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世家神医×山贼首领
颜桐身子一僵。
方轻词本以为他会胡乱句什么话混过去, 没想到颜桐却抬起了头, 看着他的眼睛, 用唇型极轻极轻地道:“包括。”
——他这句话甚至并未出声, 方轻词脑海中却仿佛惊雷炸响。
骆红眉为了替当年武秉宗之事讨回公道辛苦经营棋盘寨多年,又为了棋盘寨不惜与萧王反目, 而从今往后, 他方轻词也有这个地位了——他在心里这般想着,只觉得有点儿涩, 有点儿苦,有点儿惋惜,有点儿欢喜,混在一起最后却是甜的。
他看着颜桐, 突然道:“你不用去两辽。也来不及。”
颜桐神色错愕了片刻。
方轻词道:“青州兵权。”
“那时候跟你没办法,其实是为了提前堵死免得你真提这个,”他看着颜桐笑了笑道:“青州司马,就我叔,被你往轿子上钉了个人头那个——前几天估计不行,现在既然知道萧王要反,动他应该很容易。”
颜桐:“……”
方轻词又补充道:“不动可以去找老爷子,这种事他肯定很乐意。”
“……你确定你出得去这里?”
“我出不去, ”方轻词把颜桐压进了灌木丛里, 又贴近了些,“你出去就行了。”
“那棋盘寨——”
“我知道你舍不得把你养了五年的宝贝送去给朝廷糟蹋,”方轻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但是反正这边快起来了,让他们去边军感受一下也挺好的。人嘛,都是这个样子,自己没吃过亏,你多少遍都不会信的,至于燕宁君……我保证,他一定会死。”
颜桐扯开了他的手,“你怎么保证?”
方轻词笑道:“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杀个人还不简单?”
——我们两个人。
颜桐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平生第一次,在听到这么简单一句话之后,从骨髓深处浮起了丝丝缕缕的欢喜和轻叹。
他望向方轻词,片刻之后,目光又转到了别的地方。
“行了。”方轻词轻轻嗤笑一声,后退一步,踩到了青石道上,顺手把颜桐也拉了起来,“……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你那几个人。都慈不掌兵,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颜桐原本整整齐齐束好的发丝和衣衫被灌木丛的枝桠勾得乱七八糟,只好一边匆匆埋头理着衣襟,一边声辩解道:“……那这又不是非死不可。”
方轻词道:“没有谁非死不可。”
颜桐神色一怔。方轻词却在这时候看到后面的侍卫渐渐跟了上来,于是一把揽住颜桐肩头,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仍是一脸错愕之时,当着所有侍卫的面,俯身吻了下去——
颜桐猛地挣开了他。
方轻词却不以为意,甚至还半是炫耀半是挑衅地看了众侍卫一眼。
颜桐:“……”
他见方轻词一脸嘚瑟,忍不住低声道:“nitama不告诉所有人会死吗?”
方轻词理所当然:“会。”
颜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正想着怎么扳回一局,方轻词却又半拖半抱地揽着他向前走去,边走边道:“我知道你从昨天到现在就没合眼过,走,好好休息休息,先睡tamade一觉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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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桐是真累了——先是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数次,然后又跟方轻词床上床下地胡闹了一番,最后甚至连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他醒的时候,日已西斜。
秋日的阳光极淡,连夕阳都没什么轰烈的颜色,只在墙上映下了一片柔光。
颜桐簇着锦被半靠在枕上,放空思绪。
然后没来由地,岁月静好几个字就蹦进了脑子里。
某种意义上来方轻词是对的,他信马由缰地想到,慈不掌兵——他在边关从军六年,执掌棋盘寨五年,没想到在遇到方轻词之后,又开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归根结底,在剥去所有建功立业的理想,和理想崩塌的绝望之后,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安宁。
原本他以为终他一生,这样的安宁都求而不得。
他背负得太多,放不了手。
然而方轻词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方轻词这人,必要的时候可以又疯又狠——颜桐忍不住放纵自己这般想着:如果,如果能有方轻词替他撑着,两个人,一辈子——
那真是极好极好的。
旋即他自嘲一笑。
金河生死未卜,棋盘寨分崩离析,皇帝病危,淮党和辽党在西京斗得你死我活,萧王正勾结两辽边军密谋zaofan。
……他和方轻词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
大约越是面对惨淡的局面,越是容易胡思乱想。
颜桐收摄心神,翻身从床上坐起,正算按往常的习惯随便找件衣服罩上,两个守在门外的侍女已经听到了动静,立刻进来服侍他穿衣。
颜桐:“……”这待遇提升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不熟悉贵族的生活方式,因此虽然见这两个侍女身段窈窕容貌标致手脚利落,不像普通婢女,却没有多想。
直到侍女为他取来一件绣工精细的华贵锦衣穿上,他才察觉不对。
颜桐知道,自己既然住在萧王的庄园里,身边自然都是萧王的人,于是直接问那两个侍女道:“王爷晚上有什么事?”
侍女正低头为他系着腰带,闻言答道:“青州的官爷们要为王爷接风洗尘,王爷特地交代过,要带着骆将军一起去。”
颜桐心下微凛。
他复职是萧王批示的,原本以萧王的地位,自己任命几个亲信官员再找皇帝批示也没什么——然而他是四品游击将军,不是“亲信官员”;他的任命也完全没过皇帝的手。
换言之,萧王这个做法,等若是昭告整个青州:
他就是要明目张胆地反,而骆红眉会成为他手下大将。
萧王贵为皇亲,在某些手段上却和山匪出奇地一致,都是交了投名状再入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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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桐正失神间,一个侍女已经替他整理好了身上的衣物,另一个侍女则推了一面镜子到他面前,仔细地为他绾起头发。
他下意识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萧王为他准备的那身锦衣是深蓝的底色,肩头袖口等处用黑线绣着梅花祥云的纹饰,做工精细,不显山不露水的贵气,很符合萧王的一贯品味。
镜中人腰身修束身姿挺拔,也不辱没了这身行头。
这并非游击将军的官服,不知怎么,颜桐却没来由地想到——他要是真想把这身衣服脱下来,大概得鲜血淋漓地连着扯下他自己一层皮。
萧王有备而来,一步一步把他逼上了唯一的那条路。
可惜,这个“唯一”只是萧王自己的想法,他和方轻词对此持不同意见。
颜桐借着侍女替他梳头的时间调整了一下情绪,确认自己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后,趁侍女不备,暗中往袖底藏了一根削尖的筷子。
——他睡醒之后,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东西,想必是方轻词特地留的。
骆红眉能从边境到青州、从边军将领到山贼头目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死,归根结底赖以依仗的还是这身武功,却也因此养出来了点儿毛病:手边总得有件家伙才能安心。
他一开始被方轻词捡回去的时候,满身是伤还要爬起来把刀抱到枕头底下。
方轻词大概就是那时候看出来他这个毛病的。
真是聪明得不像话。
于是颜桐在随着萧王赴宴的途中,一路上都在摩挲袖底这根削尖的筷子,摩挲出了一种仿佛僧侣转动佛珠的仪式感来——至于具体是因为他的习惯,还是因为这筷子是方轻词留给他的,他自己也不好。
席间,他就坐在萧王身侧,原本属于武秉宗的位置。
萧王这次出京虽然有几分贬黜的意思在里面,青州却不敢懈怠,有头有脸的官员基本都到了。颜桐甚至还认出了方桢,那个被他在轿子上钉了一个人头的青州司马——方桢身为淮党成员,在这种场合下自然是装作没看见他。
何况方桢大概也不想见他。
因为方轻词的关系,颜桐的注意力也不好总放在方家人身上。他正准备再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儿,萧王却仿佛突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神色温和,向着方桢道:
“方司马,令侄的医术,本王倒是很欣赏。”
方桢行礼,回禀道:“那是他的福分。”
他语意恭谨,神色却颇为警惕。
萧王轻笑一声,目光有意无意地从颜桐身上扫过,“如今轻词先生住在本王府上,应该算是本王的福气才对。”
然后他在方桢开口之前又道:
“……不过轻词先生也是通达明彻之人,方先生,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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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通达明彻,意思自然是——方轻词弃暗投明,抛弃祖传的淮党身份,转投了他萧王麾下。
能坐在这儿的,都是官场上摸爬滚的人精(骆红眉除外),怎么会听不出来萧王的意思。
如果连方轻词都跑到了萧王手下,那方家如何?青州淮党又如何?
暗流涌动。
颜桐觉得,自己大概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萧王了什么的人。
他原以为萧王扣下方轻词只是为了挟制自己,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着棋在。而他从张先生那儿学到的那点权术,放在这些人面前,连看都不够看的。
他对自己计划的信心立刻就少了一半。
因为萧王用方轻词针对青州淮党,颜桐在两次向方桢递出暗号无果之后,放弃了这样的尝试——他和方轻词遇到萧王实在是太过突然,而方家还不知道他们的计划,由方轻词的缘故,对他态度不怎么好,也是正常。
深夜,席散,萧王、颜桐与众侍卫随从回府。
——方轻词那三十六个时辰里的第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萧王则一直在城外的庄园中。不断有青州官员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大多数只是来拜见一下萧王,少数则有幸与萧王多了几句话。
其间,颜桐一直站在萧王身边。
他听着萧王与青州辽党官员安排一应事宜,只是不提自己的真正目的;也听到萧王拐弯抹角地暗示那些摇摆不定的,甚至没放弃拉拢几个淮党官员。
颜桐每多听一句,就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卷得更深了一步,全身而退的机会也越来越。
而整个青州也将知道,他是萧王亲自提拔的心腹。
直到傍晚,萧王优雅而舒展地坐在竹椅上,满楼的夕阳中对他道:
“骆将军,我剩下有件事给你。”
颜桐接道:“两辽。”
“正是,”萧王轻轻地笑了一笑,“骆将军从这里赶去两辽需要多久?”
“一天多。”
萧王深深地看着他:“回来呢?”
颜桐知道萧王这是在问他把两辽的兵马带入青州需要多久,于是直接道:“如果只是几千人的精锐的话,最迟两天能到;如果要撤回全部边军,可能至少得十天往上——”
萧王没有听他完,“你现在去。”
他着站起身来,在楼里踱了两步,神色却是沉静的,缓缓道:“也别跟我什么多少时间,我也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后天正午,我要在东宁城郊的赛马场看到两辽边军。”
到这儿,他站定脚步,一双优雅漂亮的桃花眼转向颜桐,眼角弧度挑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王和纪仁多少年的交情了,骆红眉,两辽到青州到底要多少时间,本王清楚得很。后天,午时,我如果没看到我要的东西……那就让我们试试,方神医能不能治好自己被砍掉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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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距离沈定文发疯的时刻,还有十四个时辰。
距离御医金口玉言断定的皇帝陛下死期,还有六天零五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