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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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沐自来这间屋子就觉得不自在,他听见许多细细碎碎的声音,这些声音有别于鸟儿、花儿等自然的声音,它们是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声音很是讨厌,尤其是这些人话语中的“三皇子”、“智沐”、“目盲”等字眼一直往他的耳朵里钻,他讨厌这些称呼,他能感觉这里面带着的恶意。

    他与皇兄皇弟招呼,虽然表面上是淡淡然的,可是心里却有些激动。

    他们可能不记得了,可是他还记得十分清楚,时候还未蒙学前他们一起在御花园瞎玩儿,虽然他目盲,玩蒙眼抓人的也总是做抓人的那个,可这些时光终究是他难忘的童年时光。等到他们再大一些,他母妃也死了,就没有一起玩过了。

    他心中有些懊恼自己平平淡淡的了两句话就过了,没有好好叙旧,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也不会讲话,很大可能还是那几句单调的问候。

    唉,都怪楠子那么快就推他走了。智沐在心里暗暗埋怨。楠子是推车的太监。

    屋里子怎么静下来了?是茂太傅来了吗?听茂太傅很得尊敬,会不会很凶?

    啊,听见太傅的声音了,好洪亮,完全不像是一位老人。

    唉,这篇经义我早就读过了,好无聊啊,可是又不能不听课。

    咦,茂太傅的这个见解很有意思,我回去得叫楠子搜集些这类的书。

    呼,刚才太傅叫了我,幸好我早有准备,没有被问住,真是太惊险了。

    三皇子智沐一时神游天外,一时胡思乱想,他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能听得很分明,甚至不用脑子多加去思考,可以分一半去想其他的事情。

    ——直到,他听到另一把声音。

    那把声音像一束光,开了他尘封的记忆。

    蚂蚱、喜鹊、风铃、草坪、舒缓的风,这些美好的事物都从记忆的匣子里崩了出来。

    他是多么珍惜这些珍贵的记忆啊,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他把它们留在记忆里,像是一个穷孩把存在蜜罐里的蜜一点点的挖来吃,生怕挖多了,尝到一点甜味就马上把盖子盖上。然后靠着那点甜味乐呵半天。

    他只有那么点快乐啊!

    智沐想着,一双眼睛泪眼朦胧,他的眼睛蒙着布,别人也看不出来。

    这是五年前的那把声音!这是那个姑娘嗓的姑娘!五年前缘悭一面的姑娘!他如今又遇见了,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汹涌又澎湃的情绪压的智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颤抖着手,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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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堂上讲的王道也好,国事也好,其实都有些表面化了。孟子再厉害也是几百年前的人物,当今的大凉的□□势比之更加复杂,也不是几句简简单单的仁政,和“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就能解决的,落实到实际的国是层面,则需要更加细微的政策。

    大太子已经协助摄政王处理政务几年了,对于这种国政事务也有自己的看法。

    于是茂太傅就点名,问他对于如今大凉的形势有何看法。

    大太子当仁不让,站起来就:“大凉如今之形势,我认为有三件紧要的事情要做。”

    茂太傅有了点兴致:“愿闻其详。”

    “第一,摆明车马!若大凉与狼图必有一战,那便战!大凉要做好与之一战的万全准备,亦要抱有死战不退的决心;割地议和等事是绝对不能做的。”

    茂太傅听着,一句话也没,只是捋胡子的动作又快了些。

    “第二,查清当年狼图国使者之死一案。”

    茂太傅的手顿了顿,:“十五年都查不清的案子,还有必要查清么?”

    广钰颔首道:“有!越接触这个案子,就越发觉不对劲,现有的证据指向刺杀一事很有可能是宫外的高手所为。宫外高手竟然能够绕过重重检查,混进宫中,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怎么看都是值得细查的事情。”

    安子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这件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已经将凶手的范围缩到宫外高手了。这也明,摄政王确实先找了广钰这件事,而没有找慧静。她看向慧静,却发现他听得很入迷,表情没什么变化。

    “第三,肃清内政。攘外必先安内,皇叔筹划多年,对狼图国避而不战,就是为了先肃清内政,待国内安定再一致对外。一些乱臣贼子到了现在还想投机取巧,甚至还有些人私通狼图以谋划利益,真是可笑至极!”

    他完,环视周围,有些人很茫然的看着他,有些人也许是已经参与父辈的决策了,对这个帝国的未来掌权者露出适当的、敬畏的神色。

    众人这才明白,这哪是回答问题啊,分明是一场大清洗的前奏,而大太子今天所讲的,俱是宣言。

    摄政王五年来都没什么动静,且刻意地隐瞒了与狼图国局势紧张的事实,就是在下一盘大棋,一举把内贼外患一并消除。

    茂太傅的神色依然平静,虽然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他招了招手,示意广钰坐下,又缓缓的:

    “我看你们都无心听课了,不如今天的课就到此结束罢。”

    他完就夹着一摞书优哉游哉的走了,他只是个讲经义的老头,又不是掌实权的宰相。他虽然不怕被牵扯进政治风波,可是也不想无缘无故的牵扯进去,而最重要的是,他也只喜欢经义,是个较为纯粹的读书人,这也是他在这政治的风暴中心一直安然无恙的原因。

    座下的学生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人站起来,假装不慌不忙,实则动作麻利的收拾好东西,向同伴们告了个别就走了,还有好几位是一起走的。

    慧静一脸兴奋的凑了过来,:“皇兄,皇叔终于要对狼图动手了?”

    广钰勾住他的肩膀:“来,我们路上慢慢讲。昨日皇叔才收到的消息,恰巧我在养心殿,就大致和我了……”

    他们勾着肩膀一边兴奋地起今天的事情,一边向外走着。

    安子和叶子对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这俩不安分的主儿,走也不一声。

    屋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三皇子智沐才仿似梦醒般敲着桌子大叫:

    “楠子!楠子!”

    楠子反应很慢,别人都走了他还没进屋子接他的主子,他听见主子的呼唤才急匆匆的进来,途中还避讳了一下出门的公子哥。导致他进来颇慢,智沐已经喊了他好几声了。

    他进来就看见他的主子挣扎着要站起来,主子的脚是好的,可是由于长期在室内枯坐,脚就有些不灵光,再加上他看不见路,又恐怕有危险。索性叫匠人做了能动的椅子,由楠子推着走。

    智沐扶着扶手抖着要站起来,他的手在抖,脚也在抖,浑身像是筛糠。嘴里还在喊:

    “楠子!楠子!你在哪儿?!”

    楠子连忙冲上去扶着他,应了句:“哎!哎!”

    他惊惧自己主子的状态,要知道在这之前,主子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上次他看见主子夹了一筷子苦瓜,竟然面不改色就吃掉了,怎么现在这么慌张了?他正胡思乱想着,智沐突然抓着他的手,又喊道:

    “姑娘!那个姑娘!刚刚上课的那个姑娘呢?”

    楠子一头雾水,哪里来的姑娘?刚刚上课的除了皇子、公子哥和太傅外就两个太监。难道是主子年纪到了,想“那个”了?他被老太监分配来三皇子这里的时候,那老太监额外交代,若是主子想女人了,又或者起夜要换裤子,那就是想“那个”了,得向老太监禀告,由老太监安排女人。

    楠子虽然还在胡思乱想,可还是实诚的回答:“回殿下……这里是国子监,是没有女人来上课的。”

    智沐有些恍神,是啊,国子监是没有女人来上课的,连宫女也不会有,这里只是外宫一个教书的地方。那自己听到的姑娘嗓是怎么回事呢?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怀疑。

    他定了定神,扶着楠子半立着,又问:

    “你可知课堂上谈及‘王道’的是何许人?”

    “回殿下,奴才在外听得不真切,不过站起来与太傅交谈的只有一太监和大太子殿下。”

    智沐侧了侧头,又问:“你如何得知那人是太监?”

    “回殿下,那人穿着杏色蟒袍,与其他京城公子哥的扮都不同,就是太监呐。”楠子回道。

    智沐笑了笑,把楠子吓了一跳,他极少见智沐笑,现在见了尤其奇怪。

    “她是哪家的太监?”

    “奴才见着是追着四皇子殿下去了。”

    智沐又笑了,如同间清爽的风,如同山涧一抹清澈的活水。

    “她长得如何?好看么?”

    楠子有些犹疑,心想主子不会想找太监“那个”吧?这个老太监可没交代啊,但想归想,他还是老老实实交代:

    “奴才没怎么看清,只见那太监唇红齿白,长得很是聪明伶俐,脸上有不出的喜庆,让人看了直乐呵。是很好看。”

    智沐哈哈大笑,那笑里有不出的豁达与释然,像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终于高中,像是边疆尚在浴血的战士得知胜利的消息。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