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错位人生(七)
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 寇秋还能看到男人的身影。灯光很暗,屋里还有点黑黢黢的, 男人站在另一边的地上,紧抿着唇,拿瓢一瓢瓢向自己身上浇。
水珠四溅,声响却很。男人的背肌很结实, 活动肩膀时所有的肌肉都像是板块般拧着撞击在一起,宽阔浑厚。
他半梦半醒地看了好一会儿, 还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阚叔?”
恍恍惚惚喊了一声, 寇秋的眼皮又重新垂下来了。他抱着怀里不知哪儿来的蒲扇, 咂咂嘴。
“阚叔......”
男人黑沉沉的眼望着他。
如果此时是清醒的, 如果寇秋当真只是个学生,定然会被这样的目光吓着——那目光里面已经没有挣扎了,如今剩下的, 全是毫不掩饰的捕猎欲。眼神如同两只实质的手, 已经把人拉在了自己身下,摸进去了。
三十多的人, 也就生生把这些东西按捺了三十年。
爆发时, 只会使其变得更加炽热。
那温度不会凉下来的。
阚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随即又是一瓢冷水浇了下来。像是靠着这水, 能让他把什么东西暂且埋藏的深一点, 严实一点。
起码不是这么快便脱离掌控。
衣撑上挂着的毛巾满是香皂的清香, 阚峻扯过来擦着身体, 眉头锁得更紧。
再度醒来时,门前有了动静。寇秋睁开眼,听到男人正在和门前的人些什么,声音很冷,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过一会儿,他又重新推门进来。寇秋在床上坐起来,一面给自己穿袜子一面问:“阚叔?有谁来了吗?”
阚峻嗯了声,板着面容,脸色并不好看。
后头有人急忙忙跟进来,赔着笑,:“阚局......”
那是个中年男人,肚子已经微微挺了起来,头顶中间秃了一块,很显眼。他一眼瞧见坐在床上的寇秋,表情就变了,犹豫着又去劝阚峻。
“阚局,大家都是在这场子上摔了多少年的,何必非得把事情做绝呢?”
他着急忙慌咽了口唾沫,:“您看,我们局长跟您也是老交情了——”
“不谈交情,”阚峻指间夹着烟,淡淡吸了一口,垂下眼望他,“只谈法律。”
男人的脸僵了。
“阚局!”
阚峻没再理他,也没看他手上拎着的东西。他径直走到床边,碰了碰寇秋的脸,问:“被蚊子咬了没?”
寇老干部盘腿坐着,在床上摇头。
男人黑沉沉的眼注视着他。
“昨晚没休息好?”
“也不是,”寇秋,“阚叔,你昨夜是起来洗澡了吗?”
男人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紧,复又一松。
“嗯。”
天太热,出汗是常事,洗澡也挺正常,寇秋也没多想,直接准备换了衣服下床。他刚掀起T恤下摆,还没露出什么,阚峻就把自己手中的烟掐灭了,踩了踩,不轻不重地:“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查言脸色难看,听的明白这里头的送客之意,只得愤愤扭头出去。
“这人就是个木头!”回到隔壁后,查言还掩饰不住语气里的怒意,“一点都不知道通人情......白给他钱他也不干,就是要把这事儿算到底,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
他烦闷地走了两圈,忽然冒出来个猜想,“隔壁那子,不会是他私生子吧?”
查恭给他倒了茶,听了这话,倒笑了。
“叔,方扬今年十七。”
那阚局再有威严,看着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十四五就把人肚子搞大有孩子,这难度有点儿大。
“不然是怎么着?”查言瞪了瞪眼,“他突然间发了善心,想帮助贫困孤?刚刚我可看着呢,就拿架势,恨不能把人捧在手心上疼,哪儿像是没有关系的样!”
查恭不信。
他和方扬是邻居,从没听过方扬还有这么一门亲戚。萍水相逢的,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那么疼另一个?
查言朝窗外看了眼,正好看见寇秋换了衣服出来。
他努努嘴,示意人自己看。
“你们看,看那衣服!”
衣服很新,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剪裁相当合体。寇秋换下了那身灰扑扑的旧装,如今穿着稍微鲜亮些的颜色,整个人也像是被映亮了,白生生的一截颈子从领口里探出来,醒目的很,像是天鹅。
连气质都焕然一新。
查恭望着窗前走过的人,一时间竟然不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他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倒是一边的查母拿着抹布过来,一面恶狠狠擦窗棂一面仍在念叨,“也不知道他是靠了什么,居然能巴结上那种人——”
查恭忽然就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把窗帘拉下来,遮住了走过的人,转过了身。
省城的办事效率很快,这天下午,通知去做笔迹鉴定的电话就到了查家。查母慌了神,忙从学校老师那里要来了一个方扬原来的作业本,让查恭跟着上头的笔迹练,好歹练的像一点。
他们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还当是简单看看笔形就能过,因此寄托了挺大希望。查恭锁了门,在屋里头研究了一晚上这些字怎么写,连觉也没有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时,眼眶黧黑一片。
查母也顾不得了,忙问他:“怎么样了?”
她逼着儿子写了两个字,自己举起来,对着窗户一点一点细抠着比较,很像,很像。从拐弯到笔锋,几乎都一模一样。
中年女人的心安了下来,拍拍儿子的肩膀。
“没事儿,有你叔在。就算你叔不在,你这字写得也差不多了,肯定没问题。”
查恭比她念的书多,眉头并没松开,仍旧满怀担忧。
他虽然不懂,可如果真是临摹几张就能模仿的东西,那还需要做什么鉴定?
那岂不是谁都能骗过去?
查母想的却没那么多,推了他一把,“把心放宽点!马上也是准备要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了,被这么点阵仗吓着可怎么行?”
她嘟嘟囔囔,又弯着腰给儿子翻出来了两件新买的衣服,“穿好点,待会儿别在人家面前丢人。”
查父找同做生意的同伴借了辆车,载着娘儿俩往省城去。查母自己也穿了条平常不舍得穿的碎花裙子,底下套着肉色的短袜,再穿双黑色凉鞋,脚往车上一放,挑剔地看了眼。
“这里头是什么味道?”
查父也吸了吸鼻子。
“空气清新剂吧。”他随口,“柠檬味儿的。”
“真难闻,”查母拿块布捏着鼻子,学那些省城里的年轻女孩的模样,在鼻子前头一个劲儿地扇,东张西望,“等我们回头买车,一定不要这个味的。”
车里另两人多少都知道她爱攀比,瞧见隔壁那家穷的叮当响的人居然都有开轿车的亲戚了,心里自然不舒服。
她丈夫习惯了,只默不作声;只有查恭心头一阵烦躁,忍不住道:“妈,就算你能买,你也买不起那种的。就别比了。”
“怎么买不起?”查母眼睛一瞪,“多少钱,你,我听听!”
查恭索性戳破她的美梦,“起码也得要九万。”
“......”
九万。
查母忽然间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不话了。直到车子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嘟囔着:“也不知道那人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话里难免便透着点酸味儿。想着这么多钱搞不好都会给隔壁那个兔崽子用,那酸味儿就更浓了。如果这味道能长出手,一定直接伸过去,把他们家的钱都给抠出来。
车子到时,正是约定的时间。在来的时候,为了好点,查家杂货铺里头的一点烟酒基本上都被拿了过来,满满装了四个袋子,提着袋子的夫妻二人满脸堆笑,一口一个领导往面前人手上让,“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来招待他们的人不接,反而一下子把眼睛瞪大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都是点不值钱的东西,”查父陪着笑,“您看看,要有什么能看得上的,您就拿过去——”
这一招一向是屡试不爽,从未走空。就算不一定能百分百得到了自己所图谋的,但总能不吃亏,用好了,甚至能靠着平步青云。
可眼前的人丝毫不领情,立马大声喊:“哥,杜哥!”
“杜哥!! “
过了会儿,负责的人过来了,接连强调了几遍,“我们有纪律,不能收东西。”
查父挂着笑,“纪律都是人订的嘛,您看,我们这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就是一点意思——”
“意思也不行。”来的人心硬如铁,板起脸,把东西死命塞回到他们手里,“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你送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
查父心里凉了半截,知道这是查言的招呼不起作用了。他讪讪地把东西收了起来,望着儿子被他们带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又被放了回来。
查父咽唾沫。
“这,这就行了?”
“行了。”查恭脸色也阴沉沉的,“他们就让我写了字。”
可他感觉并不好。当他写字时,那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像是针扎的似的,很直接,里头甚至还带了些刺人的鄙夷。查恭心思敏感,感受的一清二楚,只是不好在父母面前,只能暗自心慌。
他的心慌在第二天变成了实的。
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了。那份卷子的真实主人,不是查恭,而是方扬。
听到电话通知消息的一瞬间,查恭几乎瘫软在地。查母举着话筒,嘶声厉吼着冲那边嚷嚷,“我日你们八辈祖宗!我儿子是要上大学的,他那分就是他的分,哪儿不像了?他和那卷子上的字明明一模一样!!”
村里的人骂起架来也狠,各种亲戚都被问候了个遍。那边的人也不动怒,只是平静地:“您好,这位考生家长,临时模仿其他考生笔迹,是不可能通过笔迹鉴定的。”
查母呆了一瞬间,之后骂的更狠。她气的浑身都在颤抖,正要摔电话,手却被另一只同样颤着的手按住了。
抬起头来,是儿子疲惫的双眼。里头已经布满了血丝。
查恭已经有预感了。这样的结果,并不会让他觉得意外。
“别了,妈......”他颤抖着,近乎是央求,“别了......”
已经跌到泥里了,就不要再试图拼命洗干净了。这样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廉价。
查母望着面前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儿子,忽然间把脸一皱,电话一扔,也哭出了声。
“这咋整,”她哭着,“这咋整啊?”
这不是一般的惩罚,而是再也不能参加考试。不去考,她儿子这条路就被生生切断了,之后要怎么办?难道念了这么多年书,还要重新回来种地?
母子两人抱着,哭了一大场。末了,查母把眼泪一抹,重新又挺直身,“我还是得问问你叔。”
她嘴角耷拉着,难掩怒意,“我得问问,他这事到底是怎么办的!——这么个上大学的机会硬是被搅和没了,他总得给你找条出路吧!”
她气势汹汹了电话,等着把这一盆火给发泄出来。
然而忙音响了半天,并没有接通。
......
查母等了又等,了无数个,那头的查言却一次也没有接过。她心底里原本的怒火这会儿都变成了急躁,恨不能直接冲去省城,问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因此连夜发查父出去。
她这一夜,对村里头也编排了一套词,就查恭是因为找到了个更好的工作,所以干脆不算上大学了,直接开始挣钱养家。左右能唬住一个是一个,总比全都知道她家丑事要强。
可就这一点算计,也没能活过这天晚上。
通报被贴出来了。
偌大一张纸,就贴在高中喜榜的旁边,白纸黑字,特别扎眼:“......经鉴定,考生查恭所提交的试卷与其实际分数不符,涉嫌考场舞弊,情节重大,特做此处理......”
消息是由一个从高中门口路过的老乡传回来的。他骑着自行车在那儿看了会儿热闹,等搞明白了,立马回村把这新闻传了个遍。还没半天,从村西头到村东头,基本上全都知道了。
“真的?”
“那还能扯谎不成,”的人眉飞色舞,“那纸都贴出来了——查家那子是买通了现场考官,换了方扬和他的卷子!场场都换,就冲着那考场里有方扬这么一个学习好的......哎呀,可怜方扬,差点儿就因为这没学上了......”
“听因为情节严重,终生都不能再参加高考了。”
“那路岂不是被堵死了?”
“谁不是呢......”
“啧啧。”
“啧啧......”
高考这事不比平常,家家户户多少都要有个即将高考或已经考过的孩子。这么一来,就特别容易带入,一想到自家孩子也有可能遭遇这种被换试卷的委屈,立马就激发起了满心的不平。
为了自家孩子,害人家孩子前途,这是什么缺德事!
真是缺德!
查家还挺有钱,经营着村里唯一一个卖部。那些村民不敢当面得罪他,就半夜偷偷往门上泼粪。查家原本的那扇门是扇大红木门,把手上头还有两个黄铜的狮子,连鬃毛都雕的清晰,很威风,是查家人的骄傲。好像从那红木门里走出来,腰板都硬了点。
可等早上起来再看时,气的查母当场破口大骂——那门上一片醒目金色,下半截一点红色都看不出来了,气味腌臜到熏人,还在屋子里关着门都能闻到味儿。一堆苍蝇闹哄哄地围着,赶也赶不走,上头的东西洗也不好洗掉,摆在那儿,就跟什么独特的勋章似的。好在寇秋前一天跟着男人上省城做这件事的证明去了,所以没遭此害。
查母拿着水管冲,一面冲,一面骂骂咧咧。
“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王八蛋,脏了你奶奶的门!个窝窝藏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不是方扬不在,她头一个怀疑的,就是这子。可偏偏他没在家,查母捶了半天门也没见里头有半点动静,心里就知道是村里其他人干的,当天也不干活,手一叉腰,挨家挨户骂了个遍,也没点名道姓,只扯高了嗓子骂那些故意毁了她家门的。
村里人大多看热闹,有的甚至笑嘻嘻抱着瓜子边嗑边听她骂,谁也不上去劝。到头来,还是个平常买东西比较多的老人看不下去,:“你还有脸骂人家,怎么不想想你自己都先干了啥事?换人家方扬成绩,还好意思!”
查母梗了梗。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换成绩这事儿,好像得罪了村里的人。可那又给他们没什么关系,咸吃萝卜淡操的什么心?
“方扬自己都没呢,”她冷笑,“你们一个个都在这儿装什么?”
老人直摇头。
“方扬,不跟你计较,可其他人看了,怎么能不替他出口气?”他,“这事儿太缺德,哪怕出去,那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既然干了,你就别想挺直腰板做人了!”
他虽然年纪大了,可眼睛还没花,远远地就看见一辆车从那边儿路上过来。老人后退一步,冲查母努努嘴。
“你不是要方扬吗?”
“这不,来了。”
查母猛地回头,果然看见了那辆已经眼熟了的越野驶过来,走起这种土路来也不怎么颠簸。她的额角砰砰直跳,瞪着那车,看着车上的人开了车门。
先出来的是阚峻。
男人脸色仍旧平静无波,锃光瓦亮的黑皮鞋踏在黄土地上,手中还拿着根烟,一点亮光明明灭灭,散开一片烟雾。寇秋跟在他后头钻出来,瞧见这架势,倒有点儿愣,“这是干什么呢,组队迎接?”
他笑着挨个儿喊人,“三爷爷,刘叔,姨。”
几个人都心疼他,忙答应了。
“哎。”
寇秋这才把目光转到了查母身上,仍旧笑盈盈的,可笑丝毫也没往眼底去,“姨也在啊?”
查母望了望他,又看看他背后默不作声只站着抽烟的男人,一咬牙。
“方扬,”她,“你过来,我有事和你。”
阚峻吐出薄薄一个烟圈,没话。
寇秋冲他点点头,跟了过来。
“有什么话?”
查母狠狠地一跺脚,也不想再和他扯那些虚的,“你就吧,多少钱能行?”
寇秋像在听天方夜谭,“啊?”
“我给你钱,”查母声音冷硬,“给你几万,你就算上了大学,也挣不来那么多钱——你好好想想。”
寇秋笑了。
“姨,”他,“你觉得我缺钱?”
查母也冷笑起来,“方扬,你可别忘了,你爷爷可还病着呢!他那检查,哪一项不需要钱?你和你这个不知道哪儿找来的客人,不追究这个事儿了,我还能给你出点钱。你总不会为了自己上大学,就把你爷爷扔到一边了吧?”
起方爷爷,寇秋原本的那点笑意彻底蒸发不见。他定定地看了眼前像是很有把握的中年女人一会儿,忽然回过头,喊阚峻。
“阚叔!”
男人把手上的烟灭了,迈动长腿走过来,目光沉沉。
“嗯。”
寇秋拉着他的衣角,像跟大人告状的孩子一样委屈巴巴指着查母,“阚叔,姨只要我不追究,她就能给我出我爷爷的治病钱!”
反正是跟自己老攻告状,没什么好客气的。寇秋眼巴巴抬起头,特别可怜。
阚峻颔首。
他不紧不慢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了钱包,那钱包做工精良,看着就是值钱东西,开来,里头有十几张百元大钞,还有四五张银行卡。
这时候,银行卡还没完全普及,不少地方用的还是存折。查母认识那几张薄薄的卡片,知道那里头一张都能存不少钱,眼睛瞪大了。
男人把钱包递了过去,就像在递一件寻常东西。
“拿着。”他不容拒绝道。
寇秋握着,又看了眼。
“四万,”阚峻,云淡风轻重新点了根烟,吐出一口沉沉的烟雾,“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