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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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颐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那两张写满了文稿的轻薄稿纸一读再读,直到确认自己已然不能修改得更好了,方才找了一张信封,将文稿给包裹起来。

    拿着手中写好寄件地址和寄件人等信息的信封,锦颐站起身走出了房门,下楼找到了李妈,便将手中的信封递到了她的手中:“李妈,替我去将这封信给拿出去寄了吧。”

    锦颐找到李妈的时候,李妈手中拎这个菜篮子,恰好是将要出门的模样。她伸出一只手,从锦颐的手里接过了信封,紧接着便又掀开了竹篮上的深色花布,将信封稳妥的安置在内。

    “好的姐,恰巧我也要出去买菜回来做晚饭了,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我便顺便替姐将信封给拿去寄了。”

    李妈如是了,锦颐才像是反应过来般回过头去望了望墙上的时钟——

    此时已是五点又十分了。那短短的万余字,竟足足花了她一个下午的时间。偏偏除了那隐隐酸胀的脖颈和后肩,她都未曾察觉。

    “去吧。”愣了一会儿,见李妈还站在自己的身旁,想是还在等着自己有别的叮嘱,锦颐便对着李妈笑了笑,轻柔道。

    眼瞧着李妈对自己点了点头,逐渐的消失在门口,锦颐便转过了身,想要重新回到房里去。谁知她脚步都还没施展开来,便瞧见了谢锦言正风风火火的从楼上跑了下来。

    “锦颐?你今天怎么没在房里?”陡然间瞧见了正孤身一人站在客厅里的锦颐,谢锦言刹时便挑着眉对锦颐问道。

    显然,对于能在这个点看见向来总爱躲在房里看书的锦颐,他不是不感到惊讶的。

    “哥哥这是要去哪儿?”锦颐不仅没有回答谢锦言的问题,反倒反问道。

    在她的印象里,今天的谢锦言,下午应当是没课的。但此刻,他右臂上搭着西服外套,手中拎着出门时惯常拎着的提包,连头发都没来得及理,俨然是一副急着要出门的模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锦言顿时想起了自己手中还未完成的事,于是脸上便又连忙浮上了急色——

    “我有急事要出门一趟,应当会晚些回来,若是爸妈先回来了,你便帮我告知他们一声。”

    他匆匆撂下这样一句话,待锦颐回过神再往身后望去的时候,便只能看见那扇来不及掩上的大门,还在他的身后晃动。

    他究竟是去做什么?锦颐其实是知道的。她走上前去,重新将大门关好。

    上海的报社,惯来是在晚六点截稿的,他若是再去的晚些了,便赶不上报纸明日的发行了。

    当然,他是不需要担心他的文章不能刊发的。当一个文人在文坛的地位已经抵达了某种特定的程度,那么便在不是谁要来审核他的文章,而是他要将文章投递给谁了。

    第二日下午。

    当锦颐顶着谢峰德探究的眼神,第一次向谢峰德讨要来了家中订购的几份报纸后,果不其然便在《上海日报》里瞧见了谢锦言所撰写的一篇文章。

    《上海日报》、《上海晚报》和《申报》是上海纸媒界的三大巨头,几乎是每一个上海人都会阅览的报刊,影响力几乎是涵盖全国。

    这一次,谢锦言并未将自己的文章刊登在自家文学研究社名下的报刊下,反倒是刊登在了《上海日报》上,所看重的与她一样,无非便是那报刊的名气,想凭借报刊的名气,令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这篇文章罢了。

    正如她,她便将她的《一无所有》投发在了《申报》的报社里。

    《一无所有》,那是她给自己写的第一篇所取的名字。

    静了静心,锦颐将手中的报纸翻到了刊登着谢锦言的文章的那一面,轻轻将报纸叠起一半,便捧着报纸细细斟读起来——

    那是一篇名为《华夏上海?》的文章,即便是还不曾真正读到文章的正文内容,但光是文章的一个题目,便叫锦颐的心突兀的停了一下,没来由的心慌。

    没有任何的停顿,锦颐连忙往题目下方的正文看去——

    一如既往,谢锦言的文章是不惯于堆砌华丽的辞藻的,他的文辞一如既往的犀利,字字句句直指人心,下意识的便让人想要退缩、想要回避。他的文章就像是一面镜子,印刻着社会里最残忍的真相,容不得任何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装聋作哑。

    他文章中所写的内容,其实正如锦颐所料那般,只是将合乐里强制拆迁的血腥事实,明明白白的摆在整个上海滩所有阶层的人的面前。甚至,为了更真实的还原真相,他都不曾刻意在字句中掺杂个人情感。

    他的每个字都是冷冰冰的,似乎要将所有的是非都要交到别人的手上,强制所有人给出一个对真相的判断——

    残酷的真相。

    这是锦颐在看完谢锦言的文章后唯一的感触,即便是她本身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实,但她仍旧是忍不住在心里如此感叹着。而这,便是谢锦言的文字的吸引力了,也是谢锦言如此受当世文人追捧的原因。

    锦颐手捧着印刷着谢锦言文章的报纸,始终不曾放下。

    在这篇《华夏上海?》中,在对合乐里强拆事件的整个叙述中,她是找不到谢锦言个人情感的偏向的。他只在文章的最后,才好似一个稚子般,满怀一腔疑问般问道——

    “华夏上海......华夏上海!上海真的是华夏的吗?”

    偏只这一句,像是空谷中最后的回响一般,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根细针,在她的心尖上猛地扎了一下,刺痛得快要使她断绝了呼吸。

    上海......真的是华夏的吗?甚至于,华夏......真的是华夏的吗?

    这才是《华夏上海?》这个题目真正的含义。犀利、刺痛,却叫人辩无可辩。

    苦笑着将手中的报纸丢开,锦颐平复了一下心中略略荡开波澜的心情,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手袋,便出门去了——

    中午时分,她已经接到了《申报》编辑的来电,接受了那编辑的邀约。

    她出了家门,走到路边,随手拦了一辆人力黄包车,便向着《申报》报社的方向去了。

    锦颐进到报社内部,只见那报社里的办公桌大都安排在一处,期间有许多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苦干,根本便分不清谁是谁,更何况她压根便没见过这葛继涵编辑了。

    于是,沉了一口气,她只好扬声询问道,“请问葛继涵编辑在吗?”

    一时间,她突兀的声音在原本因为工作而略显嘈杂的报社里响开。几乎同一时间,所有探的目光都向她扫来。不过也幸好,这些记者编辑们的工作是十分繁忙的,也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他们便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工作上。

    “哦,你是谢锦颐先生?”一个身穿白色衬衫和深咖色夹背的男人,忽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唤她为先生。在此之前,她从来是听惯了别人唤谢锦言先生的。自己被别人唤作先生,这还是头一遭。

    “来,先生。我们来这边谈。”

    锦颐并没有回答他,但他却已经确认了锦颐的身份——

    今天所有的安排中,他只约见了《一无所有》的作者。

    他引着锦颐在一处颇为宽敞的地方坐下,为锦颐添了一杯凉开水后,便交叉着双手,略略前倾着身子道:“先生的我已经看过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似是该思考应当给出锦颐如何的条件才更为合适——

    “我不会为了报社的利益便些虚假的话语,先生文笔很好,《一无所有》也是一篇难得的好。但先生毕竟是文坛的新人,我给先生开出千字七角的价格已然是极限。”

    做报社的人,是一个十分中间的存在。他们既不是纯粹的文人,也不是纯粹的商人。

    他是编辑,编辑是鲜少有约见作者的。一般遇上了想要刊登的文章,若是对方同意,便将钱寄去,将文章刊登。但这次,他十分难得的遇上了一篇可以称得上是“心头好”的,于是便直接将笑的作者给约到了报社来,怀着的本身便是不愿放弃的心思。但在这同时,报社利益的底线,却也不是他能轻易破的。

    他不断地思考着该如何服锦颐,以一种将要面临一场重大的谈判的姿态。

    “好的。”锦颐望着葛继涵忽地笑了笑,最终应道。

    “什么?”葛继涵有些傻眼。

    原本他的底线是千字八角的,怎么现在他连底线都还没出来,他眼前的人便直接笑意盈盈的应承了下来?

    “我好的。”或许是葛继涵的目光狐疑太重,锦颐便再次出声,肯定了他的想法。

    于她而言,这篇文章能挣多少钱根本便不那么重要。生活方面,谢峰德和谢锦言都不曾短缺过她,她所在意的,是她的文章究竟能不能在《申报》刊发。

    她并非谢锦言,她在文坛还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地位。她的这篇《一无所有》算得上是触犯洋人的利益了,没有那样多的人会愿意为了她这样一个声名不显的人而冒险。

    在上海滩里,只有身后有背景的任务才能将产业做大,三大报刊也无非如此。于诸多报刊中,她选择了《申报》,既为它的浏览量,同时也为它的“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