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窦房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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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焉许知开始慢慢相信,幸运守恒这个定律了。

    他这辈子的好运气可能都花在了遇见梁立野和拥有过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这两件事上。

    运气用完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吴政何问他:“这几天还是都睡在医院休息室里?就算不回家,也要给自己找一个住处啊?”

    焉许知缓缓扭头,他缩在被子里,好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狗,他对吴政何:“老师,我怕有一天我忘记了回家的路。”

    吴政何沉默下来,千言万语都成了一声叹息。

    焉许知累了,吴政何让他好好休息,焉许知好。

    新闻人是没有休息的,廖莉和赵峰汇报完在医院的事后又去把拍摄好的视频看了一遍,选出了几段能用的备选。赵峰算做一个专题报道,故事人物就是那位十七岁骨肉瘤患者余栎。他对廖莉:“这个男孩可能会是我们国内第一位合法接受安乐死的病人。”

    廖莉便又去规划了一份余栎的报道,做完这些后已经快十一点。廖莉整理了一下桌面,侧头看向窗外,对面写字楼还灯火通明。

    她走到赵峰身边低声问:“赵老师,那明天的采访我和谁一起?你来吗?”

    赵峰笑了笑,还未话,便见边上趴着冬眠的狗熊缓缓苏醒,支着下巴,半眯着眼道:“怎么,不想和我一块?”

    梁立野回来后就跟死了一样,生无可恋趴睡着。廖莉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竟然还趴在这里。听他这么问,便急急忙忙摆手,尴尬笑道:“没有啊,梁老师这么专业,我怎么可能不会想和你一起采访呢?”

    梁立野呵笑她口是心非,赵峰在旁苦笑着解围,“立野,你就别欺负她了,孩子都被你吓坏了。”

    梁立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背过身去,缩成了一团怨念。

    廖莉松了一口气,提起包和赵峰了个招呼,转身就溜。

    等姑娘走了后,梁立野慢吞吞回过头,赵峰望着他,无奈道:“你干嘛那么吓唬她。”

    “我不太喜欢她。”

    赵峰笑了,“我知道,你除了焉医生,谁都不喜欢。”

    “别和我提他。”梁立野皱眉,别扭地转过头。

    赵峰哑然,沉默了两秒后问:“医院里发生了什么?这次真的生气了?”

    “你这什么口气,难道现在法律还不允许alpha生Omega气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峰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就想,焉医生一直以来都挺惯着你的,你那点臭脾气谁受得了,所以现在……别那么早就放弃……”

    梁立野侧过头,他的眉峰微微上挑,鼻梁挺拔眼窝深邃,眼睛是内双,耷拉着眼尾,平素不话就是一派懒散跋扈的臭脸表情,现在这张脸丧上更丧。他垂下眼,抿了抿纤薄的唇,低声道:“我知道,他就是在气我,我这个时候要是放手,就是中他计了,别看他平时不话,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心里活络着贼着呢。”

    而且,梁立野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他放手了,那就永远都会失去焉许知。

    赵峰连连点头,:“是啊,所以你就脸皮厚点,你就把他的话反着听,他骂你就当他在爱你,他让你离开,你就当他是求你留下,反正就是不还口骂不还手。”

    梁立野抱着头,蜷缩着要哭了,“这alpha当着也太没尊严了。”

    赵峰嗤笑,“你一个alpha还想在自己的Omega面前有尊严?”

    梁立野抬起头来,红着眼问:“妈的,难道男性Omega也有更年期吗?”

    “哈哈,那你去问问你的焉医生啊。”

    “问?我敢问他吗?他今天都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了。”梁立野握紧拳头,怨愤嘀咕着:“无关紧要,去他的无关紧要。”

    “别去想这些了,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去喝酒?”赵峰站了起来,拍拍梁立野的肩膀。

    “借酒消愁吗?”梁立野自问自答,“哎,也是,我现在也只能借酒消愁了。”

    赵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酒馆就在新闻社楼旁边,是他们常去的。梁立野酒量不太好,可又总是喜欢喝一点。以前他和赵峰晚上酌,喝醉了赵峰就给焉许知电话,让焉医生来把他家alpha接回去。

    赵峰到现在都还记得,焉许知那时候看梁立野的目光,明明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可在面对着梁立野时便成了春天。他那个时候就想,这两个人一定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一辈子幸福的吧。

    他一个人孤家寡人惯了,还真的很羡慕梁立野的生活,可如今梁立野这后院着火且越烧越旺的架势,还真让他有些担心了。

    到了酒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墙壁上的电影海报十年如一日挂在那里,海报边上是来过这边的顾客照片和愿望。梁立野坐的那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他和焉许知的合照,是十年前的,他们刚刚结婚,请了几个朋友来这边喝酒。

    所有人都在祝福,酒馆老板还在店里挂了丰富,祝着他们百年好合。

    照片里梁立野两手抱着焉许知的肩膀,凑过去用力亲着焉许知的脸。焉许知漂亮的脸被他亲的皱在一起,皱着眉无奈地笑着。

    照片上还有用金色马赛克笔写下的一行字:焉许知和梁立野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梁立野灌了一口酒,眯着眼找到了那张照片,看了半晌,伸手把照片狠狠扯了下来。

    赵峰见他如此,愣了愣,连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梁立野捏着照片,一副要把这一张薄薄的纸片捏碎的架势,可万般的怒火和无奈在面对着焉许知那张脸时,就如烈火扎进了冷雪,顷刻之间熄灭了。

    梁立野哼笑一声,笑自己没种。他两手拿着那照片,定定地看了许久,随伸手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桌面,把照片放在上头,心翼翼地捋平整。

    他:“睹物思人。”

    赵峰侧目,酒馆昏黄的灯光似乎让梁立野看上去变得柔软了许多,他嘴边擒着苦笑,对赵峰道:“他和我提离婚的时候,我生气就把家里的照片都丢了,还把手机里的也给删了,现在我想他的时候,连他的样子都得靠想的。”

    赵峰讶异,讷讷道:“你就是太冲动了。”

    梁立野弓着背,低头研究着照片上的字,越看越委屈,嘀咕道:“都模糊了,这句话还是他写的呢。”

    因为明天还得去医院做采访,梁立野没敢多喝,倒是赵峰比往常多喝了几杯。梁立野扶着他出酒馆的时候,嘲笑道:“以前都是我喝醉,想不到还能看到你大醉的样子。”

    “别废话了,我头晕的厉害,帮我叫辆车吧。”赵峰趴在他背上,两个人身高虽然没差多少,不过beta和alpha还是有悬殊的。梁立野背着他轻轻松松走到了路口,给他叫了车。

    等车来了后,梁立野把赵峰扶进车内,他右手撑在车窗上,低头看着靠在里头的赵峰,问道:“怎么样?要我送你回去吗?”

    赵峰摇摇头,双手捂着胃,“别,我还没醉到那种地步,自己能回去。”

    “行,那你自己注意。”梁立野着关上了门。

    红色的车尾灯亮起,橘红色的出租车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里。

    梁立野单手插在裤子口袋中,看着秋叶萧条的道路,路灯下是被风堆在一起的落叶。他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本想要回家,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下竟然往致光医院走去。

    吴政何走了后,焉许知没多久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看着黑乎乎的半空,脑袋放空了很久,直到放在床边柜上的手机震动,愣了片刻,迟钝地反应过来,才侧身拿过手机。

    是任凯来的,他接通了电话。

    任凯问他:“许知,吴主任在你病房里吗?”

    焉许知摇了摇头,想到对方看不见,便轻咳了一下,嗓子有些哑,“他不在。”

    “太好了,我今天值夜班,白天出去办了点事,刚知道你昏倒的事,现在来找你啊。”

    “不……”焉许知刚要拒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焉许知蹙眉,对着昏昏暗暗的房间叹了口气。

    他撑着身体起来开了灯,骤亮的灯光让他有些不适应,闭上眼缓了许久。

    没过多久,门就被敲响了,任凯的声音从外传来。焉许知让他进来,任凯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两个饭盒,笑着走进来道:“你晚饭肯定没吃,我买了粥。”

    焉许知了谢谢,任凯把床上的桌子翻下来,把饭盒放在床桌上,又搬了张凳子坐到床边。他一边拆开包装袋一边问:“我听他们你晕倒了,吓了一跳。”

    “我没事,有些贫血。”

    “是你平时吃饭不规律吧,以后要好好吃饭才行。”

    焉许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前梁立野也总是会唠叨他不好好吃饭,到了饭点就会来电,让他快去吃饭不要工作了。焉许知喜欢喝粥,梁立野就专门去和厨师学了煲粥,各式各样的粥类他都会。别人都梁立野脾气不好,焉许知和他在一起受苦了,可只有焉许知自己知道,梁立野对他有多好。

    “这是什么粥?”

    “香菇鸡丝的,是店里的招牌,好吃吗?”

    “挺好吃的,谢谢你。”焉许知点了点头,任凯脸上带笑,像是松了口气。

    焉许知晚饭没吃,是真的饿了。一碗粥都喝完了,任凯把另一个饭盒推到他眼前,“这里头是萝卜丝饼还有牛肉饼,你吃吃看,味道也不错。”

    焉许知有些为难,“我吃不下了。”

    “没事没事,吃不下也不能硬吃。”任凯着开始收拾饭盒,焉许知把用过的筷子丢进塑料袋里,任凯从他手里接过,“你别弄,我来收拾就好。”

    任凯正收拾着,就看焉许知从床上下来,他愣了愣问:“你怎么下来了?”

    焉许知踩着拖鞋拿起放在沙发上的衣服,他一边穿一边:“这里是VIP病房,我睡在这里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你一直睡在这都行。”焉许知朝任凯看去。

    任凯挠了挠头发,尴尬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在这边多睡一会也没关系的。”

    “我还是出去吧。”焉许知摇了摇头,神情很平淡。

    任凯没办法,只好跟在他身后。焉许知穿上了那身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后背挺拔,像是冬日雪松,不知在和谁暗自较劲。

    任凯走在他身边问他:“你不会还要回休息室去吧。”

    焉许知:“医院设休息室不就是为了让医生休息的吗?”

    “但那里没办法好好休息,床太短太窄了。”

    “没关系的。”

    临终关怀科的医生休息室在另外一栋楼里,他们坐电梯下去,出来后正好看到一个垃圾桶,任凯才想起自己手里拎着的空食盒。他扭头对焉许知:“你等一下,我去丢个垃圾。”

    焉许知点头,站在原地没有动。任凯跑过去把垃圾丢了,而后又快步跑回来,有些喘。焉许知侧头看他,笑了笑道:“跑那么快做什么?”

    任凯怔仲地看着他的脸,几秒之后,有些狼狈的低下头,耳根子发红,“怕你等久了。”

    凌一点的医院,有些地方依旧灯火通明。

    急诊那边充斥着世间百态,昏暗的角落低头痛苦地父亲,跪在地上哀求着快救救我孩子的母亲,被人急急忙忙抬进来流着血的伤患,还有靠在长椅上闭着眼虚弱地喊着爸爸的孩。

    焉许知的脚步不禁放慢,任凯见他没有跟上来,缓缓停下回头看他,“怎么了?”

    一个成年男子跑了过去,一把抱起了长椅上的孩子,往急诊室里跑去。焉许知收回视线,转过身,摇头道:“没什么。”

    生命就像是一条河,他被抛入,不管他如何努力,不管河水平静还是湍急,只要累了,双臂停下了摆动,便终会沉没。而在他往前游时遇到的那些人,就像是河面飘过的枯叶落花,又或者是一块石头一截断枝,他们擦肩而过,他们迎面撞来,最后被卷入河流中。

    乐乐也是他□□中的一段偶遇,那是雨过天晴时的彩虹,是夜空里的北极星,也是亲吻他脸颊的一缕春风。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孩子,如宝物一般降临在他生命里的孩子,带给了他无尽快乐的孩子。

    从急诊的侧门出来,夜风微凉,焉许知了个哆嗦。任凯注意到他的动作,便脱下自己的外套,走近了两步,张开手:“是不是很冷,把我的衣服披上吧。”

    焉许知摆了摆手,刚想不用,便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嚎,就跟丘野里发现自己领地被侵.占了头狼一样。他扭头看去,只能看到梁立野惊呼着朝这边跑来,一整凌厉的风擦过脸颊,发丝轻轻飘起。焉许知转过身去,看到任凯捂着脸摔在了地上。

    梁立野半蹲,揪起任凯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谁让你碰焉许知的。”

    “梁立野,你给我住手。”

    焉许知上前拉住梁立野的手臂,却被他用力推开。焉许知身体后倾,直接摔在了地上,梁立野看了他一眼,没有管他,回过头怒视着任凯。

    任凯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颧骨泛红,扯开嘴角,冷声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揪着我的衣服这么对我话过。”

    他家里头四代都是医生,父亲就是这致光医院的院长,被家里影响,他也不出意外学了医,实习就在这医院里,毕业后也理所当然留了下来。虽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可也许是家里关系,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对他都是挺客气的。

    除了焉许知,这不通人情世故的木疙瘩,第一回 见了任凯就批评任凯缝合的不完美,后来更是隔三差五挑出任凯的毛病,搞得任凯觉得自己像是他手底下的实习医生一样,一见到焉许知就想逃。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下去,三年前焉许知的孩子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拿过手术刀。

    任凯惋惜的时候,却忍不住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焉许知身上。

    他见过焉许知的alpha,是一个记者,平日里很忙,去外地做采访的时候能半个月一个月不回家。可只要焉许知提到那个alpha的时候,原本黯淡的表情才能透出些许光亮来。

    任凯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

    不过这种羡慕嫉妒那都是曾经了,他得到的最新消息,焉许知要和他的alpha离婚了。

    梁立野听到任凯的话,冷笑道:“那巧了,我活到现在,还没有人敢碰我的Omega。”

    任凯扯开嘴角,也笑了,笑的同时,一拳砸在了梁立野的嘴角。

    你来我往的拳头,只不过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记者,没受过训练的alpha互相揍了几拳头,便理智地选择用信息素对抗。

    同样是alpha,不再压抑不再克制,肆意的信息素变成了一段段利刃。仿佛两头互相争地的野兽,怒视着对方,下一秒就要将对方撕碎一般。

    这里的alpha气息太过强烈,若是普通的Omega也许早就手脚发软晕了过去,可是对于腺体损坏的焉许知来,这就像是能够稍微刺激他分毫的兴.奋剂,他不觉得难受,甚至是有些愉快。

    活着的感觉,存在的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快速流动的感觉。焉许知缓缓吸了口气,走到梁立野身后,轻轻揪住梁立野的衣服,就跟拽了拽自家养的恶犬狗链一样,他:“回家吧。”

    梁立野的信息素气味骤然消失,一下子跌坐在地,扭过头呆呆地看着焉许知。

    焉许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低声问:“喝酒了?”

    梁立野抿着嘴唇,皱着眉,委屈地看着焉许知,声:“想你才喝的。”

    焉许知凝视着他,是温柔到了极点的眼神。梁立野被他这样看着,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的Omega离他那么近,梁立野试探着伸出手,克制着气息,心翼翼问:“许知,你能和我回家吗?”

    alpha的信息素消失不见了,焉许知眼前的光消失,被点开颜色的世界骤然灰暗。

    他回过神,一把拍开梁立野的手,直起身来,转身离开。

    梁立野依旧坐在地上,好像是成了一只被主人丢掉的大狗,孤零零的落寞的,看着焉许知如逃一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