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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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慈与冯熙正叙旧, 两人经久不见, 过去的矛盾也都因重新成为同僚而化解。男人之间的觥筹和默契,如同风霜项背,敌营杀敌, 相互比对着谁也不输给谁。

    今日的饭资恐怕还要争抢一番。

    女人则各有各的心事。

    冯君的心思有时挂在孔慈及其母亲身上, 张氏偶尔惊怕似的瞪她一眼,她本想对她微笑,但奈何皮肉硬是笑不出来——长时间不笑的人,笑已经不是他们肌肉熟悉的本能。

    那张氏赶紧把眼睛撇开, 去看底下的杂剧。

    冯君这时便对自己觉得失望,知道自己没办法讨张氏的喜欢。

    为什么想讨张氏的喜欢……冯君瞥一眼孔慈,他与冯熙已经交投贴耳, 脸上微醺红润,酒醉味道从他身上渐渐四溢,时而大笑、时而郁结、时而击唱:

    “将士三箭定天山!”

    “壮士长歌入汉关!”

    冯君倒是心里笑,这铁汉子, 傻起来也无边无际的。

    然后那吕缭醉酒的模样印入脑海。那吕缭并不丑陋, 且也是醉酒,为何便看着令人恶心?

    这两箱心思转换, 心里觉得越发烦闷了。

    文迎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窗前,背对着桌,只能看见她脑后乌黑盘起的云髻,身形盈盈不堪一握。

    环在她旁边,趴在窗上, 瞧着底下杂剧正看得大笑,正笑着笑着,转头一看文迎儿,那脸上湿的妆容全花了。

    环用河东话:“咋的了?”

    文迎儿像没听见,石头佛像一样盯着下面,眼睛眨也不眨。

    底下《珠宫怨》演完了,两个杂班男女从后边下去了,上来新人唱赚,唱的又是《清平乐》。

    文迎儿脸上的泪湿渐渐干了,伸袖子将染晕的妆容擦掉,擦得干干净净,无人看出她沉默大哭过了,这才回头笑对环:“没什么,我就是知道了。”

    环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了?”

    文迎儿将她抱起来,继续看下面唱,然后问:“你知道宫里的官家,死了埋在哪里?”

    环想了想:“皇陵。”

    文迎儿问:“那宫里的皇后,死了埋在哪里?”

    环道:“皇帝身边儿躺。”

    “宫里太监死了,埋在哪里?”

    “太监……”

    “皇帝死的时候,挖个大坑,他们陪着去阴间服侍。有的命好的,外边收个养子,就能养老送终,给自己挖个像样的墓地。”

    “你知道宫里头,没了位分成了庶人,关在冷宫里死了,埋在哪里?卷个草席,丢到外面,找不着冢,无处祭拜,逢年过节,向天一问,大姐姐啊你去哪了?但见那宫里的树摇来摇去,它也不知道呀。”

    环看她一直笑着的,也笑着答:“好玩好玩,我也卷个草席子,然后谁也找不着我了。”

    “傻孩子,你有娘,有这么好的大哥,你往后,长到七八十,膝下儿孙绕,然后他们给你盖个销金大房子,把你放在里头。”

    “那不是把我关起来了?我不要,我要草席子。你住大房子。”

    文迎儿点点头,“嗯……我住大房子,我住最大的那个。”

    从南往北,鹊台、乳台、神道列石:望柱、驯象人、瑞禽、角端、仗马、控马官、虎羊、客使、武将、文臣、门狮、武士;三百丈神墙围上宫,神墙四隅有阙台,上宫陵台之上站着俩石狮子、石宫人,陵台底下有地宫,那些人跪在那里,哭天抢地,奉飨食禄,祖朝万世,经年不息。

    文迎儿在那窗口又站了许久,跟着环玩闹,等那张氏将孩子从她怀里给强行抱走了,跟她,“走了,走了!”

    冯君先退去了,孔慈与张氏带着环也出了间,底下杂剧的早就收了,文迎儿还意犹未尽地站在那处。

    冯熙醉醺醺地,从后面过来将她抱住,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文迎儿默了一会儿:“是不是你把我从云寺偷出来的?”

    冯熙的酒霎时便醒了,心头沉下去,低声道:“你想起了?”

    文迎儿摇摇头:“想起得不多,只想到你将我从云寺里偷出来,捂着我嘴不让人知道。我是从宫里送到寺里的,崔庶人的女儿,官家不起眼儿的庶女。满大街巷都在唱我大姐姐的故事,这才让我想起了,我应当就是那个帝姬。你是因为什么偷我出来?偷我出来,应当是重罪罢。”

    冯熙顿了顿,她终于是越来越想起了。但该怎么跟她和盘托出?她才在他身边儿过了两头高兴日子,现如今又要将自己置身于那段惨事里。

    但她现在就是一个话匣子,开来关不住,一心要知道关于她自己的一切事情。

    见冯熙不回答,文迎儿道:“往后我要多听曲儿,多看杂剧,听满大街都是讲我的事。”

    冯熙感觉到她身上很凉,她脸上无一丝生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文迎儿想走,他突然箍得用力了些,叫她动弹不得。她挣扎了一下,冯熙纹丝不动,也不话,她便不再挣扎了。反正挣扎也没用,眼下这男人劲力是极大的。其实仔细想想,印象里那些把她和她大姐姐拖来拖去的内侍、侍卫什么的,劲力也大得很,自己要是越用力,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就越凶狠,这时候就乖乖地让他们拖着走,然后看自己屁股上单衣被磨破了,开始磨屁股上的肉,磨着磨着就不疼了。

    冯熙的潜意识只是想,你别走。用在行动上,就是不能松手。

    外头二喊烊,冯熙一身酒汗,昏昏沉沉,但目光不敢离开眼前的文迎儿,旋即拉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却也不敢让她太疼,拉着她一路走下木梯去,看着那梯子,突然笑了一声,对文迎儿道:“你如果再记得多些,便能想起来,你躲在楼梯下面朝外面向我喊话……”

    文迎儿倒也迎合他:“我以前认得你?”

    孔慈在楼下向冯熙告辞,即便此时,冯熙也绝不松开她手。孔慈置的宅就在梁园不远,这时也就抱着环同他母亲一起步行回了。

    冯君坐在马车里,掀着帘望见孔慈走了,才把帘子放下。文迎儿正要上去,冯熙亦不松手:“我骑马带你。”遂吩咐车夫将车驾走。

    随后带着文迎儿去了店家马厩,将粽马牵出来,抚摸了它一阵,将她扶上马背,自己牵着那马在旁边走着,道:“你得不错。是我将你从云寺偷出来的。我知道你在那寺中后,便想着将你带出来,但着实没法子,直到那日我在禁中当值,远远地见云寺殿顶冒了火烟,知道是走水……”

    他心慌失措,他非得做点什么闯出去,只怕晚得一步,云寺的火势就会变大,赵顽顽还在里面。

    那都指挥使酒后滥罚,已是常态,冯熙怂恿弟兄骚乱,一石激起千层浪。冯熙借内乱逃营,马不停蹄奔到云寺。

    这一行动虽然已策划良久,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些宫里的人为了灭口,竟然不惜用火烧来掩人耳目。

    他匆匆赶到,不畏火势闯入每一殿室僧房,火势越来越大,烧着的帘幕殿柱往下坍塌,远远地,看见那个傻傻愣愣的赵顽顽正坐在一个大水缸里,浑身湿漉漉的只露出一个头,四周围熊熊燃烧,映趁着她瘦的不成样子的脸,红彤彤的,痴呆地望过来。从水缸里掉出来的一条铁链子,顺着地挂在旁边快烧断砸下去的梁柱子上。

    冯熙冲过去砍断铁链,将她从水缸里抱起来,赵顽顽指着地上:“瞧,瞧她,她死了。”

    冯熙转眼望去。

    那是一个女尼,身上穿着僧人的衣裳,头被旁边的木头杆子砸中躺在地上,火势尚未烧着她。

    “她敲我脑袋,我也敲她脑袋,她力气没我大,哈哈哈。”赵顽顽趴在冯熙背上。

    冯熙当下将那水缸烂,让水缸里的水流出来,暂缓火势,随即将那尼姑身上衣裳扒下,对赵顽顽,“换上这件,我带你出去。”

    赵顽顽愣了愣,推他:“不穿,我不出去,我要等我爹爹下旨呢。”

    “你跟我出去!”

    她力气极大,然而再大总不会比得上冯熙。冯熙将她强行按在地上,扒掉她身上衣物。烈焰即将焚身,他顾不得怜香惜玉。

    而此时冯熙却害怕她只记得他强行剥开她衣裳、带她走、捂着她口的这些记忆。他即便解释,也无法磨灭自己那时狰狞的表情。她想起这些情形的痛苦,或许解释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果然,即便是同她完,她却也只是眉头越簇越紧,浑身越来越冷,他不知道文迎儿究竟想起来的是哪些。或许有的话他起来,她都觉得像编的。

    冯熙屏息一口气,只能继续:“我回宫后,便在侍卫亲军辗转,待过钧容直、金枪班、茶水侍卫。我护卫汉王时,时常见你,后来……”

    这些事情言语是解释不清的。冯熙自然无法跟文迎儿,是你先招惹的我,而我那时并未敢高攀你这帝姬,即便日夜辗转反侧,才知道心意已经全部给你,绝无法再悔改,可却什么都没做,知道你落难我也不知你是何状况,只能四处探查你的消息,而得到你将出宫建府,甚至即将下降他人的消息,那我这一颗心头大石也算落下。只要你活着就好,下降他人,我能远观便也可了此残生。

    无法出口的话,在文迎儿听来就是另外一层意思。这个侍卫觊觎她,在宫里得不到她,而在宫外见她落难强行将她偷出来,看她疯疯傻傻所幸娶回家豢着,骗她当傻媳,直到她现在想起来了,瞒不住了,才将真相告诉与她。

    文迎儿在马上不话,手紧紧地攥着缰绳。方才冯熙握过她手的地方,她用袖子摩挲地擦净。

    冯熙望见了这个动作,吞下去一口咸腥。言辞变得索然无味,冯熙倒是顶想告诉她许多过去的事,那些好的,两人相爱的细事情,但已经没什么话的余地。他于是也就不再话。

    她越是不动声色地,越是冷淡疏离地,冯熙就越能察觉她心里的意思。

    她恐怕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