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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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锻造一把刀需要花费多少心血呢?

    ——炼钢,水减,锻炼,素延,火造,淬火。

    每一步都极其考究,稍有差池,便是刀身断裂,万事成空。

    锻刀要求的不止是知识和技术,甚至还需要运气。

    三条宗近是一个刀匠,在今天之前,他已经成功锻造出了不少的刀剑。

    但是,这些刀剑的最终下场,大多是被三条宗近扔进仓库蒙尘——

    那些被费尽心血锻造而出,被不少人歆羡赞叹、狂热追逐的刀剑,于三条宗近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以扔掉的废铁罢了。

    ——不够,还不够!

    三条宗近在追寻一把刀,一把能够真真正正冠以“三条”之称的绝世名刀!

    这把刀,一经出世便该是山河风动,万古绝响!该是名垂青史,流传千载的不世之宝!

    而这样的一把刀,今日,便该来了!

    三条宗近望着刀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赤红的火光映衬着他此刻因为激动而通红的面孔。

    炙热的高温带来了数不尽的汗水,三条宗近整个人都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而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高温带来的灼痛感,凶猛的像是要把皮肉骨血都焚烧殆尽。

    然而,即便是这样,三条宗近也没有从刀炉旁移开分毫。

    ——时间到了。

    三条宗近心地取出了刀炉中已经成型的大太刀,然后放入水中急速冷却——这是锻刀的最后一道工序,淬火。一方面可以让刀剑变得更加坚硬锋利,一方面能够让刀身产生美丽的纹样。

    这一步骤的技术要求非常高,历时三个多月的呕心沥血,是成是败皆在此刻了!

    没有人会相信,这位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受到了无数武士贵族追捧的刀匠,现在正宛如一个初次锻刀的毛头子一样,紧张到手抖。

    “呲——”

    浸着大太刀的水中蒸腾出了白色的雾气,一时烟雾蒙蒙,让人看不真切。

    然后就在下一刻——

    天骤然黑了!

    明明前一刻还是正午,烈日高悬,阳光刺目。

    但是下一瞬天地异象,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片漆黑,像是有谁给天空蒙上了一层黑幕。

    刚刚还灯火通明的锻刀室里,此刻唯剩下刀炉的火焰还映照着一方天地。

    ——这简直就像是传中的天狗食日!

    三条宗近听到了锻刀室外猛然炸起的人声和脚步声,间或掺杂着东西翻倒的碰撞声,完全可以凭此想象出门外的混乱。

    三条府上的仆役们带着慌乱和惊恐,急匆匆地燃起灯火,然后手持着蜡烛或提灯,摸黑跑向锻刀室。

    家仆们想要干脆地闯入锻刀室,但又想起主人之前警告过不可扰,于是只得强忍着不安,惶恐地敲响了木门:“三条大人!三条大人您无事吗?”

    门内没有人回答,家仆们纷纷内心一沉——三条大人莫非……

    “砰——”

    忧心着家主安危的家仆们撞开门冲了进来,然后,他们都被屋内的景象惊得不出话来——

    空寂的锻刀室内静静地悬浮着一把刀。

    那把刀的周身蒙着一层金辉,在刀炉火焰的映照下,煌煌如日。

    然后下一刻,大太刀周身的光猛然亮到了极致,像是平地升起的第二轮太阳!

    在金色的光辉中,所有人都看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了大太刀旁边——

    那人的容颜在极致的辉光中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同样金色的眸子猝然望过来。

    ——那是一双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眼睛,你看见那双眼的时候,像是见到了太阳由希冀的黎明升起,渐至灼灼正午,然后步入幽渺的黄昏。从浅金到灿金再到澄金,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明日高升于你面前!

    光芒中的人影轻轻抬手,握住了大太刀的剑柄。然后,像是挥动自己的手臂一样自然,那人手持着刀剑猝然向着漆黑的天空一刀斩去!

    天幕仿佛被谁给凭空撕裂了一般出现了一道裂缝,紧接着,先是有一丝阳光从刀剑划出的罅隙中透出,然后那豁口越来越大,最后万千辉光宛如潮水般倾泻而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轰然撞碎。

    ——黑暗退去,烈阳重归。

    现场见证了这一幕的众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话,仿佛失了魂一般地凝望着那空中握刀的虚影。

    最后,立于刀前的三条宗近终于从久久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仰望着那刀那人,像是艺术家虔诚膜拜自己的巅峰之作,目光中满是痴迷和热忱。

    “当你现世的时候,连太阳都要避其锋芒……你便是,我三条宗近此生绝无仅有的杰作——大太刀,今剑!”

    ——名字即是咒。

    当刀匠落下这句话的瞬间,立于空中的虚影陡然凝实了起来——

    银色长发的男子有着不属于世间的至美容颜,金色的眸子像是含着辉日。他穿着一身华贵的服饰,色调有灰红蓝金,肩膀处和腰上穿戴着护甲,左脚腕戴着两个金色的圆环。

    他的手上拿着一振大太刀,刀身折射着泠泠寒光,刀锋锐利剑气逼人。

    有着辉日般眸子的男人轻轻眨了眨眼,浓密的睫羽像是扑朔的蝴蝶。

    他的视线扫过面前的众人,凡是被那双格外动人的眸子瞥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端正了身子,像是虔诚的信徒朝圣神明。

    最后,他从半空中落下,走到了三条宗近跟前。

    在三条宗近紧张期待狂热的视线里,男人悠悠然垂眸,嗓音如泠泠泉水般明澈动听:“……父亲大人。”

    三条宗近顿时激动得满面通红:“好好好!好孩子,我是你的锻造者,三条宗近。”

    早在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出于创造者的直觉,三条宗近就知道——这是刀剑中诞生的付丧神。

    传言物品久置,吸收了足够的灵力和情感,就会诞生出付丧神来。

    而今剑刚刚被锻造而出便已然有了付丧神……莫非八百万神明听见了他的祈愿,所以赋予了他恩赐吗。

    ……

    “哦呀?今日三条大人府上还真是热闹啊!”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然后就见手持蝙蝠扇的阴阳师从门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语带三分笑地道。

    “你是……安倍晴明大人?”

    三条宗近看着不请自来的阴阳师,感到十分吃惊——这位数次拯救了京都、阴阳术登峰造极的大阴阳师,即便是素来潜心于锻刀的他也有所耳闻。

    “恩……确是在下了。”

    抹着红色眼妆的狭长眸子微微眯起,容貌俊美的阴阳师展开手中的蝙蝠扇,掩住了唇边狐狸般的笑意。

    三条宗近:“不知晴明大人所来为何?”

    面对这样的疑问,阴阳师却是以扇点唇,笑而不语。与其是故作神秘,不如是出自某种坏心眼的恶趣味。

    安倍晴明此刻没有管其他人,而是径自向着众人身后望去——

    早在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股纯澈耀眼的灵力。那么,来看看吧,这究竟是……

    银发的阴阳师轻轻缓缓地抬眸,然后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灿然如阳的眼睛。

    ——世间的所有声响都在这一刻远去,万千风景都在这一瞬朦胧,阴阳师的眼中唯余下付丧神不属于人间的容颜。

    “……这可真是,世间绝色啊……”

    少顷,阴阳师仿佛梦呓般地叹息道。

    “晴明大人,今剑是新诞生的付丧神,并不是什么需要拔除的妖物啊!”

    三条宗近一边急切地向着阴阳师解释,一边侧身挡在了付丧神跟前,完全一副护犊子的样子。

    回过神来的阴阳师抬袖掩唇,目光因适才的惊艳而显得愈发秀玉灵动:“诶,三条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我自是分得清楚的。”

    三条宗近:“那么晴明大人是要……”

    “嘛,其实是因为占卜到有一位老朋友不久要拜访这里。”

    心情似乎不错的阴阳师狡黠地眨了眨眼,唇边的笑蓦然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晴明大人的老朋友?

    三条宗近懵了一瞬。

    作为一个恪守本分的锻刀师,阴阳师和妖怪之类的存在离他实在有些遥远。而在他有限的生命中,也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类存在搭上关系。

    不过看阴阳师的作态不似作假,于是三条宗近肃了肃神色,正想细问。

    然而就在这时,安倍晴明却猛地合上了手中的蝙蝠扇。他蓦然抬头向着窗外望去,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来了。”

    这意味不明的话语,就像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天空中忽然飘下了漆黑的鸦羽,一股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妖气,正在以极其可怕的速度靠近。

    来人似乎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那肆无忌惮释放而出的威压,让空气凭白躁动了起来。

    周遭原本温柔无声的风忽然流转涌动,带上了隐隐化为利刃的锋锐。

    而在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那些原本栖息在这栋宅邸各个角落的妖怪们,因着这突然袭来的气息,而纷纷惊恐奔逃。

    他们马不停蹄地把自己藏到了更加幽深的角落,然后宛如一群可怜似的,抱成团瑟瑟发抖起来。

    普通人自然不如妖怪们知道的清楚,但他们虽然不了解来人的身份,却也感到了莫名的不安与恐慌。那出于人类的敏锐本能,正在不断地警告着逃离。

    时光一下子变得分外漫长,在这股压倒性的威势下,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煎熬起来。

    直到一会儿后,那涌动的风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个青年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个青年出现得猝然又突兀,没人看到他究竟是如何来的。

    然而,当人们看到他那张明显不属于人类的俊美容颜,以及他背后慢慢收拢的双翼时,一切的不自然似乎又有了十足合理的解释。

    ——他是妖,而且还必定,是个极其强大的妖怪。

    仿佛是为了印证众人的猜测一般,安倍晴明望着忽然现身室内的青年,目光带着意料之中的了然。

    然后,他薄唇轻启,出了一个足以震动平安京的名字——

    “果然来了啊,大天狗。”

    背生双翼的银发青年全不在意地瞥了阴阳师一眼,声音清冷如冰:“又是你啊,安倍晴明。”

    大天狗的语气冷淡,却莫名能够让所有人感受到其中嫌弃。

    安倍晴明完全没有被影响到。

    他神色从容地展开了手中的蝙蝠扇,那半掩在扇下的声调略显低沉:“作为传中的大妖怪,如此大张旗鼓地现身京都……这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你不会不知道。”

    大天狗闻言冷哼了一声,他微微抬高的下颚,突显出了几分冷厉的傲慢:“那又如何,人类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是……”

    大天狗背后的双翼微微伸展,带起的风搅乱了此刻的平静,有压抑的危险在其间涌动:“还是——你算妨碍我?”

    “这个嘛……还真不好。”

    安倍晴明的眼神似是锐利的一瞬,然后又恢复了最初的风雅从容:“不过首先,我还是比较好奇——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阴阳师显然没有拐弯抹角的心思。

    而他这近乎于质问的直白提问,对于心高气傲的大妖怪来,完全可以得上是冒犯了。

    但奇怪的是,大天狗只是轻瞥了阴阳师一眼,一副并不算过多计较的样子,甚至于之后,他完全没有任何隐瞒地、十分明白地把目光投向了新生的付丧神。

    大天狗一直以来仿佛凝结着冰霜的幽蓝眼眸,在看到对方的瞬间忽然浮现出某种微不可查的柔软情绪来,他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我来接回我的半身。”

    这位自出现以来就气势骇人的大妖怪,此刻却突然露出了堪称温驯的样子。

    具体来,大概就是因为害怕吓到新生的孩子,所以原本强大的凶兽收敛了爪牙,温软又心翼翼地,露出了自己最为无害的一面。

    大概是前后反差造成的冲击有点大,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都没忍住瞪大了眼睛,甚至于一时忘记了对大妖怪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