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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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冯君的脾气一点就着, 梁大夫还没走出去门去, 便听见她气势汹汹地带着厮往文迎儿那院里去了,梁大夫吓得浑身一骨碌,赶紧跑出去了。

    到了文迎儿院中, 不问缘由, 让人又要架她出来。现在王妈妈及文氏不住家里,她自己又要出嫁,这回是最后一次在家中施主母威严了。

    绛绡、霜也不是无防备了,一听那外面动作, 就知道要来找事,三下五除二将门闭上,告诉文迎儿别出来, 给她一口将灯也吹灭了,让她俩在外面应付就是了。

    冯君就坐在石台子上等,胸口起伏。绛绡看她这架势,怎么比以前数次都更加猖狂, 以前至少脸上还冷冰, 现在不是冷冰了,是炸锅了。

    近几个月文迎儿帮着冯家主事, 比她多年经营更要井井有条,她自己知道要出嫁,对文迎儿已经示好了许多,怎么这会儿又抓狂了?绛绡和霜两个人守在门口面面相觑,不知道所以然。

    “眼下回来, 还没用晚饭罢?她要在里头躲多久,饭也不吃了?”

    “难道一晚上都不出来了?大白天的,就要憋着尿在夜壶里了?”

    月凝本来和绛绡霜两个都好了许多了,没以前对着她们那么趾高气昂,可是现在也眉头皱着,在那叹气。

    绛绡给霜使个眼色,让她偷跑过去问问后边的下人,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又烧着大姐儿的“灶炉”了。

    霜心翼翼地挪到后面去,后头的人已经被月凝吩咐过,见她一过来就了实话。避子汤这事无论怎么听起来,都是天大的事,连霜一听都愣在那里。何况,这是刚才梁大夫亲自跟冯君的,霜张着口,瞪着眼睛望向绛绡,连布子都往前挪不动。

    她这事上站在冯君这边,冯二哥才是她侍奉最长的家人,她自己待着都如亲兄长的,现在文迎儿要吃避子汤给二哥绝后,她脑子都乱了。

    绛绡看霜站在后头不回来,前边厮就在她跟前站着,一个个瞪着她快把她吓软了,这可怎么好。过不半晌门从里面开,文迎儿走了出来,神色淡淡:“有什么话便吧。”

    “绛绡,扶你们娘子去祠堂。”

    “去祠堂干什么?”绛绡回顶一句,不算动。文迎儿倒是淡定自若,知道多无益,便自己走着过去了。一堆人紧跟上,冯君见她去了,她这才从石台子上起身,也往祠堂走。

    入得冯家祠堂,冯君立即让人点上四炷香,自己磕了头插在排位前面的香炉里,然后自己跪了下去。

    她这回没有强迫文迎儿跪,绛绡等人看不懂。文迎儿沉默着,也不知道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后冯君便开始背《孝经》。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她自己大声背出来,背一篇就磕三个响头,再背一篇再磕一次头,这么背下去,不一会儿已经磕了几十个响头。

    文迎儿已经明白了。

    虽然冯君背的不是《孟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这个时候带她来拜祭祖先,没有别的理由。

    文迎儿没多跟梁大夫解释那酒杯的事,这梁大夫一时想岔了,就去告诉了冯君。

    她想到这儿,突然有些通透了。

    虽则原先以为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待在冯家是明哲保身,但她既然已经知道冯熙是为了一己私欲才将她娶进门,即便对她情根深种,也并非能掩盖他偷她出来的罪行本身。

    每个人合该有自己的命运,她即便是死在云寺,也是身为崇德帝姬的结局,现如今躲躲藏藏、畏畏缩缩,只不过是苟且偷生。

    孟子,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冯熙为了她,可算是五不孝都占了。为她进了牛羊司,而令家门背上逃兵罪名蒙了羞;参与党争,为太子喉舌,将家人置身危险;因为她,又从江南逃回,差点舍了性命。再来,便是明目张胆地当着全城的面不顾礼数,将她扛上马背去。明天大约就会有御史上奏,对他行为弹劾。但冯熙自己似乎丝毫不以为然。

    大约他心里真的将她放在了极高的位置。

    文迎儿心里这么想着,如果她真喝了避子汤,倒真是要对他心怀愧疚了。即便她不争气地在外人面前要占有冯熙,她内心仍然将冯熙看作觊觎她的强盗,怎么能够就这么妥协人命,为强盗生子,真的当冯家一个夫人便过活了?这不是她自选的人生,自然不能这么人命。就算两人生活在一处日久生情了,那也是错的。

    偷生者没法苟活,劫掠者也万劫不复。

    这时候有厮来报:“二哥从宫里回来了,这会儿已经听祠堂的事,正在往这边赶。”

    冯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在牌位前背诵,月凝有些看着心疼,可想扶着劝她也劝不住,这时候听见冯熙回来,赶忙低头,“二哥今日凯旋归来,大姐儿还是不要这样……”

    这么一低头,月凝看见冯君额头已经在地上磕出血了,再看地上当真有血迹,登时眼睛眼泪一出,“大姐儿你这是干什么呀!”

    冯熙踏步流星地入了祠堂,整个人带了一阵凉风吹入,众人脖颈飕飕地,都不敢与他直视。

    冯君瞥见他进来,吐息一口气,终于起身,转头对他:“二哥,你今日凯旋,也该给父亲磕个头吧。”

    冯君不明所以,但给父亲磕头这事也不含糊。他这回九死一生,是应该向父母交代的。于是二话不,将香点上,随后认真磕了头站起,才道:“今日就是为了让我跟父亲交代么?”

    冯君盯着他,唇齿有些颤抖,眼睛里朦朦胧胧的含泪:“前三年,你阿意曲从,陷亲不义,近半年,你家穷亲老,不为禄仕,现在,你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你自己吧。”

    冯熙听完前两个,自是低头认了,但听到“不娶无子”,露出疑惑神色:“你嫂嫂正在这里,不娶无子是什么意思?”

    冯君顿着,盯了她兄长一会儿,没有话便迈出祠堂去,走到门口回头来,声音有种无力感:“我已经替你跟父祖们告罪了。等我嫁去吕家,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天气渐渐冷了,这两日我忙不开,你既归家,去将母亲从庙里接回来罢。”

    因为跪得久了,身体跌跌撞撞,让月凝搀着出去了。临行瞥了文迎儿一眼,也没再作什么表示。

    一个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人,突然不跋扈了,倒显得事态更严重。

    等冯君带着一堆人都走了,这祠堂里就剩下冯熙与文迎儿。绛绡和霜站在门口。

    冯熙瞧向文迎儿:“怎么回事?”

    文迎儿还不知道该怎么答,霜已经喊了出来:“娘子喝了避子汤!”

    绛绡听见一愣,瞪住霜,将她拉扯到远处去。霜神色不悦,两个人在远处低声争辩起来。

    而冯熙自始至终没将眼睛离开过文迎儿,见她低着头思索什么,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没话。

    对文迎儿来,实话那就是要答“没喝,但确有这么个想法,”,好似与“喝了”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她也不会对他假话。

    还犹疑间,冯熙缓慢地走过来,执起她的手,上下摩挲她的指节,然后冷不丁自嘲,眼睛里又雾蒙蒙地含着若有似无的泪,抬起头将泪给逼回去。

    然后低声同文迎儿道:“你跟我一同跪在父祖面前,也磕个头吧。”

    文迎儿仰起头,对他这反应有些吃惊。他不应该大发雷霆么?

    她反而更不懂了。

    冯熙道:“咱们得请求父祖在天之灵原谅,往后冯忨仰仗我俩,我们得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抚育长大、成才继轨。”

    文迎儿突然觉得嗓门苦涩,“并非只有这一选择,咱们还是仳离最为合适。但凡仳离,你便不用忧你子孙,我更不用受你家宅牵制,我是崇德,是帝姬,不是你家中娘子,何必将我禁锢在此,徒惹得谁也不快?我对你又没有任何感情,不过是皮肉肌肤之亲,算不上什么。咱们已经拖了这么许久,倒不如今日就清楚为好。这几日正是大姐婚事,仳离的事先再搁置几天,就等婚事了结了,咱们仳离就是。”

    文迎儿看他还在愣着,更低头道:“嗯……此事这么解决再好不过了,既然有过肌肤之亲,我还是得跟你这么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放妻书》里的两句,后头还有一句,“伏愿娘子千秋万岁”,当然她也是不指望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