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
“依我看,夜中找几个弟兄将那赁客一抓,让他吃上点痛,他便能交代是谁人指使。”
文迎儿拒绝了。“官差要板子他都不,你威胁他也没用。”
因为一间宅子而闹出这么多事来,无非不过是为了冯家老楼底下的这块地皮,楼闹鬼,拆了重新盖就是,也花不了几个钱,但地皮却是弥足珍贵。
这块地皮也不知道是什么山水宝地,让这个幕后人非得拿到不可,他还想了个好办法,就是动用了玉清神霄宫,如今皇帝自称叫“道君皇帝”,玉清神霄宫都算是他半个寝宫了,他们一搬出那里面的道官来,连开封府的判官都不考虑冯家的地位,就把宅子轻轻巧巧地给出去了,这人便是明白,只要沾了玉清神霄宫,谁也不敢为冯家这楼叫屈。
如果是聪明的主人,一定不会让底下的人漏了嘴。再者使这种阴招来抓人,与她内心的德行背道而驰。
文迎儿脑子里好似从就被教导了如何做一股高贵典范,举手投足要显出来尊严气度,让人远远地便只能敬仰。她的行为也受到内心道德的约束。
虽然这个想夺取冯家地皮的人,背后做的事无耻,但却是迂回地使用了公堂这种光明正大的办法来处置,让文迎儿看见公堂的权位和阴森,便更加明白权力的重要。
“孔大哥,太子春坊应能查一查,这贡院周围的宅属罢?这些店家是谁所开,这背后房屋地皮又都是属谁?”
孔慈答应道:“这不难,虽然不比皇城司那帮人对京师通透,但这些个有典册载的一查便知道了。”
交代几句后孔慈便去了,文迎儿让郭管家驾车在贡院街上走了一走,又入酒楼茶铺去坐了坐。
徐鱼正店与临江酒楼每日都热闹非常,今天也请了草台班子、路岐人在门外和里边儿戏耍招揽宾客。几个名巷妓馆在略靠里的位置,门前停着不少马车,还有的脚店挂着红绸在灯上,那边儿是有卖身的妓/女陪宿的。
站在临江酒楼的第二层上,能看见远远有一座极高的楼面,而楼面后面正对着的就是皇城,文迎儿问郭管家:“郭叔,那是什么楼?”
郭管家道:“白嵠楼,站在那最高处,就能看到宫中。晚上宫里灯火着实好看。怎么,娘子想过去瞧瞧?”
文迎儿问:“什么人才能在皇宫外面盖这么高的楼?”
“那是太皇太后家的产业,先帝时候从商人手里盘下来,改成这白嵠楼。若不然怎敢直睹宫禁威严,又怎么可能是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文迎儿点点头,已经到了午后,风吹着脖颈沁凉。放眼望去楼高楼低,越是热闹的越有深厚的背景,没什么人能在京师这片地方随随便便就赚到钱的。
权力这种东西,玩弄人于鼓掌,你若是没有,那就是被人玩弄于鼓掌。文迎儿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层,她望着那白嵠楼,站在那里就能俯瞰皇城,那皇城里面的人又是什么样呢……都是韵德与荀驸马那样?或者是直接往冯宅送东西来威胁她的宗姬那样?
文迎儿知道那宗姬地位太高,如果太子要冯熙作婿,冯熙作为他的家臣就无法拒绝。那她也就不得不面临被休妻或者做妾的命运。
眼下贡院楼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堂上怪罪,她在冯家也没处容身话,再加上宗姬这么一门权势的亲事,还有她那胡编乱造的身世……
她一个无权无势,无枝可依的人,接下来能去哪里呢。
不管怎么样,贡院楼的事既然在她身上,她无论如何也要看到一个结果。
贡院街的位置若要看起来,就是一块棋盘上摆满的棋子,文迎儿突然发觉,冯家的这个楼,就好像是一堆白色棋子中围着的那一个黑子,定是让人碍了眼,非得拔掉了。贡院街这块棋盘香饽饽,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达官贵人的摇钱树呢。
想来想去目前的联系也只有玉清神霄宫,既然开封府她只能去找玉清神霄宫讨要宅子,她就必须得去一趟了。
一路上郭管家看她努力思索,脑筋一刻也不停,便不忍断她。
在郭管家看来,她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完全不一样,看她面色,似乎越是难办,她就越是精神百倍,目光有神,与那日她初入大厅那种局促懦弱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连他都知道,一个能够在将军箭下岿然不动、在翰林堂上指点江山、在公堂上公然平视判官,不疾不徐陈述的女子,一定不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
难道真是文家虎父无犬女?
文家那大女儿文拂樱他也见过,是冯熙的表妹,时常来探望夫人与冯君,偶尔冯君也会让她帮忙参谋家事,与他照过几次面。举手投足和言辞之中,能看得出蕙质兰心,但也比不上文迎儿这样……
他也不上来,就只觉得文迎儿非但不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令周遭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佩服一二的人物。在她面前,似乎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就和孔慈一样,听她调遣——那孔慈可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到了玉清神霄宫门口,一下来,郭管家与文迎儿都被那宏伟的大殿给震撼住。这高耸的殿顶,应当与方才看到的白嵠楼也差不多高了,但还要比那楼面更阔。
从底下楼阶走上去,便要走个半盏茶时候吧。文迎儿仰着头,此时后日照西斜,正巧就在殿顶,煌煌有如仙境。
郭管家也没来过,只听过这样地方,这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拜拜的。而今缠上官司,反而因此才来一趟,却还觉得自己的脚底板脏了这人间仙境的净土。
他扶着自己裤脚心翼翼地走上大理石阶,能看见远远的炉烟升腾上来,更加将大殿笼罩得如仙如幻。他正感慨赞叹,结果却听见文迎儿道了一句:“造这么个道宫,这得花多少钱?”
这话真是煞风景了。按理来,文迎儿可不应该担忧钱才对,而今是因为冯宅,让主家娘子都钻进钱眼儿里了。
这时候便见一座轿子被人抬着正往台阶上面走,那轿子也是销金轱辘,顶上锦缎,前后各有两个脚夫吭哧吭哧地抬着,身边还跟着两个内侍。
看这内侍的扮模样,文迎儿倒是有些熟悉。
那轿子里的人正巧掀开侧窗帘子看了一眼,文迎儿瞧见正是韵德帝姬。
韵德好像没看见她,大约是和管家在一起,没惹得她注意,便放下帘子匆匆离去了。
文迎儿喃喃道:“这韵德帝姬过来干什么?”
郭管家道:“这玉清神霄宫本来就是皇亲贵胄待的地方。这里头还住着一些个先皇的宫眷,皆也是不得今上敬重的,就遣到这里来当姑子修行了。道收纳宫里人的宫观庙宇啊,往东就是这个玉清神霄宫,往西是云寺,云寺里听是收着有罪的宫人,前段时间不是着了火么,烧死了一个帝姬……啧啧,当真可怜。”
文迎儿道:“听了,是崇德帝姬。我还被许多人指着长得像这位帝姬,生出不少事情。”
“竟有这等事……”
两人着着也就走上去了,马上便有道童来接,一身huangse道服都是用锦缎做的,当真阔气非常。
那道童问她有没有帖子,文迎儿道:“我是太子东宫引进使冯熙之妻文氏,今天听了开封府的引荐,着我来询问徐柳灵先生。”
文迎儿在开封府过堂的时候,就听那徐鱼正店的请了玉清神霄宫的道官,名唤徐柳灵,既然指名道姓了,不找他找谁。
那个道童一听“太子、东宫、开封府”,就直接被唬住了,于是便要先去通报。文迎儿于是指点郭管家掏银子出来,“我此来是为了十分要紧秘密的事情。”
那道童犹豫片刻,将钱收好了带他们进去了。
一问那个道童才知道,这个徐柳灵只是道官里面最下等的金坛郎,文迎儿有些丧气,恐怕这人也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下人,估摸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走了一阵,那道童让他们等等,他去里面找那徐柳灵去了,文迎儿便往幽静处走了走,望见有个厢房,窗户正好开着一个缝。
文迎儿骨子里有种关不住的“大胆病”,就蹑手蹑脚凑脸上去看,一看进去便被里面贵女的金头饰晃了晃眼,定睛见是韵德帝姬。
而她身旁站着一个道童,约莫十四五岁,喉结凸起,侧面白皙,眉目深浓,正是那帝姬身边儿的内侍蓝礼!
这个蓝礼怎么跑来当道士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蓝礼身材比韵德高了半头,虽然只十四五,确比同龄人看上去要高些,两个人面对面地相互注视,声话,突然不知怎么地,那蓝礼竟然猛地将她抱住!
文迎儿惊了一惊,眼睛瞪得极大,只见韵德并未躲闪,反而将云髻靠在蓝礼肩头,身子微微扭动,好似楚楚可怜模样。
“娘子,我们先生有请了!”那去找徐柳灵的道也回来了,这一声叫的无比巨大,文迎儿赶忙撤身离去。心下惴惴不安,恐怕里边也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