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落了座,姬允面露关怀地垂问几句,便转开脸去,目光紧紧追随舞姬们的翩然身姿,作出与方才的兴致缺缺截然相反的,沉醉其中的姿态。
方才他不注意,恐怕露出了对少年的觊觎之情,现在只好尽力找补回来。
一舞罢了,琴笛渐歇,柳琴箜篌次第升空。
众舞姬如云般退下去,又众星拱月迎上来,捧出一名身披红销纱,手弄月牙琴的伎人。
此人姿容姝丽,体态风流,眉目中却自有一种孤高清绝。再仔细一瞧裹于此人身上,状若透明的绡纱,却是隐约能见两朵红色茱萸,坠在平坦胸部上。
此姝非姝,如此勾魂摄魄,竟是个男儿身。
他一弹一舞,竟也丝毫不乱,足下与琴音相和,如出一体,脚下错落有致,步移腾挪。端的是引人入胜。
坐上明帝似已看得痴了,定定凝望此殊,被勾去心魂了一般。
白宸见到此人,脸色也骤然一变,他转头看向姬允,见他目中痴愣,更是双唇抿紧,面冷如霜,案下双手已是攥得蹦出青筋,情绪隐忍到极处的模样。
姬允倒不是真的被迷得丢了魂,不过是见到故人,一时失神。
他竟是忘了,上辈子他也是在这样饮宴上,第一回见到姝的。姝是自幼长在妓馆里,因生得貌美,自便受到悉心调教,十四岁挂牌之前,鸨母也很是拿大,竟无花名可配衬自家子,便只唤姝罢了。
如此美人,昏君明帝自也是一见倾心的。
不过既有君子白宸在前,明帝又深信自己与白郎有天定姻缘,便也只是言语上表述了一番倾慕之情,回京之后便不再记起此人。几年之后,在一场宴饮上,姬允却重新瞧见了姝。姝被卖给了当地的一名世家子,那世家子风评不佳,一贯是喜爱折辱凌虐枕边人,姝又清傲,被折磨得很是不堪。那日姝便是被扒光了衣裳,手脚被锁链捆了,那世家子左手牵姝,右手牵了一匹獒犬,竟似牵了两条狗一般,还状若恭敬地向姬允行礼,人究竟不如狗听话,欲将姝这条狗献给他。
那世家子搞这么一出,不过意在讽他,并嘲笑白宸罢了。他将白宸收入后宫作了男君,一代清俊名士自此殒灭,沦为可供玩乐辱弄的脔宠,好事者岂不是找到了最肥硕的养料日日口啖。且白宸与他不睦,王京无人不晓,今上那处不顶事,连宠侍也降服不住,那便又是一场新的可供谈资的笑料了。
每每想起当日姝空洞绝望的脸,姬允都有种被戳了肺管的滞涩感。
那几年他于国事越发不上心,整日是荒淫无道的作态,朝中变更如暗底涌流,他虽不是全无所觉,但却因长久以来的声色犬马而有一种隔了障雾的麻痹感。是以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世家子,也敢轻易冒犯于他。那回姬允是真的发了怒,面上却不显,只将姝带了回宫,封作了除白宸以外的,唯二的男君。至于那世家,在王京的深水里,不过门户,姬允动了,贵族间也只是起了一点波澜,毕竟今上已经很憋屈,朝堂由着门阀将自己左右拉扯,后宫还有个不识趣的整天跟你犟,好容易有个发泄的出路,便由他为自己的新宠出口恶气吧,是以那世家子三族尽灭,也无人去什么。
而姬允如此感怀,却并非只为故人重见。
来惭愧,他贵为天子,临到死前,竟无一人愿意相救于他。
当时他已经被软禁在白宸的幽宸宫里——还是他当年亲自为白宸设计监工的——只怕不日便要被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或者白宸根本连一个挡箭牌也不屑要,只待收服了朝臣贵族们,便要将他脖子一抹。
连自跟在他身边的老奴都早被白宸收买,不肯出手助他,姬允已经是坐以待毙了,同样被软禁于他自己宫中的姝却以死犯险,潜入他寝殿欲带他潜逃。
虽还没跑到宫门口就被白宸亲自逮住了,还被捅了心口一刀。
姬允很念姝的情意。也不知道他死后,姝是如何结局。
恐怕也是不得好死。
这样一想,愧疚更深。
姬允也等不及一舞跳完了,挥挥手,叫乐师们停下。
满堂寂静,月牙琴一个颤音。
姝抱着琴,埋头跪在地上,红绡下清秀的脊背微微凸起。
姬允这才回神过来,人大约是被他吓住了。
不由愈发地和颜悦色,他对人温言和语道:“别要害怕,朕只是想看看你,你抬起头来。”
感觉到左下方有一道几乎能穿破骨肉的目光。
姬允不由分了点心神看过去,白宸抿唇看着他,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发红。
姬允不明所以,只好当没看见。
姝已经抬起头来,这样仔细凝望,更觉五官精致华丽,细眉长眼,是妖媚的勾人相,偏偏眼角有一股清绝傲气,像带了勾子,越发教人挪不开眼。
姬允心中不由一叹。
怎的那一日,站在柳树下的美郎君,不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