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姬允骑在马上,目光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神色复杂。
顾蕴严妆高髻,身着朝服,眉目间隐隐显出凛色。
她本是顾家的女儿,生来就该会舞刀弄剑的,即便是入宫之后寂寂多年,那条从拿剑捋直的脊背也仍然挺拔,能顶得住事情。
顾蕴从门内走出来,向姬允行的不是宫礼,而是臣子之礼——本身在本朝,皇后除了是皇帝的后宫之首之外,也是皇帝的一大臂助。
只是顾蕴实在过于淡薄,有时竟让人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皇后来。
“容臣妾禀,”顾蕴神态语气都还是如往常一般淡淡的,仿佛要的事情只是在自己的花园里接待了一个客人,“有人趁陛下离宫之时作乱,因事态紧急,臣妾等不及陛下回宫,便自作主张召来了白大人和傅先生,先行平了叛乱。”
末了,还纯属礼节性地添了一句:“望陛下恕罪。”
姬允自然不能怪罪她,他下得马,双手将顾蕴扶起来,笑道:“皇后何罪之有,要多亏了宫中有皇后坐阵才是。”
顾蕴垂下眼皮,安静地一笑。
两人看起来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顾蕴难得穿上朝服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义务,然而这不过半日多的时间也把她累着似的,姬允一回宫,顾蕴便托言疲乏,回寝宫歇着去了。
唯有白宴傅衹留下来,跟着姬允到书房,将今日之事复盘一遍。
前半段大致上同姬允推测的情况差不多,叛军声东击西,趁着大半兵将跟着姬允去东郊,城防空虚的时候攻破西华门。但后半段就有些超出姬允的意料了。
“你们知道有内应,”姬允挑挑眉,蜷起的食指敲了敲桌面,“还把人放进来?”
白宴和傅衹相视一眼,傅衹拱手道:“是微臣的主意。”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抓过鸡鸭,鸡鸭吵杂,又能四处蹦哒,当它们分散的时候,要捉住是很难的,但只要把它们赶进鸡笼里,便一抓一个准了。”
傅衹这个假出世的,外人以为他都要修炼成仙了,恨不得往他身上堆上一团一团的缥缈仙气儿,却不想本人倒是乡村野趣足足的。
白宴眉毛微一动,眼里微微闪过一点笑的痕迹。
没人注意他这点细微的变化,傅衹继续道:“辽东王与汉阳王各自被困在黑水咸阳,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他们分兵入京,不过是困兽之斗,做最后的挣扎,得手固然是赚了,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鱼死网破而已。这样的人伤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若是放在外边,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还是关起来的好。”
白宴在旁边帮着解释:“正好借那内应的好处,那些人一进宫门,还没来得及觉出味儿来,便被我们的弓箭手包围,才得以大胜。”
姬允略抬起眼皮,他仔细看了看傅衹,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扯扯唇:“傅先生的意思是,朕的皇宫,是一个鸡笼吗?”
白宴和傅衹都不由一愣:合着我们了这么半天,您只注意到您的宫殿变成了鸡笼吗?
除了这不大端庄的玩笑,姬允没再什么,只大致敲定了事后的奖罚细则,便让人退下了。
殿内空旷,姬允坐在椅中,一手支着额头,像是累着了。
徐广宁取走茶盏,无声无息地,便要退出去。
这些年他呆在姬允身边,从不多嘴多舌,也未出过错,实在是贴心又合用的一个哑巴。
用得顺心又顺手,只是有时候又不免觉得两分乏味。
像是这时候,若是李承年那种见着他的神色,免不了要自作聪明地问上几句,姬允虽然嘴上总是挺嫌弃李承年,但其实也想同人话。
两世加起来,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到头来也只能挑挑拣拣那么一两个人,藏着掖着地心里话。
姬允叫住了徐广宁。
徐广宁站住了,诚惶诚恐一般,微微地缩肩低头。
“陛下,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吗?”
姬允瞧他心谨慎的模样,心下有些厌烦,只忍耐住了,道:“你今日听到傅衹的话了?”
徐广宁迟疑片刻,轻轻地点一点头。
“传闻此人有奇才,如今看来确实是不错的。”姬允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同徐广宁,又仿佛是在自语,“事出突然,傅衹被皇后临时召进宫,却能够迅速决断,筹谋部署,兵行险着地反过来利用内应——更厉害的,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了内应是谁。”
姬允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指环,他眼神微深,看起来略微地有些不大对劲,仿佛里面藏了一只阴郁的鸷。
同徐广宁话的声音却轻飘飘的:“你,他是凭什么推测出来的?”
徐广宁莫名从他那飘忽的语气里感觉出了一丝寒意,他脊背发凉,差点要双膝一软,跪倒下去:“奴才愚笨,实不能够揣测傅先生的意思。”
姬允见他一副心惊胆颤,怕极了要殃及自己的恐慌神情,那股厌烦终于攀升到顶点,忍耐不下去了。
也是他脑子不清醒,自己都犹豫不定,掰扯不清的事,问这没用的废物又有什么意义。
他按了按皱起来的眉,强行忍下了想让人滚的念头,只了声:“罢了,你出去吧。”
数日后,黑水降将反扑的消息才传到了京城。
驻扎黑水的樊业受伏击而死,连带着三万大军折损大半。
姬允震怒不已,当庭下旨,全力清剿叛军。
这些消息传到谯州,则又多耗费了两三日的时间。
一切都已经发生,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改变。
白宸从城楼上巡视回营,便看见姬蘅脸色不大好看,正将两封已开的信重新装起来。
“怎么了,”白宸难得见孩有这样严肃的神色,不由问道,“哪里来的信,了什么?”
姬蘅脸色有些阴沉,索性将信都推给他:“你自己看吧。”
白宸接过了,脸上神色也慢慢地变了,等看到“余鸿”那个名字时,眼眶几乎抽搐起来。
……难怪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于洪”这个人,谁会想到,这个人换了个名姓,便安全地藏匿在假名之后,叫人再找不着了。
“于洪”化作“余鸿”,这种拙劣伎俩却成功地瞒天过海,还做出了与上一世毫无二致的事,简直像是为了刻意嘲讽他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不过是徒劳。
太子姬蘅先头已看过这两封信,被里面的惊涛骇浪也激出了一身冷汗,但如今见白宸才看到第一封,脸色就变成这样,脸上的青筋都要爆了出来 ,不由吓了一跳,反而安慰起他来:“虽我们也有损失,究竟对方不过野鸡杂碎,怎么比得过我们正统之师,便是入了京城,也照旧没好结果的。”
“你什么!”白宸闻言猛地抬起脸来,眼睛里竟泛出丝丝的血红色:“他们还进了京城?!”
就像上一世那样,他们还是一路进了京城。
姬蘅也觉后怕地点点头,道:“是啊,他们还在朝中安插了内应,为他们开了宫门。不过多亏了白卿有先见之明,我听闻当初白卿来此,傅先生本是想要同行的,万幸白卿将傅衹傅先生留在了京城,否则此番京城危机,恐怕还没那么好过得去。”
着着,出于对英雄的敬仰,姬蘅便又忍不住开始喋喋不休了:“傅先生委实是个奇人,领着那帮不中用的少爷兵,硬是守住皇宫不,还利用那个内应,反过来将反贼一网尽,父皇着实对他大肆嘉奖了一番呢……”
而白宸听着听着,却不知是因为什么,脸色反而一寸寸苍白下来。
傅衹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甚至一眼挑出了谁是那个内应……凤郎会怎么想,会觉得傅衹是受了什么人指引吗?
白宸紧紧地攥住了手指,指甲陷入了掌心也毫无知觉。
他只能默然无声地自己消化那些在自己心里肆意翻涌的浪潮。
他不能慌,不能自乱阵脚,种种这些似曾相识的轨迹,什么也明不了,傅衹也是皇后顾蕴传召的,不能算到他的头上。
他咬住牙齿,隐隐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重活一遍,不是为了见证历史是如何再次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