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 林泽, 或者盛应闲, 心里既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也没有骤然撞到自己的监视对象的尴尬，只是像被揪起来拧了一圈一样地疼。

    他的监视对象：战乱带来的绝望和坚持带来的希望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上一个世界里, 无数势力的兴衰起落、无数生灵的辗转流离, 在他这里，被抹去了一切怜悯的情绪, 不带丝毫感情地叙述了出来。

    然而盛应闲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在那样的环境下，就算是颜桐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他把所有的挣扎和沉浮都埋在了这样一句冷淡客观的描述底下。

    暴君陛下倒仰着头靠倒在沙发上，然后闭上眼, 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离这个久居快穿界神坛的人这么近……做快穿这行的人都知道，颜大每做完一个世界的任务，都会把总结分析发到他那个连载数年的贴子里，从一头闯进快穿者的行列起，到如今的金榜第一，一次都没落下过。

    ——这是盛应闲第一次仔细去想，那个被快穿者们拿来当教科书用的贴子里，到底封存了原作者的多少悲欢笑泪。

    ……那些掩藏在冷静至极的文字底下、如果不是一起走过一遭连他都看不出来的悲欢。

    盛应闲毫无形象地靠在沙发上装睡, 在识海里通过专属系统开了快穿者论坛, 把那个一万多楼的记录贴翻到了最前面，一句一句地仔细看了下去。

    最开始的几个世界里，颜桐写总结都写了很长, 长篇大论地发表对那些任务世界原住民价值观的看法。当然紧接着就有人跟楼把他骂了一顿，颜桐立刻礼貌而犀利地开始反驳——

    盛应闲看到这里，突然有点想笑。

    他想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比如这个时候的颜桐，但凡遇见什么事情有了什么想法必然要高谈阔论一番，如果有人反驳，则一定要追着那人穷追猛，直到证明自己是对的为止。

    他想这样的颜桐真是可爱，比现在这个“战乱带来的绝望和坚持带来的希望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的颜桐可爱得多。

    他想……为什么他遇到颜桐，不是在那个时候。

    ----

    然而遗憾的是，颜桐进步得很快，四五个世界之后就学会收敛自己的个人情感了，专注于任务目标本身和攻略技巧；七个世界之后，颜桐爬上了金榜末尾拿到了专属系统，因为帖子里挤进来的人太多不方便记录，他用自己的专属系统权限开了禁言。

    盛应闲对自己当年竟然没有回他的贴这件事十分遗憾。

    他顺着帖子的记录一点一点地看了下去，很明显地看了出来——颜桐的措辞越来越冷淡客观，对世界结构的分析越来越精准，与之相对地，是他在任务过程中逐渐狠厉起来的手法，一步一步地往不择手段的方向滑去。

    盛应闲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只觉得眼睛酸酸的，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他是非常优秀的维护者，当然很清楚总部到底是怎么看颜桐的——颜桐这人做事十分极端，攫取源能量的时候毫不顾惜摇摇欲坠的世界构架，等他脱离世界之后，那个濒临崩溃的世界却总是能被维护者救回来。

    偶尔有几次例外，却因为任务部和维护部之间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责任，最后都把颜桐放了过去。

    而现在的盛应闲看当初能追着人怼十层楼的颜桐，仿佛在看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故事——虽然结局不怎么美满，但是沉浸到故事里毕竟是一件很容易让人开心的事情；即使这开心虽然脆弱得跟纸一样，却依然让人不忍心戳破。

    ——他仿佛是在用这种方法，重新走了一遍那个人的人生。

    ----

    然而，这样一个作风极端的颜桐，此刻正静静蜷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一只手虚虚地垂到了沙发外，似乎是来不及关掉茶几上的投影便累得睡了过去。

    林泽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莫少爷睡着的时候，眉头仍然是皱着的——莫子陵虽然被家里骄纵出了一身的盛气凌人，睡着的时候，大概是因为Omega身体的原因，看起来反而格外脆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的瓷器。

    房间里的灯没关，柔和的白色光线落在他垂在沙发外的手腕上，映得那只手上的肌肤柔嫩如婴儿。

    林泽忍不住在莫子陵手背上轻轻戳了一下。

    莫少爷的睡眠质量明显不太好，他戳得很轻，然而莫子陵依然感觉到了，嘴里不满地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翻了个身，没醒，朝着沙发里面继续睡了。

    林泽：“……”

    犯规了。

    莫少爷安静的时候软萌可爱，但是颜桐……他的监视对象连这两个词的边儿都沾不上。

    盛应闲在源世界的时候见过自己的监视对象一面，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好看得无法无天，人也很好相处，但是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泛着一种骨子里渗出来的疏冷；而莫少爷虽然平日里张牙舞爪盛气凌人，本质上却还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孩儿，故意把自己罩在一层谁都能看破的壳子里。

    他看着蜷在一旁的莫子陵，思绪突然就恍惚了起来。

    作为维护者，盛应闲自然不可能认同颜桐的行事手法，只是对对方保持着一份尊重和好奇而已；而这份尊重，一多半还是出自于颜桐的业绩。

    但是这样一个冷淡薄情的颜桐，竟然也会不心让自己严密的保护层壳了一条缝，任凭内里的脆弱流泻一地。

    ——而他，盛应闲，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了进来，然后被那条缝里的风景震了个六神无主。

    ----

    林泽猛地仰起头，急促地呼吸了几次，然后溃不成军地逃出了房间。

    他反手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不心闯进去的那条缝合上，把颜桐和他流泻一地的脆弱关在门外。

    然后他才想起来……快穿者的携带的系统都对宿主有保护功能，何况颜桐这种段位的快穿者，专属系统的功能一定很好，完全可以在他进门之前关掉投影。

    ……故意的？

    盛应闲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然后猛地想起来了——颜桐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万一林泽就真的只是林泽，今夜闯进莫子陵的房间，见到投影上的这些文字，进而产生怀疑，然后顺藤摸瓜地察觉到了源世界的存在，那——

    那颜桐作为快穿者的职业生涯，恐怕就直接断送在这里了！

    盛应闲回过神之后，职业素养迅速归位，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紧接着想到……最近总部那边有人故意针对颜桐，如果今夜闯进去的不是他，等颜桐回到源世界之后，甚至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指控。

    ……这种时候，他怎么还这么不心。

    盛应闲立刻动用自己在星舰上的最高权限，禁止了其他人进入莫子陵的房间，然后虚脱般一样地靠在门上，想着颜桐大概是做了一般优秀快穿者都会做的事情：主动把系统的提醒功能关了。

    真是见了鬼的自信。

    林泽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想着背后房间里熟睡的莫少爷，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这个颜桐。

    ----

    颜桐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天花板上的投影，被吓得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巴掌拍灭了茶几上的投影仪。

    【颜桐：梧叶！！！！】

    【梧叶：……大大？】

    【颜桐：你去把星舰的门禁系统黑了，查查看昨天晚上有没有人来过！现在！然后！以后记得提醒我每天喝杯咖啡！】

    【梧叶：(⊙o⊙)怎、怎么了吗？】

    【颜桐感觉自己简直要爆炸：我他妈忘记关论坛界面了！！！】

    【梧叶：……？】

    【梧叶：！！！！】

    梧叶察觉到自家宿主心情不佳，直接一溜烟地跑去求助中枢系统，然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开始对星舰上的门禁管理系统发起进攻。颜桐靠在沙发上喘气，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杯隔夜的冷茶喝了，连着茶叶渣子一起嚼了下去，这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冷静。

    他居然、居然会犯这样要命的错误！

    颜桐冷静了一下之后，觉得还是口干，于是又随便抓了瓶冷水开始灌。

    他还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Omega的身体不太能支持他熬夜工作，他之前已经在实验室睡着过一次了，居然没能吸取教训，又睡着了一次。

    而且，他为了追求梧叶系统的运行速度，一直都只开最基本的功能，这次想着是在暴君陛下的封闭战舰上，总不至于再出什么事儿，就直接把梧叶扔去查那件事去了，结果差点真被他搞出事来。

    颜桐心有余悸地缩在沙发里，一边灌自己冷水，一边把梧叶的一些功能重新开了回来。

    梧叶察觉到他心情好了一点，心翼翼问：【大大，万一有人来过怎么办？】

    【颜桐：你能让他们失忆吗：）】

    【梧叶：按照规定，系统——】

    【颜桐断它道：既然不能，那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身为多年合作伙伴，梧叶立刻get了自家宿主想做什么：大大，您就算杀人灭口，总部也会认定您严重违反了条例，您将被强行取消快穿者身份——】

    【颜桐：但是我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最多不过就是禁几个月——】

    【梧叶：大大，您忘记上上个世界了？】

    颜桐面色微微一变，然后骤然沉默了下来。

    梧叶正想先安慰几句等查到出入记录再，却见颜桐猛地一把抄起茶几上的纸巾盒，然后对着卫生间冲了过去。

    梧叶：……

    忘记提醒大大了，Omega的身体素质不合适引用大量凉水，容易拉肚子。

    ----

    等颜桐解决完生理问题，面色苍白地抱着一杯热水倒回沙发上时，梧叶终于给了他结果：【大大，没有查到出入记录。】

    【颜桐沉默片刻：查监控。】

    他拿纸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扯了张毯子裹在身上，蜷在沙发里，口口地喝着热水，终于缓过来了一点。

    三维投影的航道图还在，无数的星辰按照既定的轨道缓缓在其中运行，在这一间的客厅里，竟有种永恒而浩瀚的美感。

    颜桐正抱着热水杯等梧叶黑进星舰的监控系统，房间里的警铃骤然响了起来——

    颜桐第一反应就是他的梧叶宝贝儿被人发现了，随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对整个星舰的报警。

    房间外的走道上骤然嘈杂了起来。颜桐腿还有点软，一把抓起毯子往身上一裹，踉跄着冲了出去，然后砰地一下甩开房门，对着走道尽头几个匆匆经过的侍卫喊道：

    “怎么了！”

    “放心，安全！只是发现了点儿东西！”因为距离太远，侍卫也大声地冲他喊了回来：“陛下让你去舰长休息室找他！”

    颜桐立刻往休息室跑去——无论遇到了什么情况，暴君陛下的身边永远是最安全的。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休息室，因为心情非常糟糕，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梧叶的声音突然急促道：【大大，查到了，林泽来过！他消了门禁记录！】

    颜桐很庆幸自己是踹开的门。

    门撞到墙上的声音遮掩了他骤然变调的呼吸，他在开门的那一刹那调整好了表情，像一个受惊的动物一样，慌慌张张地朝背对门坐着的暴君陛下扑了过去，然后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树袋熊一样挂在了他身上。

    颜桐十指相触，轻轻地环在林泽喉口，温柔得甚至有些暧昧。

    下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