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人 第四十七章 繁华凋零,与君入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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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外人第四十七章繁华凋零,与君入尘土

    老虾的媳妇原是东门县风月楼一名花魁。

    相识那年他三十五,她十五。

    那一晚他喝了酒,似乎还杀了人。

    他身材高大,抵得上两个她;黝黑皮肤上伤痕累累,断眉下剑眼炯炯有神。

    她吓得瘫于床上,不敢反抗。

    完事之后,他并未就此离开,只是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同时天涯沦落人;原来但凡交谈,便若相识已久。

    她姓田名花,名字由来自己不得而知。家中重男轻女,一出生,便被贱卖给了江湖混子。

    养父是个十足的浪荡散人,田花不过四岁之时,便被拳打脚踢,被逼着洗碗扫地;六岁之时,就被逼着烧菜挑柴;八岁之时,便要包揽家中全部琐事。

    她和他一样,父亲白天不着家,到了晚上才会回来,然后喝酒,一喝便是酩酊大醉。因此白天只能挨饿,晚上只得遭毒打。

    养父勉强将她养到十五岁,便二次转,卖入青楼。

    然后遇到了他。

    他是她此生第一客人,也是唯一客人,更是唯一男人。

    她前十五年,不经世事,不知人间冷暖,不知生离死别,只知有一生性凶残的养父,因此更不知何为爱。

    直到他,以后你只许接我,别人来都不行,可好。

    他看似凶神恶煞,语气却很温柔,于是望着这个魁梧的男子,她点了点头。

    然后第二天,她便被得不到自己身体的豪强,扒光了头发。

    所有酒楼的姐妹,包括奶妈子,都来劝她,可她都不曾听。

    从那日开始,每天醒来,她便画好妆容,坐在窗前,静静看着山上的桃花,静静的等。

    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他。

    或许她只是喜欢看远处漫山遍野的桃花,无论乌云密布,抑或万里晴空,无论风吹雨落、抑或雷鸣电闪,只要有光,总能姹紫嫣红。

    若是雨后天边架起彩虹,吹过一道道微风,争相辉映的桃花此起彼伏,如流动的花海,追寻着天尽头,追寻着天尽头的彩虹。

    十五年不曾美过的她,如今束起妆容,也或许不是为了给他看。

    只是待桃花落了,他没来,她便带着红妆与桃花共入尘土,那时桃花笑,她也能笑。

    可惜直到那一季的桃落满了山腰,她也并不能

    如愿。

    因为他来了。

    他破布旧衣,魁梧腰身微微佝偻,并非骑着白马的翩翩公子,反如晨耕早歇的农夫。

    桃花没笑,她笑了。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笑,比桃花更甜。

    她并未起自己被恶霸扒光头发的委屈。或许对于从不知人情冷暖,也不知人间险恶的她来,这也不是委屈。

    只是待他看到她头上零星的伤痕,勃然大怒。

    只在当晚,曾经扒光她头发的林姓恶霸,举家不论老、不论男女,六十七口人,全部死于非命,无一幸免。

    她也并未紧张、也不去阻拦、算不上生气、也犯不着悲伤。在她看不见,也听不着的远方里,他喜欢的事,便由着他去。

    但凡每周能见到他二三次微微倚楼的高大身影,能静静躺在他怀里,听他讲纵马江湖的刀风剑雨、或者鸡毛蒜皮的家子故事,她心里便如赏桃花时一般,不悲也不喜;

    心跳也如赏桃花时一般,不增也不减。

    心思也如赏桃花时一般,不多也不少。

    静静看着他的脸,便如春季溪水漫过脚丫,夏日微风拂过脸颊、秋日黄叶落入掌、冬季飞雪飘满长发。

    有诗这般云:

    ———

    北方的雪

    落进了南方的风里

    你走进了我的故事

    不好、不美、也不奇妙

    我从未吵,你从未闹

    舍不得让你哭,也不爱看你笑

    托腮

    看得见你

    怎样的样子

    都刚刚好

    你指尖发丝

    是我喜欢的味道

    我唇间翘起

    是你爱看的微笑

    不香、不帅、不怎么被看好

    不阐述山盟,海誓也很少被提到

    只是过的,或者没过的

    并不是而已,都记得很牢

    并不美

    只是刚刚好

    ———

    一切都如诗般,刚刚就好。

    如今,换作是他躺于她的怀中。

    由于双双脚齐齐断下,他刚刚好只剩下上半身,她力气刚刚好将他扶起,也能刚刚好将他身子楼入自己怀里。

    她素面朝天,皮肤白皙,长发漫过腰身,

    一席破布包裹着不胖不瘦的身子,岁月在其脸上勾勒的皱纹浅浅,与寻常市井人妻并无大异。

    只不过如今看着丈夫血流成河,尸首不全,她却并不同寻常市井悍妇,嚎啕大哭指天骂地。

    自己的仇人符老板就在眼前,也并未披头散发哭爹喊娘要生要死。

    她只是面无表情,静静抚摸着他的脸。

    “十五岁前,我认识的人,也只有一个不把我当人的养父。酸甜苦辣、生生死死、酸甜苦辣的,我总没啥概念。”

    “我最喜欢的,就是每天打理好我的菜园子,种上几颗桃花,闲时看点书,看着桃花和青菜入土、发芽、结果开花,然后再次零落入土,便觉得人一生也就这样了。”

    “养父把我卖入了青楼,我总想着,就这么着吧,若有一天不想活了,一个人死了也就算了。”

    “只可惜死不成,月下楼远处的山上,满是桃花。月下楼里,还来了你”

    “可你每周也只来个两三回,为了能天天见着你,那晚我便没喝奶妈给我的凉药。”

    “对不起啊老成,这事我瞒了你。”

    “回了家,我烧菜做饭、你打马涉水;我沏茶看书,你喝茶舞斧;院子里我种满青菜和桃花,你起武。”

    “从没爹没娘,养父也只会打骂,可与你相濡以沫,膝下有子,人生也无憾了。”

    “你以前总爱杀人放火,我每晚总担惊受怕。怕你磕着碰着,怕你不好好吃饭,怕你衣服总是没洗,怕你会死。”

    “回了十里街,终于不再怕你死了,可也不敢让你教儿子们习武弄棒。可你自己却进了监狱,我只得养好儿,巴巴等你。”

    “你回了,我原以为又能回归安逸。哪知你又要开始打打杀杀。可这回不同了,这回我不仅怕你死,我也怕我自己会死。”

    “老成,对不起啊,我又不听话了。你以前做什么,我不过问,也不跟着你,可这次我偷偷跟着来了。”

    “可惜你死了。”

    “正好这个时节,也是桃花凋落的时节。”

    姓名田花的妇女喃喃自语,语气很平常,语言很朴实。

    “桃花落了,我陪你去死。”

    语毕,她从怀里揣出一柄尖刀,轻轻的插入胸口。

    老虾死在她怀里,她死在老虾身上。

    至此,她没有看身边的仇人符老板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