁心中,却始终都比不过那个天底下最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皇帝。

    李玉堂,那个带给她一生苦难的帝王。

    宫诃知道这并不能怪她。

    因为她也永远不可能把真相告诉公孙沁。

    她只是有点难以冷静,她难以再隐忍。

    公孙沁一直看着宫诃出神,等待身体不适的到来。

    谁成想,过了好一会儿,身体依旧没有任何不适。公孙沁从床榻上起身,走到宫诃身边,发现她正气定神闲地完成了最后一笔!

    画上右上角有几点红色泼墨,看起来杂乱无章,却宛如天上落红雨,将整幅画的意境提上一层楼!

    “你!……”

    公孙沁指着她道。

    宫诃做了什么,竟让那杯剧毒无比的酒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她到底做了什么?

    宫诃看她一眼,负手站到一旁,语调冷淡。

    “若日后还想杀哀家,记得不要用宫里头的鸩毒,在你还没进宫的时候,哀家就尝过这个味道了。”

    公孙沁面色灰败。她想起上次刺后失败,宫诃再有下一次,赐她凌迟……宫诃想来一言九鼎,那么自己此刻……

    “出去。”

    公孙沁这才看见宫诃衣袖下微微发抖的手。

    “你……”

    “出去!”听着宫诃似在发抖的声音,公孙沁忙起身到了殿外。

    殿内宫诃捂着发痛的头,慢慢坐到了先前公孙沁坐过的位子上。

    这一段剧情告一段落。

    江离鹤换下戏服卸完妆回来,发现覃宣沉默地端着一杯西瓜汁坐在椅子上,眼眶发红。

    看起来似乎在生着闷气?

    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放着湿纸巾、口红、眼霜、护肤水……江离鹤坐到一旁,拿起眼霜,试探问她:“怎么啦?不开心?”

    覃宣像一只有些炸毛的猫一样被戳了一下一样,瞬间看过来,眼神有点凶巴巴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冲江离鹤发火。

    不过她似乎很好地控制住了。

    她的火气被她憋回去了。

    江离鹤隐隐觉得自己有当抖m的潜质,她居然很想让覃宣对自己生气。

    “嗯?有话要?”

    江离鹤的这一问似乎极大地加重了覃宣的委屈情绪。

    “为什么!”

    江离鹤不解皱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宫诃不在这个时候告诉公孙沁,其实是李玉堂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其实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覃宣气鼓鼓的。

    重逢以来,江离鹤第一次见她气成这样,她不由哑然失笑。

    不要覃宣,就连自己都有几次入戏太深,难以从宫诃的情绪中走出,江离鹤记得自己早年拍摄一部电视剧时,她饰演一位抑郁症患者,等到戏全部拍摄完毕,她发觉自己也有一些抑郁了。

    后来多亏做了心里辅导,才从角色中走出来。

    覃宣现在没有很多的演戏经验,对角色、对剧情意难平,实在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的问题我也想过,其实如果她告诉公孙沁的话,我……不对,是宫诃自己其实就会少很多麻烦,可是如果她告诉公孙沁,其实也并不会改变什么,反而会让公孙沁陷入长久的自责与悔恨,到时候,恐怕公孙沁自己也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念头,她们两人的感情也注定不会有什么变化。”

    江离鹤顿了一下,“更重要的事,宫诃怎么会舍得让公孙沁难过?我又怎么会舍得让你难过呢?”

    她用右手无名指挑了米粒大的浅黄色眼霜,靠近覃宣,要为她按摩一下眼睛。

    “过来。”

    江离鹤道。

    覃宣没动。

    她的心绪很乱。

    脑海里似乎嗡嗡作响。

    江离鹤等了她半晌,覃宣终于抬起头:

    “江老师,以前的事……我们的事,你根本不需要自责,并不是你的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覃宣看着她完这些话,别过脸去,没敢去继续看她。

    在覃宣看不到的地方,江离鹤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还好……还好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还好……她不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要往前看。

    那就没事了,她一向很有耐心。

    “没关系。”

    江离鹤用纸巾擦去右手无名指上的眼霜,收回手。

    此时李沉黛正好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这位冷圈袁隆平全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怎样的高光时刻,甚至迟钝地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一丝微妙的氛围:“覃姐!池轻找你!跟我走吧!”

    覃宣站起身,偷偷瞄了江离鹤一眼,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