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
绛绡后勃颈凉到骨子里, 往后跌了几步, “这,这怎么可能呢?霜怎么可能呢?”
文迎儿回头,看她瞳孔都散开了, 失魂落魄地, 赶紧问:“你这是怎么了,和霜有什么关系?”转念立即想通:“这甜枣饼是霜送来的?”
绛绡吓得不行,手脚都开始哆嗦,随后想了想, “不行,我要去找她!”文迎儿随即拉住她,“你冲动什么, 先把事情给我清楚了!”
绛绡嘴唇抖抖嗖嗖,“她她她托我给娘子送吃的,昨天送了娘子不吃,今天又送, 我知道娘子这当口肯定不吃的, 又不想拂了她的意思,就拿进来转头扔了一个在地上, 然后出去还给她了,可这毒死猫,这毒死猫……”她神情越发恐惧,“她怎么可能会想着毒死娘子呢,我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要毒死娘子啊。”
文迎儿先没理她, 先问冯忨,“这猫是死在哪儿的?”
冯忨指了指墙根处。绛绡看在院子底,大惊,“我不是扔在那儿的!”
“被猫叼了,肯定叼别处去,我没怪你,别自己慌了神。”文迎儿完抱着猫站起来,绛绡着急想帮她抱,文迎儿警告她,“别慌,我抱一下它不会如何。”着便让冯忨引着她过去墙根,目光搜寻半天,果然看见还有半快咬碎的枣饼,然后她拿个帕子捡起来包好,嘱咐乳母帮着冯忨把猫埋了,叮嘱埋得深些,完了好好用胰子擦洗,别染了害病。
正好梁大夫和往常一样,这会儿在堂上给文氏看诊,文迎儿就叫绛绡去找梁大夫赶快过来。那梁大夫来了,文迎儿将布包给开给他,他看见里头掺着的异物一闻就知道,“这就是砒/霜啊。怎么娘子总沾上这些事情,不是避子汤,就是砒/霜的,娘子可得心了。”
文迎儿自然无暇与梁大夫多解释,找个理由搪塞他几句,别把他吓着,后一想那避子汤的事情就是他给传到宅里的,于是叮嘱道,“梁大夫,现在文家主要是我做主了,我得多叮嘱您几句。这些琐事人人家里有,谁也不喜欢多嘴多舌的,您虽然常往来,可毕竟亲疏有别,希望今天的事千万别从您口里出去,尤其是让堂上听到。让冯宅里难堪,你也少了生意,你做咱们宅医也这么多年了,分寸应该懂,咱们这儿除了咱们几个,就没人知道这事,烦请您老闭口不提,忘了它,若是有其他人知道了,我就只能从您这里想到,届时将您这漏嘴多事的毛病大街巷出去,以冯宅今时今日的位置,以后应该没有人敢请你来治病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您懂的。”
梁大夫看她郑重其事地了这事,知道上次避子汤惹了麻烦,于是唬得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以后在冯宅咱必定注意分寸,有事就先请教娘子这里。”
嘱咐完了依然不放梁大夫走,她让人带着梁大夫,和绛绡一起急急地出门,“咱们得立刻去孔宅看看了。”
绛绡还慌着神,连话也不清楚,眼泪鼻涕往出流:“我我怎么,怎么都没想到她是那种人,娘子……”
“她不是,”文迎儿断她,皱着眉顾不上话,张罗厮立刻去给她拉马车过来。
好不容易马车过来了,侍卫又不让走,文迎儿朗声道:“人命关天!若是我知道有人死了,便得算在你头上,你敢担么?”
那侍卫又要话,文迎儿道:“今天有人给我下毒,险些要毒死我,你在这里又顶了什么用!”
侍卫愕然,也惊慌一阵,看见她们还带着大夫,只好抱拳答:“我这就通知冯提举去。”
“你找人通知,再找一队人跟着我护送我过去,不就行了。你跟冯提举,我现在去孔宅,晚了恐怕孔宅要出人命了。”着又叹一声,“不过现在冯熙应当还在宫里面圣,恐怕是指望不上,我方才语气重了,但却是十万火急,跟着我去吧。”
那侍卫见此情况,权衡之后立即分拨人马跟着她,又着人去皇城司和宫门处去等冯熙去了。
文迎儿拉着绛绡上了马车,给梁大夫骑着一匹阉马,由侍卫送往孔宅去。周遭围着的兵士虽不多,但各个都是精兵。
在文迎儿吩咐下,马车驾得极快。绛绡在马车上颠簸,心也随那上下颠簸忐忑不已,她仍然没有想通,“娘子,咱们现在是去讨伐霜么?就这么就去了?”
文迎儿此时终于心思沉静了些,严肃问她,“你可记得昨天她来送豆乳的时候,你们话周围还有什么人没有?”
“……这,好像没什么人啊,就只有那些个侍卫守在门口。”
文迎儿沉吟:“昨天她送的豆乳我也吃了不少,刚才梁大夫既然了是砒/霜,那砒/霜用针就会变黑,我用了,既没变黑,当时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且到现在也无事,可见不是霜要害我的。”
马车颠簸一阵,她继续分析,“我揣测,她是不是在门口跟你话,让什么人听见了,知道那食盒是给我送的,然后又知道了她还要来送,这才想法子在她食盒里下了毒,借着她的手给我送过来。”
绛绡仔细回想,突然大叫:“昨天那个送纸条的内监,就是在我和霜刚完话的时候窜出来的,我正要进门呢,他窜出来塞纸条子,结果被人一拦就扔下纸条跑了。我仔细想想,当场就这么一个多出来的人,其余的都是天天在的侍卫,若是连二哥带来的人都怀疑,那就处处都是危险了……”
“送条子的内监……”那条子上写着的“掖庭救我”四个字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又和霜联系上了。
文迎儿摇摇头,“这也不一定,只是揣测罢了。霜嘴皮子多,要是真被人盯上了,她要去哪里停一停,跟那平日走动的菜贩子凉水贩子随便话,也都可能被人听去。再者只要有心跟着她,孔宅里也更有可能是下毒的地方。现在我担忧的其实是……你让她把甜饼子带回去了。”
绛绡又一心里发紧:“带回去……是什么意思?”
“难道下毒的人,会只在一个甜饼上做文章么?”
绛绡猛地清醒:“肯定是全有毒的!她带回去,又怕浪费,她就会给她自己和孔宅的人吃了!”
文迎儿头一阵晕,这就是她现在着急带着人去孔宅的原因。
车马很快地驶过梁园,在孔宅门前停了下来。孔宅大门紧闭,眼下这个时候已经是夜里,文迎儿着人点上灯笼过去敲门。
绛绡站在门口,惊怕地要命。文迎儿也焦急万分,只盼着待会儿这门开了,门后头的人道孔宅里头安然无恙。
敲了半天也没人开,侍卫道:“是不是人不在,都出去了?”
文迎儿沉吟片刻,仰头,“进去看看。”
那侍卫:“这样强闯?官府会找上门来。”
文迎儿沉声道:“先爬墙进去看看,一切我顶着便是。”若是人不在,那就是去了医馆,就得去附近医馆挨个地找了。
绛绡也带着哭腔继续拍门道:“快开开门,快开开!”
侍卫得令,便翻墙过去,过得片刻从正门开了门,一脸凝重,踌躇如何话,文迎儿已经读出了他的意思。
若是没人早就话了!
文迎儿与绛绡一起进去,院里越往里走,越听见有声音,近了听见是女子嚎哭,一年轻者一老者,那年轻的声音便是霜的。
里头一个三开间的堂屋,堂屋门开着,里头没点灯,外面进来的人反而有灯笼。突然听见霜在里头一声凄厉大叫:“绛绡!”
绛绡在外面一个震颤,这声音实在歇斯底里得恐怖,霜从黑暗的门里窜出来,满脸湿红,头发蓬乱,几乎如一个女鬼一般地窜出来,趁着灯笼看见绛绡,突然扑将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你个贱人!你害人精!”霜一边嘶叫,一边痛哭,绛绡被她扑着要躲,结果却摔跌在地上。霜立即骑上她身,继续掐她喉咙,看她挣扎越来越窒息,霜越是重复那两句:“你个贱人!你害人精!”
文迎儿指挥侍卫道:“等什么,快分开她们!”随后她没有停留,而是立即从侍卫手里夺过灯笼,走到房里一看,黑暗中地上躺着一少女,那孔慈的母亲张氏正抱着少女的头呆愣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发,文迎儿进来,也只露了露眼白就当没看见。
文迎儿在屋内找着烛台点上,屋里瞬时亮堂起来,她才终于看清楚,张氏一脸颓然发愣,脸色苍白如斯,眼睛里一点泪也没有,显然是早就哭干了,怀里抱着的正是她女儿、孔慈的妹,才七八岁的环。环的脸色发黑,口边一堆呕吐物与白沫,恶臭袭来。
死了?
文迎儿看不清楚,转到正面去低下身,才发觉环的眼睛惊惧大张着,看了半天没有动静。她俯身去探她呼吸,别呼吸了,手指头刚放到她鼻下,就感觉一阵冷,丝毫就没有半点气息和温热。她急忙去触碰环的脖颈,手臂,已经全没了温度,这已是死了半天了罢。
“梁大夫怎么还没进来?”文迎儿大叫,这梁大夫才刚走进来。他那匹阉马在后面略慢些,迟了一步,年老了走得缓,刚一进来看见霜正被侍卫拉扯着像疯子一样嘶叫,还以为是霜出了病症。
结果手忙脚乱地,这时候才被推着进来看见了死人。他低下头一查,“已经没救了,看这冷的,死了有时辰了罢?怎的不去请大夫?”
梁大夫又伸手要去探这环的尸体,那张氏突然摆头,盯住了他,盯着不放,眼睛越张越大:“你干什么,干什么碰我女儿?”那眼神极其恐怖,吓得梁大夫手嗖地弹回,那张氏还瞪着他不放,用西北话了一句,“心克死你!”
文迎儿听见此话,更觉蹊跷。倒是突然想起她曾在梁园的宴席上,当着众人这环克她家男人的话,不觉不寒而栗。
文迎儿让梁大夫先去了,蹲下身来问这张氏:“环是不是因为吃了甜饼?”
那张氏眼瞪过来,“你管她吃了什么?”
文迎儿看她眼神,好似佛殿上明王,要吃人一般。她稳了稳心神,继续问:“甜饼是谁做的?”
那张氏指着外面仍在挣扎嘶叫的霜。霜的双手被侍卫们制住,口里依旧破口大骂,什么脏话也往外丢,句句都在控诉绛绡:“绛绡你个杀千刀的贱人,你恨我撞破你好几次,你偷娘子东西、你又骗娘子又害娘子,你想当通房,当屁的通房,二哥能看上你这丑婆娘!你千人骑、万人压,你贱母狗!”
文迎儿静下来,细细听她到底在骂什么。
“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我嫁给大将军,我出来你就挑拨娘子不理我,不让我见娘子,你当我傻,昨天你就没给娘子吃,今天也不给娘子吃!你不给就不给,为什么存心毒死我,给我在饼上全撒了毒,你个狠心肮脏的毒蝎子!”
绛绡被她骂得稀里糊涂,与她撕破嗓子的吵:“我是没送娘子吃,我就是怕有人有这歹毒心肠,是你要毒娘子!不是你,那也不是我!你胡乱喷的什么混沌话!我若是给娘子吃了,死的就是娘子!”
绛绡了这句话,霜突然愣怔住,不再骂了。侍卫们也轻松了口气。霜手脚都停下来,向后一仰,几乎跌倒。
绛绡这才喘了口气。
文迎儿从里面走出来,走到霜跟前,与侍卫们道:“你们放开她吧。”
侍卫们不肯,只怕这疯子又要发疯,但见文迎儿坚定,这才松了手。
霜腿软脚软,不敢看她,定了半晌仰头:“娘子,我没要害你,我不知道……”
文迎儿忽地跪了下去,对着门口给屋里头拜了一拜,绛绡与霜急忙扶她,“娘子?”
她站起身,对着霜道:“我不吃你拿来的东西,就是因为估摸有人要害我,想杀我,却没想到这些人会牵扯到你身上,阴差阳错地让环吃了那甜饼,因此环是因我而死,等于是我害死的,你若是要骂,报仇,都冲着我来。这个凶手我定会找到,一定替环还了公道!但命是换不回来,就看孔夫人和孔大哥、还有霜,你们要怎么让我弥补、赎我这罪孽罢。我但听你们的。”随后想了想,补充道:“丧事,一应由我来负担,一定让环走得风风光光。”
霜哭着抱住她的腿:“这不关娘子的事……娘子对我好,谁要害娘子,我找谁报仇去!”霜一边哭,一边继续,“是我做的那枣饼,早上做的时候,环就要吃,我就不肯,还了她的手……她哭得厉害,我心里也不忍……后来送去娘子那头,一听娘子没吃,我心里还庆幸了下,想着拿回来她也能吃上……我就放在那儿,走去了茅厕,回来一看这么多枣饼她一个人全都给吃了,我还气她没给堂上和我留……,我,我……”
霜哭得喘不上气,“怎么办,娘子,孔大哥回来怎么办……”
绛绡也在地上喘着气,外面里面一片狼藉。文迎儿瞧见这场面,吩咐侍卫道:“帮着将人抬到床上去,再拨个人去宫门请孔慈监门使,告诉她妹妹的事,让他回来罢。”
罢亲自去孔宅的净房里,倒水端水入了房内,跪下身来替孔环擦洗脸面身上。
绛绡见文迎儿如此,也脸面上去帮忙。霜抹着鼻涕和泪,也都跟了上来。众人将孔环擦洗后抬上床榻,那张氏仍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看他们将女儿抬进里边了,她也不管,神情混沌地扶着凳子站起来,又抱着凳子跑到院里坐着去了。
这张氏坐在那地方,先开始没话,过了片刻问外边侍卫:“你家几口?”
侍卫愣了愣,照实回答,那张氏继续问,“你爹在不?你家有没有女子?你要心啊……心这女子……”
那侍卫听得莫名其妙,“我妹妹尚……”
张氏睁大眼,“那你完蛋了,你爹完蛋了,迟早破落了,遭死啦!俺们家便是破落啦,遭死啦。”
那侍卫嗤一声,见这老母是太忧伤,得话也糊涂神经,“孔将军是京中高官,哪里破落了?”
张氏道:“那还不是靠我,靠我看着她,替他顶着老天爷。”
那侍卫几个看她神神道道,便都离得远了。张氏一个人坐在门口自言自语。
文迎儿一边默默地将环身上擦净了,不由得悲从中来。环与她八竿子不着的关系,却因为她死了,这是第一个,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万一还有别人,万一是被当成娘家的文家人?万一是冯家人?
崔氏遗孤,到底是个什么罪名,崇德帝姬,到底是个什么名号,怎么一提起来,自己也要焚身烈焰,那么多无辜女人被挖去眼耳口鼻,还得有这七八岁的一个女孩儿为她送命?
她越想,手心越是发汗,眼下这冰冷的身躯,就躺在她跟前的床上,这血淋淋地就在她面前。
那个从掖庭求救的到底是什么人,还有什么人和她有牵连,她到底该怎么办?一无所知也无从知道。
绛绡这个时候举着灯在环脸前面,本来娇俏的脸,稚嫩的皮肤,现在黑沉沉的,嘴唇已经全紫了。霜一看,哭得更厉害。她趴在环身上,口里不停地,“是我做的饼,是我做的饼,环对不住,对不住,找我来吧……”
外边此时近来报,“孔副使回来了。”
孔慈大步流星急急奔入院中,他已得到自己妹的死讯,难以压抑身体里的狐疑。一进门,看见他母亲正在前边院里坐着,登时面上酸楚,过去后,抱住母亲双肩:“娘,妹怎么了?”
张氏这个时候突然站起来,奔到门口要关门。孔慈莫名,“娘,你关门干啥”
张氏道:“别进去看!那克星!死了还看什么,女人在里边收拾就行了,你回来干什么?”
侍卫急忙上来低声道:“你娘大抵承受不住……”
霜已经听见声音出来了,一开门,将他迎进来,跪在地上又是哭,可已经只有声音没有眼泪了,她也与张氏差不多的糊涂,口里一直在,“是我给她吃的甜饼,是我给她吃的甜饼……”
孔慈已被这两个女人弄得心烦意乱,眼下胸腔里头憋着一股闷气悲戚,一把将霜拨开,奔进屋内去看他妹。
文迎儿立即给他让开地方,他仔细在灯下瞧自己妹妹,抚摸一遍她脸颊,握了握手,登时痛苦地将环的手心拿起来,掩在他脸上,狠狠哭了几声,随后放下她的手,大口吸吐了几口气,镇定了心神。
转头问文迎儿,“娘子罢,我看这些里外的人也不清楚。”
文迎儿不知道从何起,只好请他移步另一屋内,将自己的身份,这两日的事,再到霜的甜饼一一据实给他了。
孔慈听完,细思良久,文迎儿见她几次忍住面部的抽搐,稳住让自己不为妹再伤,最后突然双腿曲下,为她拜服,口中喊“拜见崇德帝姬。”起身之后,立时道:“我会尽早将我母亲与霜送走,不拖累帝姬,妹之死,为奸人所害,我自当求得真相为妹报仇,帝姬既然在水火之中,万求和冯老弟能自保,咱能有何帮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但这会儿,我得先将妹的丧失办了。”
文迎儿现在当真是想让这孔慈将她痛骂痛一顿才好,但偏偏这人深明大义,根本不与她计较,完就起身出去照顾她妹妹换洗了。他将绛绡也声赶出去,随后便要关里间的门。
霜还在门口跪着,孔慈正要关门,看见她这颓丧快要死了的模样,立即走到她身边去,蹲下来握住她手,“是你做的甜饼,但是下毒的是别人,我知道你做不出来,没人怀疑你。”霜愣愣地看着他,不相信他的话。
孔慈稳住心绪,柔声跟她,“还有的忙的,你去帮我劝住娘,别让她做傻事。”
霜:“是我做的甜饼,不是我下的毒?”
孔慈:“嗯。”
霜:“那不是我下的毒,毒怎么在甜饼里?”
孔慈:“有坏人。”他将她扶起来,“你能不能看住娘,别让她失了心,干出点啥来。”
霜虽然仍然发愣,还是点了点头。文迎儿在侧边看见,知道她只要心上有了事,就能清醒过来。孔慈是个男人,凡事顶得住,想得清楚。
霜:“那你还娶不娶我了?……我本来,本来做甜饼给娘子,是想让娘子给我主婚事……”
孔慈顿了一会儿,此时他怎么可能想这个事。但就这么一顿,霜立即眸子黯了。
孔慈看她立刻颓丧下去,迅速道:“等办完环的丧事,过了这段丧期,咱们就办。”
霜心里惦记着这个事,现在心里稍稍缓了些,哽着,“那能不能不在这儿办,这儿伤心。”
孔慈道,“卖了这宅子,重换一个,不行回河东去,不在这劳什子地方待着。”
两人还在互相安慰,文迎儿便与绛绡退了出去。张氏又已经坐回门口了,文迎儿盯了她一会儿,对张氏道:“夫人节哀。”
张氏道:“哀,哀。”
文迎儿总觉她哪里不对劲,又不上来,留了几个侍卫在这里帮衬、捎话,便先回去了。后头丧事一应置办,也有不少,再加上其他,越发沉重了。
……
冯熙此回入宫痛陈那管通与谢素的罪责勾当,官家已经拿着卷宗看过了,倒是沉默不语,只摆摆手让他出去。
一出宫门,倒是被一个稀客给拦住,那就是当朝三皇子韫王。
这韫王一向作儒官博带的扮,他是官家最得意的儿子,哪儿哪儿都和官家如出一辙,还是从前官家心头所爱明节皇后之子。与如今的太子——已故那原配皇后所生的大儿子,可不能相比较。
官家的原配为早先太后所立,那时官家还不过是个端王,才十二三岁,就娶了那十七八的大女,生得一儿,所幸她早死,若不然对着她的脸,怎的当他那时的逍遥王。
冯熙知道,官家恨不能立刻把太子给废了,将他这爱儿拱上皇位去。
韫王英俊潇洒,眉眼也像极了官家年轻时候,文采画艺皆是一流,还有状元登科之经历,不过是因他是王,因此把那状元让了出来。他不适合做皇帝,宫里一众爱舔官家屁股的佞臣们可不答应。
只有韫王登基,这些佞臣才能稳住自己如今的地位,只有选出一个丝毫不会改变现今局面的皇帝,对他们才是最有利的。
韫王笑道:“冯提举可愿意前往茶楼一叙?”韫王后头站了一群提刀侍卫,虎视眈眈地瞧着他,冯熙行礼:“韫王相请,哪敢不从?”
到得那李福茶楼,正在贡院街上,冯熙随其马车前往,一掀开帘子便知道这是韫王自家的产业。
下得车来进了茶楼,果然那里里外外的二也都不是一般人,举手投足透露着武人的气质。
韫王倒是开门见山,直接抛出几个御史的弹劾折子给冯熙看,冯熙接过,上面都是御史所拟冯熙的捏造罪状,虽然是捏造,但也都不是空穴之风,譬如有人发觉他在江南评判时突然受伤消失一段时候,比如带着妻子上马行街,诸如此类,再往前追溯,便越列越多。
跟他谈起了条件:“这现有的罪状,也能让冯提举拖了这身衣裳,在大理寺坐一段时间牢房。若是你蹲了牢房,便想一想外面将会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妻子……”
“官家的意思,你应该也能想得明白,此回管通埋没西军之事、让你父亲蒙冤的消息传开,搞得民怨沸腾,声势传开,你与太子这头也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我这挫伤也不,但想就此扳倒魏国公,凭你也做不到。最多官家将他贬个几级,放在外头月余半年的,过了风头再创个军功便回来了,你是也不是?凡事你做不能做尽,若不然,我那十四妹崇德的命还要不要了?”
“十四妹活命的事,其实本王还没让它传到官家的耳朵里,本王可以答应你,暂时就先让她仍然做你的冯夫人,咱们谁也不用谁,你与我大哥那方速速接应,便莫再扣着魏国公。否则你一入狱,事情便难办了。”
冯熙很清楚,他这个皇城司提举若是入狱,自然震动各方。太子首先就会慌了神,紧接着太常寺卿李昂等人纷纷走动上书,为他声辩,过上几个月将他放出来,天下就已经大变。
尤其刚刚才抓了管通,那管通还在太子手底下关着,愣上了大刑还没招认,谢素所供的他西北大军之事,即便要翻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几句话就能给那管通定罪的。
实到大军之案,那前朝皇陵已埋,若要开查验是不是尸骨尽在那陵下,十分艰巨浩大,且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谁都知道,官家哪有闲心放在给旁人死人翻案上面,尤其现在边关局势还紧,南方还有此起彼伏的叛乱,哪会在此时候去深究这事。
韫王知道,他有软肋。
他也知道,他的软肋绝不能为旁人所撼动,若不然他将付出一切,将对方付之劫灰。但若他入狱,哪怕只消失一天,赵顽顽也会被这些人盯上。
如此大费周章,几乎拼上性命抓住的人,眼下只有靠太子那处逼得他亲口承认,否则就毫无办法,只能妥协。这世道便是如是。
冯熙并非认为这妥协是退让,恰恰相反,这样的结果几乎已经想见。对方并不是羔羊,认他们宰割。在较量之中,你一拳我一脚,你一刀我一刀,是常事。在这党争里头,免不得先得让敌人尝到点甜头,再让他们在睡梦里头死去。
冯熙早已绸缪得更深、更远了。
而另一边,韫王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他也不怕他不答应。眼下太子那里,也有他的权柄。太子的女儿还留在荀宅由韵德看管着,无人知晓其下落。只要他数日之内逼不得管通话,那他这里便有把握让大臣们动官家,放了管通出来。
韫王这回虽然失了一城,可他拿捏人的本事从来不差。他可是状元呢,那赵煦不就是仗着个官家原配的长嫡子坐到现在,得到老臣支持的吗,可这赵煦是个什么货色,他与官家都十分清楚。那些老臣当真以为赵煦当了皇帝,这天下就太平,边境就安稳,就无内乱、无民愤了么?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罢……
这顿茶他吃的很高兴,吃完了,还得在他太子哥哥那里再吃一顿。
——————
冯熙回到冯宅时,见院内没点灯,心思一紧,快步走入。
忽见得文迎儿坐在卧房黑暗里,登时心下放松,跑过去将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还好,还好。”
既得谈判,她就不会有事。
“孔家的环被毒死了。”
文迎儿只这一句,冯熙立即明白过来,两人已经不需再多言,也能默契知晓对方意思。而冯熙想得则更深一点。
往往令人害怕的东西,不是看见的,而是看不见的。比如黑夜里才会怕鬼,白天里装成鬼也无人会信,不定还想摸摸那鬼到底好不好玩。那孔家环的死,不过也是他们为了让崇德与冯熙感到恐惧的手段罢了,韫王他是不会动崇德,但没不会动她周围的人,现在死的这一个,也就是个警示罢了。
文迎儿无法知道他们的谈判,她已知晓的是,自己已连累了有人为她而死,而接下来怎么能抱住别人的命,反倒比她自己的命更重要了。
首先便是冯熙。
文迎儿抱住他脖子,手冰冷得很,仔细去亲他新长出来的胡茬,随后给自己脱下衣裳,将他扑在下面去。
冯熙道:“今晚要?”他指定她心绪不稳,她的手和唇还都在抖,脱下来衣裳后,贴在他身上也都是鸡皮疙瘩。
文迎儿道:“要。”她现在想抱住最后的温度,仔仔细细地用嘴唇将他每一寸肌肤都覆盖住、记住,然后从他那里攫取点热量,若不然她就冷死在今天冷冰冰的尸体旁边了。
冯熙也将衣裳褪下去,两个人抱在一处,除了相互亲吻,也没别的动作了。文迎儿并没法真的交/欢和乐,她今天只要不发抖就不错了。
冯熙用被子将她裹住,在被子里把她蜷得紧紧的,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发冷。
冯熙道:“你莫担心,我会更快,不会让他们再赶到我前头,不会有人在因此而死。你只需再等等,任谁都能平安无事,你也不需躲躲藏藏,这我已经同你过,你必须得相信我。”
文迎儿今日的沉着在他面前早就不堪一击了,她在冯熙怀里就是个孩童,但惊惧的孩童已经不是言语能哄住的,尤其是她,她已经在动脑筋,想办法怎么才能让旁人脱离受她连累的苦楚。或许她离得冯家远远的,是个好办法。
冯熙依然在劝她:“在此之前你必须稳住,别想着跑,你可已答应过我,且我也不会放过你!记住了么?”
文迎儿只好骗他:“知道了。”随后又冷起来,抱紧他的背,低低在胸前,“你快弄我。”
“你好好睡一觉罢。”冯熙将她头在自己胸前摁好了。文迎儿摇头,又伸出来,“不行,你离我太远了。”
“这还远么,咱们浑身哪里不贴着?”
“有地方还没贴着。你不愿意么?”
冯熙伸手在她身下探了探,“不是我不愿,是你今晚上不行。”
“我没不行,你必得贴着我。”她偏仰着头,眼睛里神色仓皇又坚定,非要达成所愿了不行。
“这样你会疼。”
“我疼有什么要紧的,头一次已经疼过了,且那次你还不记得。我再疼一次,你还能想起来我疼的时候的模样。”
“混账丫头,我看你疼干什么?死我也不能叫你再疼,谁让你皱一下眉头,我能替你杀人,我要让你皱眉头,我就不得好死!”
文迎儿伸手下去一探,“你明明想,你还不愿弄我,要憋坏了可得不了子嗣,对不起你冯家列祖列宗!”
冯熙被她弄得面红耳赤,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了过去,从后面抱着顶着,低沉嘶道:“给老子乖乖睡觉!”
文迎儿立时被他紧紧从后箍住,想动也动不了,转身也转不了。他身上滚烫,烧得她终于浑身不冷了,抹平了鸡皮疙瘩,终于暂时忘了孔环的事。
反正睡一觉,有什么难解的,明天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