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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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煦冷笑一笑, 将笔从他手里抽出来, “陛下向来从不出错的,陛下怎能忍受在这绢帛上作何涂改,毁了它的极致完美?”

    “逆子, 逆子……”官家脑袋又昏又疼, 扑将过去要与他夺笔,奈何老迈身躯如何抢得过年轻人,便见赵煦同他玩闹一样,将笔高高举起, 脑袋偏向盛临,“盛老先生,陛下叫您赶紧来代写诏书呢!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盛临, 你敢!”官家分心偏头向盛临,盛临目光立即低下,不敢直视他,手脚有些发颤。

    “快来!”赵煦与官家抢得不亦乐乎, 一边还分别地威胁着盛临。盛临步往过挪动, 此时已经汗流浃背,他望向殿门边上, 那徐柳灵已经怕得靠着门直抖,背后的窗纸上映着明亮光火,光火中是一排侍卫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

    盛临闭了闭眼,想了想这数十年倚靠的是冯家的接济才活下来,虽然他不至于是个乱臣贼子, 可宦官奸臣当道实已久远,而他如今亦仰仗冯家与太子,如今已到了太子箭在弦上的时刻,即便他这老头不做,也是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早就没了退路,一旦不在南山采菊,要画上这一笔浓墨重归翰林,便就得有所取舍,非此即彼,脱不得身。

    这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他跪着低着头从他那案几爬到官家与太子这案几,用自己手里的笔,靠在那锦帛上,即便是倒着都能临摹着官家的字体写出字来。

    赵煦继续念道:“快写,今则上察天文,下观人愿……”盛临强压住颤抖的双手,屏息倒写,官家眼睛瞪得如牛,又转而扑将上来要抢盛临,“逆贼!逆贼!”

    赵煦一把从后面把他抱住,口里道:“陛下!爹爹!您年事已高,该逊位了,看看这天下被您糟践成了什么样,外地环伺、内乱不止,群臣激愤,百姓遭殃,若还不在此时离去,让人字替你收拾残局,难不成要让儿子当亡国之君么!”

    “屁你的亡国之君,就凭你?来人呐!来人!人都死了吗?”官家想挣扎站起来,奈何这儿子力大无穷,跳将起来趴在他身上,将他螃蟹般死死按着在大理石地上,“怎么,这个当口,爹爹还指望着谁来救你呢?三弟么?”

    “姓高的,近来救驾!”

    “爹爹万不可如此,高殿帅泉下若能听到,还要他赶来接您么?”

    “什么,他?那外面是谁?”

    “您封的带御器械、皇城司提举,现如今可不就在外面替您把门么?”

    “王宝儿,王宝儿!”

    王宝儿是他近前内侍,此时早就捧着官家的钤印哆哆嗦嗦在殿座后那碧纱橱等着了,这也是内侍省的都知,后头几个侍卫用刀指着他,他亦没办法,只得哭到:“陛下……”

    官家绝望下来,脸被自己的大儿子摁在地上,气喘到最后越发呼吸不上,脑仁裂得厉害,只得闭上眼睛努力歇气,也越来越绝望了。

    “爹爹,你还想叫谁,我给您喊去。冯熙么,他正在门口领着文渊的御营兵,往皇城里头前来护驾。哦,对了,护的不是您,是儿子。”

    两父子一个叠一个在地上趴着,赵煦撅着个屁股,继续给盛临念完了诏词。等那诏词最后一笔写成,盛临持笔退到殿下靠墙处跪好了,不敢再看,而赵煦也终于从他绝望的老父手里夺过了那只御笔。

    随后他站起身来,自也觉得疲累,但仍然一步一迈地往那内侍跟前去,提起他举着的钤印,走回来,疲累中抑制不住兴奋,将那印重重地摁在绢帛上,然后重重吸了口气,“今夜您再在您寝宫里头睡上一次,明日一早,爹爹您便往延福宫去,您不是最喜那一处宫殿么,便就待着,不用再出来了。”

    官家缓慢地往起爬,一爬起来,竟然已老泪纵横,“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你这不受待见的大儿子,还敢逼着您让位么?”太子坐下来,摇一摇酒壶,尚还有酒,便给他爹与自己都斟上,见他爹先是在坐着哭,哭累了叹气,叹气完连气声也不发了,就发呆,他便劝酒道:“以往也是儿子前来给爹爹劝酒,现如今仍是儿子劝酒,爹爹请满饮了此杯,好退居延福宫,舒舒服服当您的太上皇。”

    官家呆了半晌,也就拿起那酒杯来,仔细地瞧着里面。

    赵煦叹一声,“爹爹还信不过儿子,儿子若要弑君,还整得这圣旨做什么?”

    官家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盯着那诏书和上面的大印,“吾儿啊……”

    他叫的是他的三儿子,明节皇后之子韫王。宫里的飞桥复道可是一路架入韫王府的,他怎么还不来救驾啊……

    但转念一想,既飞桥复道通着韫王府,恐怕韫王府也被……御营如今都归了赵煦,禁军与皇城司、城门也都归了赵煦,他也不是傻子,再挣扎,也无用了。

    “爹爹,您且想一想,眼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此时让位,正能将您担子卸下,让儿子来替您分忧,岂不是美事?日后您用度一如今日,谈道有玉清神霄宫,论画仍有画院翰林伴着,驸马姊妹与您马球,逢年过节仍上这宣德楼一站,给那底下百姓发一发金瓯酒,有造作局、应奉局给您选运花石,又有教坊歌舞,这天下间乐事于您一无所改,还不用听御史们瞎议论,不用听大臣们抠着您耳朵劝谏,何乐不为?”

    官家已经不想话,但似乎他得也已经往他脑袋里去了。眼下这形势,四围兵马强壮,屡屡夺自家疆土,内乱亦战十几州,还有两次攻到汴梁城下来,吓得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只是可惜自己的爱儿老三……

    想到最后,突然又指着赵煦,想骂他逆臣贼子,但却又头昏脑涨没了力气,眼下看着字又越来越不清楚,脑袋东倒西歪,“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赵煦此时捂了捂肚子,醉醺醺地拿起圣旨,往殿外去,“不行不行,朕得去出恭,王宝儿,你扶着太上皇在此坐一坐,就别上龙椅了。”着开了殿门,外边秋夜冷风一瞬刮进来,吹得是神清气爽。周遭侍卫手握金枪盯紧了里头,东宫的内侍扶着赵煦出去,在那殿外连吐带飘地,随后便听外边一阵哈哈大笑。

    官家立时站起来,晕晕乎乎想往外闯,闯到门边上,那侍卫迅疾地闭上了门。官家一双手拍在了殿门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转头,却望见了徐柳灵,正畏缩着头颅蹲在门边墙根底下。

    “徐侍宸,快点豆成兵来救朕!快!”官家一步摔过来,手抓住徐柳灵摇他的肩膀。徐柳灵半天没支吾出声,官家一脸苦求,突然又想到他就是赵煦推荐入宫的,这时候又放开了他手,往后踉跄两步跌坐下。

    徐柳灵看这皇帝狼狈成这样,已经比方才镇静不少了。他这时候颤颤巍巍地拿出崇德帝姬让人给他递上的绢包来,“这个……陛下……”

    官家立时大喜:“是什么,是救命的法宝吗?徐侍宸!你果然是朕的福星!此回朕若能化险为夷,定要封你……定要封你……北极真君,封你为神仙!”

    神仙岂能是人所封……徐柳灵没敢话,见官家已经从他手里抢着把绢包拿了去,开始往外解,手抖了几次才解开来,从那绢包里轱辘到他手上一根……

    骨头。

    “这……这是什么?”

    徐柳灵道:“崇德帝姬带给陛下的。”

    “崇、崇德……”官家立即将那骨头丢掉,“她的骨头,她的骨头怎么会在你手里?那你岂不是带着她的阴魂入了殿了?这是她的骨头”

    “这,这骨头臣实在不知。”

    “她在哪里……快给朕找出来,万不可让她再来害朕,朕的头疼啊……

    “臣猜测崇德帝姬,应该是在宫里……”

    崔氏的阴魂为何还在宫中!”

    官家神色惊恐,眼里糊涂,四下乱看,“在宫里?不能!朕不能跟她的骨头待在一起!”随后便起了身,只觉胆酸,往外使劲一拉门!

    冯熙那一张阴冷而英俊的脸庞展现在他面前,官家往后退了一大步,口齿不清,“冯侍卫,徐侍宸,有鬼啊……这宫里有鬼啊!快帮朕找着,快!”

    冯熙蓦然不语,向殿内走了几步,望着这宣和殿的各个窗子,随后指着一扇窗道:“鬼应当就在这窗子后。”

    “真的?”官家像受惊的老鼠,拽住他后背衣裳,年迈褶皱的脸皮上瞪着圆眼,“你去开,让朕看看……让朕看看那鬼的模样。你杀人甚多,比朕要多多了,冯熙,你是凶神鬼煞,提朕挡着……”

    冯熙开那面朝着掖庭的窗子,一开,远远的月下殿上,灯笼下一名大冠宫装的女子,锦绣服色,艳丽如血,直直站立,向这窗口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