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谯州大胜,段匹焕遣人求和的消息传入京城,举国震动,还未入夜,漫天烟花已迫不及待升入空中,大街巷里涌出人来,欢声雷动。
远远地,姬允在宫中也能听到连绵不断的烟花爆竹之声。
他坐在椅中,底下的人还在向他汇报谯州战绩,到白宸神机妙算,谋而后动,将后梁大军逼进扶山,斩敌数万,这场仗可以赢得很漂亮。
姬允撑着下巴,听完了战报里对白宸天花乱坠的吹嘘,却是微微皱着眉头,只问:“白宸他现在如何了?”
那传报员也是一脸的喜庆:“白将军挺好的啊!白将军这回可算是为我朝立了大功了!”
又是一番真情实感的赞美,末了,才心翼翼看向面无表情的姬允。
姬允的神情看起来倒不是不耐烦,仿佛是很想再问些什么,但是最终他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殿内无人了,姬允才按了按皱得有些紧的眉峰。
这回白宸总算是……平安无事了。
那一瞬间分明是松了口气的,但紧接着,一种不上是疑虑,还是不安的情绪却如阴影笼罩上来,在他的胸口盘桓不去。
这段时间里他总是做梦,大多时候他一醒来,就再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什么,但也有很偶尔的时候,梦里的残影在他清醒时也缠绕着他。
他梦到白宸提着剑刺向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恨意。
也梦到白宸脸色苍白,身上还带着伤,他站在门口,不知为何,脸上显出一种大概可以称作是伤心的颜色。
更可怪的是,他甚至梦到自己隔着窗,看见白宸分明还是一张年轻的脸,两鬓却都已经斑白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宸,简直要怀疑这人究竟是谁了 。他想再走近看看对方,对方也向着他走来,只是脚步踉跄,看着甚至是有些仓皇了,他似乎是想要开窗,但一阵风吹过,这没头没尾的梦就结束了。
姬允从腹内出了口气,才按下有些起伏的心绪。
案上堆了很多信件,最上头的一封是同他方才听到那封一起到的,是白宸自己写的战报,他还没来得及看。
姬允将信拆开,白宸自己提笔,当然是不会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了,他甚至觉得,白宸有些过于谨慎地谦虚了,几乎把功劳都让到了姬蘅头上。
姬允摇摇头,完全想象不出自家傻儿子英明神武的形象来,他继续往下看,猝不及防看到最后一句:别卿数月,日夜思归。
白宸公私分得很清楚,平时绝不会在公文上私事,两人联系都是走的私人信使通道,比起加急的官报,慢是要慢一些的。
只是有时心情急切,等不及再多一刻迁延。
他提起笔,心中其实有万语千言,但犹豫再三,最后只落下两个字:回来。
有时候人对很多事未必没有预料,但是抵不过心头欲念,总想着或许能有侥幸。
真相大白之前,总想多蒙蔽自己片刻,就能争得多拥有那个人一些时候。
白宸从谯州出发,不过半月,已到了京畿一带。
一路顺利,却在入京之前出了事。
这两年战乱频繁,流寇盗匪便有趁风起势的意思,偏偏朝内忙于仗,也无暇分心去管这些闹,是以匪寇情形更烈。
白宸就是被一帮路匪劫了道。
对方人数不少,看着竟也不全然像是扯开大旗张牙舞爪的无赖混混,中间有几个显然是练家子,手手杀招,是路匪都有些贬低了他们。
偏偏白宸思归心切,大军行程又慢,他就只带了数人先行急赴回京。
这下赶巧是撞上了。
在护卫的掩护下,白宸好险脱出重围,还是受了伤,左肩膀被砍了一刀,暂时只能躲在离京不远的一座县城里养伤。
姬允得知消息之后,大为震怒。而后拨兵三千,亲自出城去接人,顺道围剿匪寇。
不剿不知道,原来天子脚下都已经这样猖狂。光是出了城,去邻县的一路上,姬允就割韭菜似的剿了好几茬。其中大部分是由成日游荡,无所事事,索性落草为寇的浪荡子组成的,然后吸纳了附近村庄或者缺田少地,无田可耕,或者收成不好,走投无路的农户,渐渐壮大起来。只是即便如此,这样以村为分界线的匪寇,规模也大不到哪里去,还比不上江充那回锦绣街的**,人家至少还有个破烂大炮呢。
只是左一榔头右一棒子地为祸乡里,抓又不好抓,实在让人生气。
姬允也不明白这个王朝传到他手里,怎么就烂成了这样,于是更加地生气了。
而除了这大部分浑水摸鱼充数的,还有个别的狠角色,占山为王划地成寨,专行奸淫掳掠,而其残暴狠毒,简直耸人听闻。
姬允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与姝重逢的 。
其实姬允一开始没认出来是他,毕竟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差得太多了。
披头散发,赤身luoti,手脚皆戴着镣铐,身上布满形形色色的伤痕。
他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官兵从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拖出来,大约洞穴里四肢不能伸展,个个都是蜷缩成一团的姿势,好像笼圈里的猪狗,也不敢见光。
其中有男有女,有些看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十岁大,个个身上都带着伤,有被出来的,也有一看就是带了qingse痕迹的,其中一个女人手脚枯柴一样,肚皮却滚圆,竟然还是怀了孕的。
眼见这一幕,谁都忍不住露出咬牙切齿的愤恨之色,更有人拔出剑,往已经死透的人身上再捅了几个窟窿。
姬允这时才走进来,他环顾一圈,脸色如阴云将要滴水,片刻,才咬着牙齿,沉声道:“把这寨子给朕烧了,一具尸体都别想留!”
再难以忍受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第二眼,他脸色难看地转身,便要离开。
“……陛下……”
而身后这一把仿佛久未再开过口,嘶哑如破锣的微弱声音,却让姬允顿时驻足,再也走不动路了。
他回过头,看见姝蓬头垢面,满身是伤地跪在那群人里,他上身僵直地微微前倾,五指如鸡爪一样扭曲嶙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当年的清冷傲气,双目里只有一片昏暗灰败的痕迹,而那飘满死灰的瞳孔里,映出姬允那张不敢置信的脸,仿佛带起了一丝极压抑,极胆怯的渴望与期冀。
他又喊了一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