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桐松开刀柄。

    然后闭上眼, 任由自己从空中坠下。

    武秉宗的头应该是落到了军阵中, 因为他听到骑兵们一阵混乱。下一瞬间, 骑兵们回过神来之后, 枪尖便会刺穿他的皮肉——

    下一瞬间，他被人稳稳地接在怀里。

    ----

    “nitama的疯了！”方轻词冲他暴吼：“为什么不跑？！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连刀都扔了能死你——我他妈、我他妈现在就想——”

    “nitama现在什么都别想！”金河也大声吼道, 手中长|枪抡圆, 硬是在众军士间撑出了一片空隙，“愣着干嘛, 还不跑！”

    颜桐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是卡壳了。

    方轻词和金河都是一身青州轻骑的扮，混在武秉宗身后的军士之中。此时，颜桐一刀砍了武秉宗的脑袋，方金二人突如其来地反水, 导致轻骑的阵型一片混乱。

    颜桐脸上还沾着武秉宗的血，躺在方轻词怀里，思绪一片茫然。

    他下意识问：“……你们怎么来了？”

    “来来来，还来！”方轻词显然一肚子火，“当然是来找你的！你再待一会我们都该给人砍成肉酱了！”

    便在这时，金河又高声叫道：“西南！方先生，往西南走！”

    骆红眉和金河多年来一直在战场上配合默契。颜桐现在虽然依旧没搞明白状况，多年征战留下的本能倒还在, 顺手从不知道谁身上抢了把刀, 紧跟着一刀把那人劈翻在地，夺了他的马就跑。

    方轻词跟在他后面，叫道：“这不就对了！”

    紧接着, 三个人的阵型就变成了这样：颜桐抢在前面，一把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硬是劈开了一条路；金河跟在他后面，负责左右侧翼，长|枪专挑漏网之鱼下手；方轻词殿后，手里也拖着根枪，沾上他枪杆的人都被震飞了出去。

    也是方轻词和金河本来就混在阵中，这么一闹，直接闹得青州军阵脚大乱；武秉宗又刚死，众轻骑群龙无首，没人调度阵型，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颜桐冲出一段之后，便感觉面前压力轻了不少：没有主帅下令，青州军自然没人愿意上来送死，有些甚至主动放了他们出去。

    ……

    冲出去好一会儿之后，颜桐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身上全溅的是血，刀刃上也淌着血迹，精疲力尽地伏在马背上，问方轻词道：“你们怎么来了？”

    “萧王不是明天赛马么。”方轻词随意道：“我喊醒金河，偷了两匹马就来了。对了，”他着向金河扬了扬下巴，“骕骦给你带出来了。”

    “……你知道我有事？”

    “我猜的。”方轻词道：“萧王增加了我的守卫，我自己没什么事儿，就猜是你那边出事了。然后我们两个偷偷跟着武秉宗，一直跟到了这里——我必须得，你杀武秉宗杀得还真及时。”

    颜桐轻轻地嗯了一声，垂下眼，道：“方桢。”

    方轻词默然。

    颜桐忽地扬起了头，脖颈的线条被夕阳勾勒得极尽清卓。

    “金河，你去找燕宁君，把他杀了，剩下的人带着往西，先躲几天再。如果碰到两辽的人，就之前所有的事都是沈定文冒我的名义做的，做不得数。”他着转向方轻词，又道：“你和我，去西京。”

    方轻词愣了一下，“……哪儿？”

    “西京，”颜桐道：“萧王不是想反么？要是皇帝没死成，我看他拿什么反。”

    方轻词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治好圣上？”

    颜桐深深地吸了口气，“五天半，运气好的话应该来得及——这还得感谢萧王把两匹千里马送到我们手上。”

    ----

    东宁城与西京相距近两千里——确切来，是一千八百九十里。

    皇帝死期前五日。

    骆红眉与方轻词出青州境，距西京一千五百里。萧王提前举事，齐召青州军马，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往西京。

    前四日。

    方骆二人横越冀州，进入太行山，其间跑死普通骏马一匹。萧王调两辽精锐轻骑南下，加急战报经驿站入冀州境。

    前两日。

    方骆二人出太行山，距西京七百里，跑死普通骏马两匹。萧王反叛一事经由烽火信鸽传入西京，全城哗然。

    萧王军越青州境进入冀州，第二封加急战报传往西京。

    前一日。

    皇帝重伤昏迷，一切国事交由太子。百官混乱。

    方轻词与骆红眉距西京一百五十里。

    前半日。

    西京城下——

    西京城门日落即闭，颜桐与方轻词赶到时，入夜已深，城门自然是不开的。

    方轻词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马背上，气喘吁吁道：“我们……我们要怎么进去……皇帝老子早上可就挂了……”

    萧王喜爱骏马为人熟知，事实证明，他挑马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居然真在五天之内从东宁城跑到了西京。

    ——只不过方轻词和骆红眉两个人，连着骕骦和另一匹千里马，都满头满脸的灰尘，落魄得仿佛刚被人从垃圾堆里捡来。

    颜桐也和方轻词一样挂在马背上，虽然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还是强撑着，向城墙上叫道：“这位军爷！”

    方轻词莫名其妙。

    城楼上守卫的士卒走了出来，往下看了一眼，也大声喊道：“城门关了，老哥！明天早上再来吧！”

    ……等明天早上，皇帝可就凉了。

    颜桐策马往城下跑了一段路，道：“烦劳帮我转告一声骁骑卫的何——我不知道他现在做到什么官了，帮我转告何云，姓骆的找他。”

    方轻词眼睛一亮。

    ——何云本是骆红眉心腹，在棋盘寨招安后编入西京骁骑卫，原本是为了牵制其他人故意找棋盘寨的茬，没想到事到如今，反而成了送到他们脚下的一道台阶。

    城楼上的士卒在听到“何云”这个名字之后也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何云是我在青州遇到的。”颜桐低声向方轻词道：“在山上主管后勤——我们被青州军围困几次也没断过粮，都是他负责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在骁骑卫默默无闻。”

    一刻钟之后，何云出现在了城头。

    沈定文夺权、骆红眉被放逐、棋盘寨分崩离析——这一切风起云涌都起自于何云生辰的那一天晚上，此后萧王离京，淮党失势，边军南下，事态愈发波澜诡谲，逐渐往失控的边缘滑落。

    兜兜转转至今，何云与骆红眉城上城下又相见。

    颜桐心里蓦地一热，不清是什么感觉，城头何云已经往下喊道：

    “大当家的！”

    ——两个多月来，颜桐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险些直接落下泪来。

    他手抖得握不住马缰，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强自忍住，向何云道：“我要进城。”

    声音沙哑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云什么都没，只问道：“急吗？”

    颜桐：“急。”

    随后何云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城头。颜桐甚至能听到守门士卒的喊声：“何大人，何大人，你不能——”

    士卒的话还没完，城门处的轮盘已经缓缓绞了起来。

    颜桐和方轻词策马上前，待城门开能容一人进入的宽度，立刻闪了进去。

    士卒的后半句话这才传来：

    “——这是杀头的罪名，的但当不起哪大人！”

    颜桐到得这时，终于望向何云，笑道：“两个月不见，都成何大人了。”完又指了指方轻词，“带他去见皇上。”

    何云一怔，“这……”

    颜桐笑道：“听过方轻词这个名字吗？”

    何云愣了一下，“方神医？”片刻后立刻明白过来，道：“本来有点麻烦，是方神医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青州那边呢？”

    “你可是出息了，何大人。”颜桐调侃道：“就算不是方轻词，想见皇帝，也只是‘有点麻烦’？”

    何云咳了一声，假装没听到。

    颜桐望向西京夜色里的街道，淡淡道：“大周最精锐的骑兵都集中在两辽；青州军跟我们纠缠了几年，好歹也是刀上开过刃见过血的，不是其他州那种混军饷的废物。这两个州的兵力都在萧王手里，你怎么样？”

    何云又问：“秀才和沈定文呢？”

    颜桐望向方轻词。

    方轻词道：“沈定文疯了……不过，萧王手下不养废人。”

    ……不养废人，自然不会再留着沈定文的命。

    何云摇了摇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不多了，回头叙旧，老四，”颜桐忽地道：“你想办法带轻词见到皇上，我去找三皇子。”

    何云莫名其妙，方轻词握着马缰的手却猛地僵住了。

    “你很惊讶吗？”颜桐转向他，挑起一边眉毛，“——盛兄？”

    他望着方轻词，忽地展颜一笑，“我让你救金河的时候你就猜到了吧？解药给我一份。”

    ----

    萧王府内院。

    徐介之从一场漫长的昏迷中醒来，所有光怪陆离的幻觉潮水般退去，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好像不是自己的，连思维都僵死了。

    他下意识朝光亮的地方看去。

    天色仍然未明，只有一丝光透过半开的柴门照了进来。

    一个人倚着门框，随意地抱臂站着。

    徐介之一愣。

    “自我介绍一下，”那人便倚在熹微的中，唇角浮着浅浅淡淡的笑，道：

    “我叫颜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