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世家神医×山贼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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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晓。

    青州境内。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过, 虽然沾了两千里路的风尘, 仪仗仍是一丝不苟。居中是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 车轮辘辘地碾着路面, 扬起细的尘土。

    车内的装饰皆作深色,垂着三面绸绒幔帐, 珊瑚吊灯悬挂而下, 一方几上摆着镂空雕刻的黄金香炉,袅袅地燃着香。

    “我那哥哥, ”软榻上伸出一只手拿起黄金香炉,轻轻地在塌前跪伏之人背上磕了两下,磕出了一点儿细微的香灰,“还剩几日的命了?”

    跪伏之人被香灰烫到, 却不敢动,只是低声道:“回王爷,圣上心脉受创,太医只能留住十日的命,算上消息传到这儿的时间,如今……还剩八日。”

    “嗯。”萧王伸手将香炉放回原处,仍是簇着狐裘靠在软榻上,神色闲散而慵懒, “好得很哪。圣上未立太子, 这八天里,就由着他们去争吧。”

    跪着那人脊背僵了一僵,“王……王爷, 如今正是纷争时节,我们要不要……要不要回……回京?”

    他越声音越低,显然是对萧王极为恐惧。萧王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武秉宗,你可是两辽退下来的人,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武秉宗跪得更低了,惶恐道:“是、是。”

    萧王道:“把左边的帘子挑起来。”

    武秉宗膝行而至,用玉勾将车帘勾了起来。

    青州的日出比西京要早一刻钟,此时太阳刚刚露出了一个边儿,天色仍是灰暗的,因为雾的缘故,显得有些阴沉。

    路旁田野边响起鸡鸣,隐约可见有农夫端着大盆糟糠,绕到农舍后的猪圈里。

    萧王靠在软榻上,遥遥地望向田野,悠悠道:“当年你手下有个撞了大运的子,砍掉了北蛮将军的脑袋,你把罪责都推到人家身上,自己抱了军功回来,手段可是利落得很。”

    武秉宗不知道他要什么,只能一声迭一声地“是”。是完之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是王爷英明。”

    “我英明?”萧王低低笑了一声,伸手往车外一指,“你看到什么了,我的武将军?”

    武秉宗不明所以,“……田?”

    “再远处呢?”

    “下官猜,那是……山吧?”武秉宗不敢肯定地道。

    “是山。”萧王拢起狐裘,淡淡道:“再往东去,有座山,叫棋盘山。五年之前有个人从两辽跑了过去,杀了原来的头领自己当老大。这五年间,棋盘山附近百里内,很少出现杀人放火的盗贼,平民按月给棋盘寨供奉,走镖的人经过,也会留下过路费。青州府屡次派兵,都拿他没办法。”

    他低头看向跪在地上我武秉宗,神色似笑非笑,“这个人,你认识的吧?”

    武秉宗答不上话,冷汗却从鬓角一滴一滴地滑落到马车地板上。

    “你知道他怎么失败的吗?”萧王微笑着俯下身,将唇凑到武秉宗耳边,一字一字气息轻吐地道:“他最信任的情人派人找到本王这儿,本王自然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武秉宗头埋得更低了。

    萧王轻轻地笑了一声,靠回榻上,重新望向路旁的田野,“武将军,本王想去拜访一下这个人。”

    武秉宗知道萧王这句话绝对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还是忍不住道:“王爷,眼下皇上生死未卜,三殿下又昏迷不醒,完全握在您手里,正是关键的时候,万一最后被大殿下抢先,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萧王靠在榻上轻轻偏过头,闭上双眼,随口道:“你以为我迷昏三侄儿,是为了拿他当傀儡?”

    武秉宗一怔,“难道……不是?”

    萧王唇边浮起了一丝介于冷笑和讥笑之间的笑容,没理他,淡淡问道:“骆红眉的兵法,比你如何?”

    武秉宗又怔了一怔,“他当年是纪仁心腹,末将……下官没法比。”

    “……那好得很啊。武秉宗,帮本王把帘子拉上。”

    ----

    方府。

    颜桐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清的阳光很淡,他落在石阶上的影子也很淡,淡得像一杯苦茶。

    夜里他和方老爷子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皇帝命不久矣的消息。皇帝清醒的时候没立太子,方家的全部赌注都压在大皇子身上,万一最后坐上那张椅子的是三皇子,以方家在淮党的资历,轻则滚蛋走人,重则抄家杀头。

    方老爷子虽然恨纪仁毁了他仕途,却在朝廷了养成了识时务的习惯,知道骆红眉这人确实还有点用,于是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想什么呢?”

    方轻词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挨着颜桐在台阶上一坐。

    颜桐仍是抬着头,看着方府院子里婆娑的竹影,“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方轻词很坦诚地答道:“再我一两天不睡也没太大影响。”

    颜桐轻轻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方轻词和他相处了一个月,知道这人如果不是有需要,很少主动提起任何话题,正算找点话,突然听颜桐道:“我十四岁的时候去了两辽。”

    ——话题来得猝不及防。

    方轻词还没反应过来,颜桐却已经望着竹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我要从军,我师父不让,我们俩吵了一架之后他把我吊起来关屋子里了,我折腾了半天才把自己弄下来,翻窗跑了。”

    他望向方轻词笑了一笑,那笑看得方轻词心里针扎似地疼。

    “……谁年轻的时候没点热血呢?”

    颜桐就这样笑着道。

    “我跑了之后很怕啊,要是被师父抓回去了,他能得我半个月下不了床,我师父这人干得出来这种事……前两年我才想明白,师父那是根本就没想追我。”颜桐着又摇头笑了笑,“我师父多了解我,知道我这人认准的事情断腿也要爬过去。”

    他得轻轻巧巧,头却有意无意地转到了另一边,躲在方轻词视线之外。

    “我十几岁的时候,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觉得辛辛苦苦学来的一身武功不能浪费,想以后立史书的时候,开疆拓土的将领名单里有骆红眉三个字。”颜桐猛地扬起了头,沙哑道:

    “……我现在也想啊。”

    因为颜桐故意错开了方轻词的视线,方轻词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道泪迹顺着他下颔的线条滑了下来,像泼在地上的酒。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像是被烧酒封住了,一个字都不出来。

    ——青州第一大反贼骆红眉,因为固执地不肯接受招安而落到一无所有的骆红眉,当年孤身一人远赴边境的时候,也是壮志饥餐胡虏肉,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刚到两辽的时候,”颜桐拉了拉袖子,盖住微微颤抖的手指,道:“因为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就跟我前几天跑去找你的时候一样惨,全身上下就一把刀是值钱的。因为带着刀,还跟城门口的守卫了一架。”

    他到这儿,微微一笑,“那一架得可凶了,他们耍赖,十几个人我一个,我那时候力气,没撑多久就被抓住了,然后被他们揍了一顿押去见了将军。”

    他着转头向方轻词笑了笑,“以前一直觉得那事儿丢脸,后来……后来我再想学年轻的时候横冲直撞跟人挑事都学不成了。”

    方轻词轻声道:“我知道。”

    “我跟将军的事你也听过了。”颜桐又笑了笑,道:“我武功是师父教的,剩下兵法见识都是将军给的,然后么……”

    方轻词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然后纪仁兵权被夺英年早逝,骆红眉叛离边军落草为寇,在与官府对抗五年没落过下风之后被最亲近的人出卖。

    最残忍莫过知道惨淡收场的结局之后,一遍一遍地回放意气风发的开头。

    “……然后没有将军之后,没人会专门关照我,那几年里什么手段我都见识过……后来有一次我头头逼着我带人去踩北蛮的埋伏,结果也是我运气好,北蛮的头领以为稳胜的局面,放松了警惕,被我找到机会把他杀了。”

    方轻词仿佛有预感似地,心里突然疼得一抽。

    果然,颜桐笑了笑又道:“我的人踩进埋伏圈之后,我头头看他们人多,就带着剩下的人跑了。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也是命硬,一千的队伍死了八百多人才冲出去。”他停了片刻,又道:“现在伤还经常疼。”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回军营的时候血在城里拖了一路。但是我头上那些武官都不会管的,他们只要军功。我自己的头头更狠,因为这事儿本来就是他指挥失误,他看我部下死光了翻不起什么水花,干脆全推到了我身上。我死去的八百多个弟兄,因为死不足惜,别名声,连安抚的银子都拿不到。”

    “那个头头叫武秉宗。我这辈子,但凡还记得骆红眉三个字怎么写,就不会忘记他做过什么。”

    他狠狠地、像是一刀一刀戳进自己心里似地道:

    “这辈子都不会。”

    ----

    颜桐完之后,忽地看向方轻词,道:“如果我死了,帮我报仇。”

    方轻词吓了一跳,立刻往地上呸了一口,啐道:“瞎什么!”

    颜桐竟然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昨天不肯杀我,我很感激。”

    方轻词一怔,颜桐却已经有些沙哑地道:“……我很少跟人这些。”

    “没法跟寨里的人?”

    “……是啊。”颜桐又摇着头笑了笑,“我是疯了才会去告诉一帮山贼他们的老大年轻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保家卫国。”

    “再,”他敛了笑容,缓缓道:“五年了,我为当初死在战场上的兄弟平反都做不到,也没脸跟人提这件事。”他着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最近……只是昨天知道将军的事之后,有些东西就一直在心里转,闷得慌。”

    颜桐低下头看着石阶,沙哑道:“你老天爷是不是和我有仇。我信过将军的忠君爱国,可是将军的忠君爱国是假的。我信过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可是建功立业在升官发财面前屁都不是。”

    方轻词喉咙里一梗。

    “后来我终于什么都不信了,我只想带着棋盘寨那点人好好活下去,可是总有人一心想投靠朝廷。我跟他们了无数次投靠朝廷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却都觉得那是我因为自己和朝廷有仇故意编排的。”

    他低头笑了一声,“怎么就没人想一想,我为什么会和朝廷有仇呢?”

    ——这句话太沉,沉到方轻词接不上。

    颜桐望向他笑了笑,“要是十四岁的骆红眉碰到现在的骆红眉,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捉了送交官府,然后还要到处嚷嚷向所有人邀功,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个反贼是我抓住的。

    “以前有人问过我,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我想都没想答案就跳出来了,我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那时候被人押到将军面前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结果将军把我留下来做他的贴身侍卫。”

    他仍是看着方轻词,泪水从眼角滑落,微笑道:“可是如果没有这件事,以我的武功,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我如果乐意,甚至可以拉着我师父一起开宗立派。我不会懂上面的人是怎么拿底下人的命去填自己欲望的,不会从朝廷将领变成朝廷钦犯,更没有亲口下令过杀死自己战友。”

    他仰起头,轻轻念道: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念完之后,向着方轻词一笑,“我最喜欢的诗。”

    方轻词觉得自己的手指在抖。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笑。

    也是他第一次见识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血的人生。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

    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接住字里行间淌出来的血。

    ----

    颜桐忽地自嘲一笑,有些沙哑地道:“金河我不会看人这些事交给他就好,仔细想想,的还真他妈对。”

    方轻词一怔。

    颜桐对上了他的目光,笑了笑,道:“当初他就跟我过不要轻易信人。后来在棋盘寨,谁是什么想法,他比我清楚得多。沈定文对我不是真心也是他看出来的,只不过没跟我明。”

    他想了想,又道:“我好像是不该轻信,信过的都没好下场。”

    方轻词突然道:“不。”

    这回轮到颜桐怔了一怔,“怎么?”

    方轻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信过我,你没有信错。我可以拿命担保你没有信错。我们——”

    他重重地咬下这两个字,似乎是不知道接下来该什么,顿了好一会儿,才:

    “一定有好下场。”

    颜桐怔住。

    方轻词看着他道:“我以前也只是游学过而已,很多事情我自己没经历过,所以也不懂。我可能也帮不了你太多,很多事情你可能比我想得还清楚。至于什么要怀有希望之类的话,对你来,更是可笑之极。”

    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只是……愿意陪你一直走下去。”

    方轻词看着颜桐称得上是震愕的神色,笑了笑,道:“我知道自己在什么。”

    他肃容道:“我想和你一起,不论是四面树敌还是开宗立派,是朝廷将领还是朝廷钦犯。咸阳游侠多少年,虽然不少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游,把咸阳城游破为止。”

    他眨了一下眼睛,“你愿意吗?”

    颜桐看着方轻词,半晌,突然就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傻子?”

    一瞬之间方轻词以为他要拒绝,全身的血都凉了。下一瞬间眼前光线猛地一暗,有人吻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