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金秋既过,桂子余香犹存。各州的中正品评名单,秀才,孝廉,贤良的举荐名单,陆续送至京中。
尚书省要对名单及举荐文章的内容进行核实,确定人才品级,以任命官职。非是经过中正品评,而是通过察举推荐的孝廉贤良,则还要同秀才一同参加考试,通过才能受任官职。
尚书省迎来一岁中最忙碌的时节,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吏部人手不够,还要从他部借调。衙内主事连休沐都不得归家,美髯许久不理,都不能够飘逸了。
便如此,当今圣上还嫌他们不够好过,时不时要来溜达一圈,挑挑拣拣地翻出名单来看,末了,问一句:“阆州望郡的还没送来吗?”
吏部郎实在有些嫌他悠闲地晃来晃去碍事碍眼,又不敢明,只一遍遍重复:“望郡是世家丰茂之地,中正大人是要花耗更多时间寻访的,名单也历来都是最晚送来。陛下不必每日亲至,望郡的一到,臣下自会双手奉给陛下。”
姬允点点头,也可。
隔日照常又来。
吏部郎:“……”
这日散了朝会,姬允没有继续惯性地往着尚书台的方向拐。
他叫住了顾桓,让他朝会之后来文锦阁一趟。文锦阁是议政殿后头的一间阁,专为单独接见大臣用的。
并不多久,顾桓便来了。
他身着大将军服,因他是极不喜今人尚雅之风的,旁的武将若非必要,平日都是着宽大袍服,头戴帽帻,脚踩笏履,虽为武人,也要作出雅士的派头。偏顾桓常服束腰袴褶不,连内穿的犀皮甲也要罩在紫色袍服外头,倒也多亏他身型高大,刚劲挺拔,虽同时人格格不入,却也自有一种引人心折的劲洒气度。
只是腰间缺了柄配剑,不听得那金玉相击的咣啷之声,姬允总有些觉得缺了点什么。
顾桓拱拱手,便算是行过了礼。
抬起头来直视他:“陛下叫臣来,可有什么事吗?”
那目光有些扎人,姬允略觉不适,他觉得顾桓想是猜到了他要什么。
毕竟他连日去尚书省,那沉迷美髯的吏部郎又是顾桓提拔起来的。
本朝各州郡长官三年一任,新批官员领命上任,老一些的中央调任到地方,地方提拔进中央,每届任期一满,朝中暗流涌动,莫不紧盯着换下来的空缺,扶持自己的人上去。这件事顾桓做得最是驾轻就熟,顾氏在朝中独占鳌头,本家自不必,便是分家旁族,姻亲世交,枝枝叶叶的,都得顾桓帮衬着理。
顾桓掌权惯了,自姬允赐了他开府仪同三司,大将军府里的僚佐都是按的朝廷百官规制来,不过就是规模些,实实地是个朝廷,许多不是很要紧的事务是只进了大将军府就结了,不必再往宫内跑一趟。吏部人事任命,虽总也要姬允过一过目,但姬允前世昏庸,既无人可用,也无心去琢磨何人能用,除了实在重要的,姬允还多提点心,别的全凭顾桓自己的好恶填人进去,姬允任他去就是了。
姬允也大略记得顾桓有几个刚弱冠的辈,正是该入仕的年纪,想必同上一世一样,顾桓已有了安排。
但姬允这回有自己的想法,便少不得要和顾桓对峙这一场了。
只是姬允在顾桓面前犯的蠢太多,上辈子数也数不清,最后更是带着他儿子一起,直接把人给坑死了。
不由自主会觉得有些心虚。
他清咳了声,道:“最近吏部在忙人事任命,你是知道的。朕手头上正好有张名单,都是孤南巡时寻着的有识之士,或可堪一用。”
顾桓闻言,眉梢轻轻地往上跳一跳:“有识之士?”
他面含讥色,却不知怎么,微妙地有些咬牙切齿的语气:“陛下难道指的是那位,从望郡一路追随陛下至王京,却尽走旁门左道,以色入侍的白氏郎吗?”
这一通丝毫不留情面的讥讽,让姬允的脸微微涨红了。
既羞且怒,他声音拔高了些:“大将军还是注意些话的分寸。朕有心招揽天下之士,犹惧他们不入孤之毂中,大将军此番话,是要远天下士,教朕担负骂名吗?”
顾桓面色沉肃,分毫不让,咄咄斥道:“既如此,陛下便应分清何为为君分忧的贤良,何为媚上邀宠的佞幸,二者岂能混为一谈?欲叫有德之士与德行不端之徒共处,不啻教清流混入泥浊,这才是真正使名士远离。”
“再,陛下既有心要做礼贤下士的明君,更应收敛自己懒散重欲的脾性。成日与美貌少年厮混,不思进取,谁能相信陛下心有宏图?”
姬允被斥得哑口无言,憋了一阵,他勉强分辨道:“……朕最近洁身自好,勤于理政,怎么就成日与美少年厮混,不思进取了?”
顾桓冷冷地轻嗤一声,显是觉得他一时热血上头,很快又要原形毕露。
姬允心头火起,又心知顾桓实在是很了解他,为此更恼羞成怒了。
顾桓见他脸色发沉,一副气得快不出话来的模样,恐怕再开口就是要自己滚了。
微叹口气,顾桓以妥协的口吻,道:“陛下若是真心喜爱,便是酌情将人收入宫中,臣也不会什么。只是公义与私欲,陛下心中岂能无一点轻重权衡?朝臣竟入天子帐中,要天下怎么看陛下,陛下已将朝堂也作了yingluan之所吗?百官文武又要如何自处?又有多少人会借机效仿,自荐枕席,以色侍君,谋取权位,祸及朝纲?臣不敢妄言,实在此害更甚于后宫乱政,请陛下慎思。”
顾桓的那些,他又何尝不知?
正是因为顾桓这番话,上辈子他决定把白宸纳入宫中。更异想天开,自作多情地要给白宸一个名分,教他虽不能够出将入相,仍然地位尊贵。岂知反而因此,使白宸更受羞辱。
重生以来,他总在反复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他不愿让白宸再有理由怨恨自己,他更不想再死一次。
姬允不自觉地以手指抠着扶手处凸起的浮雕,他沉默一阵,道:“桓郎肺腑之言,我心里记下了。”
“只是,白宸虽年幼,却素有才名,或许桓郎也有所耳闻。涿鹿水患时,也助我许多,并非顾卿口中那等只会媚上邀宠之人。我也是看中他有经国才略,特别亲近于他。索性望郡品评名单也要到了,桓郎也可看看中正大人对他的评价。”
他又顿了顿,续道:“对了,你族中不是有子侄及冠么,今岁该要入仕了吧?”
顾桓脸上硬邦邦地,道:“是。”
姬允道:“正好,太子近来还算用功,年初满了十二,也该到了上朝听政的年纪。之前虽有了两名冼马,还是太少了些。你顾家又是太子的母家,着人陪伴太子,正是最合适不过的。”
又道:“我也还缺两个近卫,听闻你有两个从侄,自跟着你出入武营,学了一身的本事。明儿叫他们到跟前来看看,若是不错,便跟在我身边,也不必格外演武比试了。”
这番安排实在是很隆宠了,便是顾桓再是权势滔天,天子近前,太子身边,也不是他想怎样便怎样的。
姬允安抚得这样妥帖明显,顾桓实在不能够再什么。
但他脸上却沉得厉害,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也无可阻拦。只是任脔宠佞幸入朝,只怕后患无穷。”
姬允想,让他入宫,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
便借口乏了,不欲再谈。
顾桓到底只能含着怒意,拱手退出去。
人已经走到门口,姬允突然又叫住他。
“你以后还是佩剑吧。”姬允瞧着他,唇畔显出两分怀念的笑意,“不见着你佩剑,总觉得不像你了。”
顾桓顿了顿,他隔了半张已经掀上去的帘子,远远的看着他。
片刻,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臣知道了。”
那帘子落了下来。
顾桓由宫中内侍一直送到宫门口。
御路深长,内侍弯腰在前头领路,拐过几座殿宇,愈发地僻静起来。
顾桓突然出了声:“陛下近来如何?”
前面内侍依然弯着腰,只头更低了些,害怕自己被人瞧见似的。
声地道:“陛下近来不怎么临幸后宫,也少召人来陪侍,只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姝,时常侍奉在侧……也不曾侍寝。”
顾桓嗯了声,又问:“还有别的吗?”
内侍思索一阵,道:“陛下前些日还出了宫一趟,只带了李常侍,未曾知会别人。”
顾桓闻言,双眼微微地一眯:“去了哪里?”
“的位卑,实在不知。”
断续话间,已到了宫门口,顾府的家仆正等在那里,顾桓挥挥手,让内侍回去,自己上了马车。
“去查这月以来宫中车马的去向,查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
车内,男人的声音冷而沉,他曲起食指,轻轻敲击手边的几,微绿深瞳里,泄出一丝掩藏得极深的,近乎于病态的占有欲。
“我的陛下,最近不太听话了。”
姬允看了一阵奏章,有些心不在焉,不能集中精神。
索性便推了开,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后脑,微凉的指尖贴住了头皮,按摩起来。
“陛下,这样好些了么?”
那力道适中,不急不缓,脑子里的疲乏很快散开了些。
姬允微舒了口气,轻叹道:“姝啊,朕没你可怎么办呢?”
这样的温柔贴心,简直能叫人上了瘾。
身后的人却微微一僵,片刻,他声音微颤地,道:“陛下这话,是不要姝了吗?”
姬允一愣,才觉出自己方才的话有歧义,大概是让人感到了不安,一时觉得姝未免太过敏感,一时又很感到怜惜。
“怎么会,朕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姬允张开眼睛,微笑的眼里显得极温柔,“便是你自己要走,朕也是不许的。”
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一直谨记的尊卑之分,浓丽的眼睫细细地颤动,他微抿住唇。
“姝可以把陛下这句话,当作是对姝的一个承诺吗?”
“这有什么,”姬允含笑,握住了他的手,“姝难得求什么,朕岂有不应的?”
姝在这样柔情的调戏之下,慢慢地红了耳根。
李承年此时正好进来,见此,忍不住露出两分愤恨之色。
因了姝的存在,他最近在陛下面前都不如以前得用了。需知在从前,为陛下按摩舒缓,逗乐分忧,可都是他的份内事。
他敛下嫉妒与不平,垂首道:“圣人,吏部着人来回,是望郡的中正品评名单已到了。“
前头还在和美人调 情的姬允,转头就放了美人姝的手,欣喜道:“果真?”
李承年眼角瞥到姝难掩失落之色地退到了后边,心中暗自得意,声里都多了两分真心实意的高兴:“是的。老奴还特别多问了一句,白氏的郎君,是极难得的上上品呢。”
姬允见他一脸与有荣焉之色,也无暇计较,只连叹三声好,喜道:“朕什么,此子生来岂是池中鱼,必定有大作为。”
李承年自是连声附和。
姬允已是等待不及,起身来便要往尚书台去,姝忙着去取披风,却被李承年抢了先,给姬允系上,百忙间还给姝抛了一个示威的得意眼神。
姬允不察两人之间的暗流,只对姝道:“你在这里等着,朕去去就回。”
姝温顺地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
大将军府内。
“侧帽巷。”
顾桓口中重复了一遍,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
但那一卷纸捏在他手指间,渐渐被捻成了细细的碎末,散于地上。
一阵令人脊背发冷的沉默。
送来消息的人跪在坚硬的地砖上,后背不觉湿了一片。
顾桓又开口了:“听白家的那子得了上上品之资,陛下很高兴?”
那人心答道:“是,陛下连道了三声好,还言此子非池中之鱼,必大有作为。当即便赶去了尚书台。”
“非池中之鱼,大有作为?”顾桓嗤了出声,“不过年幼竖子,受他族氏声名所推,略有些浮名罢了。陛下为色所迷,未免也太看得起他。”
“既是以色事人的下劣东西,便该谨守本分,求得陛下多绵延一刻宠幸。”顾桓面目微狠,冷沉沉道,“还想着染指朝堂么?”
那人知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绝没有想听附和的意思,遂老实地低头跪着,绝不置一词。
又听得顾桓道:“李承年那边如何了?”
属下忙回道:“李承年防大人防得很紧,属下数次试探口风,送的礼也都退了回来,实在无处下手。”
这是意料之中的,顾桓也未显出多少不悦之色,反而嘉许似的,点了点头:“他对陛下倒是忠心得很,不枉陛下待他的一片心。”
属下听着口风,忙试探地:“那大人,还要继续……”
顾桓挥挥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
“罢了。”他捏捏鼻梁骨,微叹口气,道,“索性陛下 身边,我的人已不少了,便留他陪着陛下罢。”
侧帽巷。
白宸正拿着吃食,逗檐下一只毛色嫩黄的鹦鹉。
他独身居住在这个院,倒也不会闷,弹琴读书,写字作画,或者接了帖子出门游宴,都是可发时间的。
只是心中若有挂念,弹琴少了一人听,月色不能够同赏,夜里露珠缀在了初开的花朵上,起时怀抱里空空荡荡……所有种种,缺了那一人,总会觉得缺憾,不能完满。
黄昏时分,宫内传来钟声。他抬起眼,隔了重重的檐角,远远地看向那不在眼前的人。
思君不见,一日若三秋耶?
他已经度过了无数个深秋,那冷意让心脏都渐渐地冻住了。
一旦复苏,他再也不能承受那样椎心蚀骨的寒冷了。
那眉目里总带了点傲气的厮,十分恭顺地走近来,低下 身,道:“公子,京中已收到了品评名单,公子是第一等的上上品之资。”
白宸神色未动一下,只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厮攒了一肚皮的好话没处倒,憋了憋,又道:“公子,梧州也来了信了。”
这次眉毛稍动了动,白宸道:“。”
“那李家大侄的新妇,因与郡守家的儿子私通,李家大侄将郡守家的儿子给死了,现正给关在牢里头,四处求人呢。”
白宸逗弄鹦鹉的手指微微一顿:“竟提早了这么多?”
那被逗了许久的牡丹鹦鹉,总是得不到这人手里的食儿,已快要气得咕咕叫,突然那人手一撒,吃食全进了它的粮盆里,到嘴的气儿没了,鹦鹉在笼子里上下翻腾,尖声连连道:“多谢美貌郎君,多谢美貌郎君。”
白宸唇畔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这是上回姬允来时教给这畜生的,因姬允大方,给它许多吃的,这畜生就很是亲近他,姬允教他什么,畜生学什么。
他张开唇,以口型无声地唤了一句。
凤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