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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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又下起雨。雨势颇急,不多时,堂前积水又深半寸。

    姬允吃了半碗粥,便不吃了,叫李承年拿来蓑衣斗笠。

    白宸望着他:“凤郎要出门?”

    姬允神色不展,点点头:“今日情况不大好,我亲自去盯着。”

    他眉尖微蹙,面上显出一种不知觉的忧虑之色,他本是过于贵气,而又带了点轻浮的相貌,一旦那点轻浮之色褪下去,便使他整个人都显得尊贵而端庄了。

    白宸看着他,神色微动,而后他微微地弯唇,微笑:“也好。”

    他也穿上蓑衣,又多拿了一把伞,为姬允撑了,两人一同出门去。

    先去最近的安置点。破陋棚屋绵延数里,每户头顶一木板,几根蓬草,就算是避雨遮檐了。

    这些人一贯是很能承受生活的搓磨的。只要留着命,有一瓦遮檐,便也不能让他们感到太痛苦。他们是已经麻木了。即便脸上总是一种凄苦之色,但这种凄苦也是麻木的。他们惯于做这种角色了。

    见到姬允,也是一种麻木的惶恐与恭敬。

    姬允召来几个人聊一聊,莫不是神色畏缩,话也不清楚。

    便觉得不耐与厌烦,摆摆手,又叫人把他们带出去。

    一转头,却看到白宸被众人围在中间,他面含微笑,神色间有种佛陀似的悲悯,不知他了什么,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显出一种生机来。

    姬允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觉得有些讪讪,白宸一直是很会收服人心的,比他是要强多了。

    但这也没什么好比的,他也不需要去委屈自己。

    到底他是这天下之主。

    白宸过来时,姬允正在喝茶。茶里一股土味,喝得他皱眉。

    白宸将他手中土胎做的杯子取走了,道:“凤郎不惯喝这个,便别喝了。”

    姬允被夺了杯子,掀一掀眼皮,看他一眼,倒也没什么。

    白宸挨着他坐下,仔细地看看他,道:“怎么了?”

    他的眼中是很直白的关切:“我方才在那边瞧你,一直恹恹的样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姬允眉梢微微一挑,道:“你同他们聊得那样开心,还能分心看见我么?”

    白宸却是毫不扭捏地点点头,:“我总要看见凤郎,才安心的。”

    那双漆黑的眼珠看着他,里面是一片纯然的真诚。

    姬允定定地看他一会儿,胸口传来的细细的颤抖,几乎让他无法直视他了。

    这种时候,他反而丧失他那种善于调 情的本能,变得笨拙而痴呆起来。

    他也点点头,并不知道在些什么地:“好,好吧。其实我也一直在看你。”

    待看到对方微微张大眼睛,而后克制不住似的,那眼中闪出光亮来,他弯下唇角和眼睛,整个人都变得光彩明亮了。

    “是吗?”他微微咬住唇,又像有些不自信地,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凤郎,你也会……忍不住一直想要看我吗?”

    “是啊,”姬允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这些人里,只你最好看嘛。”

    白宸看着他,一时像是有些傻气似的,张着嘴无声地笑,一点也不好看了。

    不。也还是好看的。

    毕竟是他看中的人,怎样都很好看。

    姬允克制不住自己,将手伸过去,覆住了对方放在膝上的手背。后者愣了一愣,便将手翻过来,扣住他的,然后张开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相交的目光里,都像是有实质纠缠着似的。

    真是……让人再感到害羞,也不舍得挪开。

    心平气和了,姬允也就问起白宸方才同他们都了什么。

    白宸正执着他的手,按摩他的指腹,闻言,便微微地一笑,道:“也没什么。”

    姬允睨他一眼,也只好作出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陛下!”

    棚外忽然响起樊业激动的声音,他这几日一直负责去土豪府上秋风,当然每日都被撵着回来,被撵得形容憔悴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乍然生机勃勃 起来,姬允一时都有些怀疑棚外的人究竟是不是樊业了。

    不待他问,樊业已径自在棚外大声喊出来了:“东陶县公着人送了五百担粮食过来!”

    姬允闻言,也是一惊,张口道:“卿发梦了不成?”

    白宸唇角含笑,拍一拍他的手背:“凤郎不如出去看看。”

    两人一同出去,果然见棚外停了数十辆粮车,一袋袋粮食堆得高高,都铺了油布防雨。

    负责送粮过来的是东陶县公的管家,姬允见过两回,倒也眼熟,当下确认果真是东陶县公送来的粮米,一时更为纳罕。

    那管家也向前来同他请安:“我家主人不忍百姓遭此厄难,是以开仓赈粮,又着三百一十人去疏浚河路,望陛下受纳。”

    虽不知一向以抠门闻达于亲友的东陶县公,如何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觉悟,姬允仍是忍不住喜出望外:“好好好,东陶县公解吾燃眉之急也!”

    那管家脸上硬邦邦的,丝毫没有被帝君称赞的荣耀感,跪首谢恩之后,便领着空车回去了。

    东陶县公的人甫一走,涿鹿郡公的人也后脚到了,粮食倒没有运到这里,而送到了府衙,壮丁也都直接送去了开挖河道。

    涿鹿郡公手下的人,脾气又更要大一些,连客套话也不讲了,竟是冲着白宸,黑着脸道:“白郎君所要的,我家主人都已给出了。”又向姬允跪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那人也走了,姬允即刻看向白宸,白宸目中黑而亮,嘴唇微微地抿住,略有些矜持的微笑。

    姬允一时福至心灵,又不能确定,张大眼看他:“果真是你……”

    郎君眼中亮亮的,又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抿抿唇:“宸力所及之,虽不算多,只望能解凤郎一时之急。”

    姬允一时不知该什么好,只觉得心中热切,激荡不已——那不全然是为了这多出来的几千担粮食几百名壮丁。

    他好像是有些从云端漂浮下来,踩到坚稳的地面了。

    他张张嘴,又感到喉咙发紧。

    满腹之语无以言表。

    最后只唤出两个字:“宸郎……”

    这两个字,是在昨夜情动意乱之下克制不住地喊出,等清醒过后,他也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不肯再唤出口了。

    白宸看着他,忽而弯起唇,很温柔地,嗯了一声。

    涿鹿郡公,东陶县公乃涿州第一门户,此两家有所表示,别的府第便也纷纷效仿。

    当日里已凑了三千担的粮食,一千名壮丁。

    姬允喜不自胜,待稍冷静下来,便不由十分好奇,问白宸:“涿鹿郡公,东陶县公,莫不是铁公鸡在世,你是怎么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来的?”

    白宸眉眼弯弯,唇边含着笑,道:“世人莫不私己,他们不肯助手,不过因为没有助手的理由罢了。”

    姬允疑道:“我也不是不曾同他们过,他们府上的兴荣,与涿州的生死休戚相关,但他们却是一贯自扫门前雪的,多一寸也不想管。”

    “既然是只扫门前雪,”白宸微微一笑,“便将雪堆到他们门前便是了。”

    白宸道:“此次分水引流,涉及多条河道的重新规划,难免要影响到之前的居民点分布。”

    到此,白宸那张本是清雅的面容,忽地显出一种狡慧来。

    “他们若是不想河渠挖到自家地底下,自然只有自己多出一些力,把河道挖远一些了。”

    姬允听得明白了,忍不住失笑,难怪两公如此不给他好脸色了,任谁被变相威胁“你若不出钱出力,便只好把你家挖成河道了”,都会气到爆炸的。

    只是此法虽是立竿见影,却难免有些阴损。

    姬允看着清雅如竹,高洁俊秀的少年,只笑:“宸郎有智计,解吾之忧也。”

    东陶县公的粮食因是直接拉到了这边,百姓自然也见到这一车一车的粮食,立时拥挤着将粮车围拢了。

    樊业带人把他们挡住,他们神色间就躁动起来,一种混杂着渴望与狂躁的情绪在中间涌动。

    灾情已持续有半个来月了,官府虽然持续在放粮,但波及范围太大,总有不足。这种时候看到这么多粮食,难免不让人眼热眼红。

    白宸眉头微微一皱,正要同姬允什么。

    姬允已微向前一步,向众人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到底他是君主,人们还是心存敬畏,稍微安静下来,但最前排的人,还是抓着士兵的刀柄,眼里有种狠色,像是随时会冲过来。

    姬允看他们一圈,才缓慢地开口:“朕承天意,本应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然朕行有不当,上天于是降灾示警。殃及无辜,实乃朕的罪孽。朕日夜祝祷,恳求忏悔能够上达天听,收回惩罚。昨夜天帝托梦于朕,感朕情切,三日内必当收回天罚。”

    所有人呆呆的,连白宸也是懵懵的,看着姬允。

    不过他懵的和别人懵的不太一样。

    他想的是,昨夜凤郎竟还有精力作梦?

    大家都这么懵,姬允只好大着脸,又了一遍:“天帝托梦于朕,言三日之内,雨必止。”

    还没人敢天降灾祸能何时结束的,众人一时在迟疑和欢喜间摇摆,白宸神色也略奇怪。

    姬允没看见,只又道:“这些送来的粮食都是你们的,官府一粒不收,粮车就放在这里。从现在起,你们可按每户人头,排队领取三日粮食份额。”

    与其把粮食收进仓库,让他们心怀疑虑与不安,索性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次将粮食全发出去,百姓们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些才最实在。拥有了几日份额的粮食,自然就能安抚住他们。即便有少数暴民,有官兵看着,也搅不出事来。

    一时群情热烈欢动,山呼万岁之声不绝。

    此处差不多,又去往下一处。

    姬允将上天降旨于他,雨在三日内必停之事照本宣科,走完整座涿鹿郡城。

    得了百姓爱戴无数,便同白宸一道回来。

    路上白宸略显得沉默,偶尔看着姬允,神色也有些捉摸不定。

    姬允志得意满,便不太注意到身旁人的神色,车驾行至府衙前,李承年已在车外撑了伞,姬允弯身站起,要下车了。

    白宸在身后,忽地唤住他:“凤郎。”

    姬允转过头来:“何事?”

    “凤郎所,三日内雨必止,可是真的?”

    姬允闻言,不由微扬眉毛,略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白宸看着他,眼中漆黑地:“凤郎,是怎么知晓的呢?”

    那目光里有种灼人的热度,似是怀疑一般,姬允被他看着,忽地,他微笑了一下:“来宸郎大概不信,近来我总是作梦,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白宸静静地,两人对视着,片刻,他问:“凤郎的梦里,梦到了这场大雨?”

    姬允点一点头,又道:“不止,我仿佛梦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我。”

    一时雨声仿佛陡然变得大了起来,雨水滴落在车顶,噼啪地响,车内一片寂静。

    静了仿佛是有很久,但也不知究竟是多久,或许不过也就一眨眼,白宸看着他,他的脸隐没在车内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白宸静静地,问,“凤郎有梦到我吗?”

    姬允摇头,笑着:“梦到很多,唯独没有梦到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