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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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西北渭南城,忽然来了一架驴车。

    驴车摇摇晃晃,吸引了孩们的注意。他们光着屁股,拥护着这架驴车前行。

    驴车的到来为这座寂静的城平添了不少热闹,要知道,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生人来了。

    孩们嘻嘻闹闹,止不住的去攀弄车上挂着的灰布,想要看清车里的人。这驴车倒也不大,只是零零碎碎的放满了东西,显得有些拥挤。孩们便也能从外面影影绰绰的看见里面有两个人了。

    他们嬉笑着,胆子大的孩子用方言问着话,问里面的人是谁?是哪家的?来做什么?是不是大凉人?胆子的便只是跟着队伍,簇拥着前行。

    忽然,一双细嫩白滑的手撩开了灰布,围观的孩顿时“呼”的一下跑开了老远,又忍不住好奇停下矗足观望。

    只见一人探出头来,朝外细细张望。那人生的明眸皓齿,一水溜的黑发从他的肩膀披下,浑身散发着不出的韵味来。他的眼睛黑秋秋的,只是面容有些疲惫,身上也略带风尘。

    他放下灰布,朝里面的人道:“师傅,这儿便是渭南城了吧?”

    他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却不刺耳,反而带着一丝腔调的婉转。

    里面那人睁开阖着的双眼,撩开旁白的布块,略作分辨,便道:“应许是。”

    他很是振奋,欢呼道:“太好了,可算到了,坐这么些天车,都快把骨头坐散架了。”

    完,他连忙去拨开灰布,更加仔细的去看这个他未来生活的城。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师傅道:“师傅,这里人好少……”

    他话还未完,便看见有几滴老泪从他师傅的眼角滑落。

    见他回过头,师傅连忙用袖角拭了拭眼角。

    他担忧的喊了声:“师傅……”

    师傅对他摆了摆手,“师傅这是太高兴了,这才落了两滴马尿。”

    他无限感慨的望着外面的街景,感叹道:“终于回来了啊。”

    他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面似有一生的期许,半生的遗憾,和涓滴的眷恋。

    他忽然有些好奇,于是问道:“师傅,只听你你家乡是渭南城,具体则个倒是全不知情。”

    师傅迷蒙了眼,起了从前。

    从前从前,那时候西北还听戏,还唱秦腔,西北诸城隔着一条大秦岭。

    渭南城虽是个不大的城,可也有个戏班子,能支棱起一个梨园,供这城里大大老老少少的看个戏。

    这戏班子也到处搭台子,哪家喜丧也叫他们去唱个热闹。一年淡季旺季的算下来,倒也能维持个根本,养一些好苗子,咿呀咿呀的唱些戏,供老班主们摇着蒲扇,晒晒太阳。

    现在的阮大公,当时的阮三斤也是渭南城戏班子好苗子中的一员,父母托了他大舅的关系,把他送到了渭南城戏班。他是家中最的儿子,往上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他稀里糊涂的对着黄大班主磕了三个头,就算拜过师了。

    黄大班主对他招了招手,他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见黄大班主后面的神像,好像黄大班主也变成那座神像了。他后来才知道,那座神像就是戏曲界的祖师爷,唐明皇。

    黄大班主给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条宽板带,是练功的时候用得着。除此以外就只有些许吃饭洗漱的用具了,他认过师兄,便算是成为戏班子的一员了。

    唱戏的日子不比家中的日子好,天刚亮就要到院子里练功,他们还的,只是练“拿大顶”、劈腿。年纪大的师兄,就是在练武戏,他们把刀枪棍棒耍的团团转,像是一坨云在飘。阮三斤经常压着腿,然后看呆了,被黄大班主了好几下板子。

    早上拿大顶、压腿练功,吃过早饭后便得“开嗓子”。“开嗓子”是戏班子的法,师兄们不用练开嗓子,都是一大早起来“咦啊咦啊”的喊,有时候阮三斤还没起床,便能听见这些咦啊咦啊的声儿,就知道要起床练功了。

    教“开嗓子”功的是林班主,班主是戏称,这个戏班子不大,班主实际上只有黄大班主一人,其他班主虽然资历和黄大班主一样老,也管一些不要紧的事,可这戏班子还是黄大班主的算的。戏班子里的师兄喜欢称呼这些老资历的为“班主”,黄大班主也升格为“大班主”了。

    林班主先亮了下嗓子,别看他年纪很大,嗓子可是一点没落下。

    他一出声,便如那鸟叽叽喳喳,婉转往复,几欲震翅而飞。

    他一亮嗓子,下面的毛头子们便安分不少,都听着他教。

    林班主一个音一个音往上唱,越唱越高,唱完便叫他们唱。

    阮三斤去看另外的几个人,他们年岁和他差不多大,有两个比他早来几天,便不露怯的跟着唱了。还有两个和他一起进院,一起拜师的,许是觉得丑,低着头不肯唱。

    那两个唱完,林班主便叫他们三个唱。

    阮三斤看着另外两个人,他们低着头涨红着脸,嘴角还能看见一丝斑白,那是干掉的面糊糊。阮三斤突然替他们捏了把汗,尽管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唱啊,快唱啊。他在心里呐喊,此时,他们都有种不出的恐惧,离家来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境地,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什么又被抛弃,心里七上八下。

    他这么想着,便也憋红了脸,终于放声唱了出来:“咦啊啊啊——”

    他这么一唱,其他两个便也声的跟着唱了出来。不过此刻已经没人留意他们了,因为都被阮三斤镇住了。

    林班主示范的时候唱了七个音,阮三斤闭着眼睛唱了十个音,一个比一个高,到了最后已经高到了云巅,引得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看他了。

    黄大班主本来刚吃过早饭,正阖着眼睑补回笼觉,被这把声儿惊得差点掉下摇椅。

    他霍然睁开眼,看见了阮三斤憋红的脸。

    余音缭绕,黄大班主惊愕道:“雏凤初鸣啊!”

    渭南城这处没有名字的戏班子确实出了个金凤凰,黄大班主喜不自胜,就连出去闲逛的时候腰杆也直了不少。

    当然,黄大班主还是非常懂得“藏器”这个道理的,他们学唱戏的便不能夸,一夸孩子就骄傲起来,灵气便一点一点没有了。要等到孩子真的“器成了”,定型了,才全无拘束。

    眼下阮三斤只是声底儿好了点,离“器成”还远着呢。

    虽然黄大班主自那声“雏凤初鸣”后就没有再夸过阮三斤了,可时不时的就会给阮三斤捎带些吃的,就连戏班里的师兄弟都,黄大班主是把他按正旦角儿培养哩。

    渭南城这个草台戏班子可不比大戏班子,所有角儿都是分饰多角的,这部戏演正旦,那部戏就顶个碗演丑角。到底还是人太少,戏路子也就野起来了。

    一个戏班养一个角儿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主要是资质的问题。

    戏子是下九流的阶层,正经人家谁会把孩子送来戏班呢,就连穷苦人家,也更倾向于把孩子卖个大户人家当个丫鬟仆人,能赚笔钱不,孩子也不用受苦,不比戏班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又苦又累好多了?

    那天唱过之后,那两个唱不出声的也艳羡地围了过来,一个脸胖身瘦的道:

    “师兄,你可太厉害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的声儿。”

    另一个浑身上下都很瘦,跟个旗杆似的迎合道:“是啊,师兄你太厉害了。”

    阮三斤飘飘然如梦,他这才进门第二天,这就当上师兄了?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天,后来的日子便真如白水般枯燥平淡了。

    每天就是练功,早上松筋,吃过饭后便练声,下午便练把式,直到晚饭后,他们才有一点点的自由时间,这还是练得好的人,练得不好的,便会被黄大班主罚着晚上接着练。

    练功可真苦啊,练腿,就俩俩劈着叉,想要自己省点力就要使劲往对面劈,把对面的腿压得下去一点,自己就能松落些。可往往都是两边都使劲劈,两边都不松落,练完站在平地上两条腿直摆摆。

    至于练把式,他们现在都是在练身手,是黄大班主亲自督促的。

    黄大班主了,这些都是童子功,只有的时候把身子骨练柔软了,大了才能当个角儿。就算是当上角了,这些把式功也不能丢。

    “你一天不练功,只有你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功,师傅和师兄弟们就知道了,三天不练功,看官们就都知道了。”黄大班主告诫道。

    把式的一个考验是“卧鱼”,人慢慢地卧下去,直到人完全卧倒在地,整个卧鱼过程要在三十息以上,极度考验腰腿的功力。

    黄大班主给新进的师兄弟都改了名字,姓到没换,阮三斤改叫阮有忠,脸胖身瘦的实地叫孙有孝,瘦旗杆师弟叫袁有义。另外两个同期的师兄,一个叫陈有礼,一个叫杨有仁。

    如是又过了三个月,阮有忠同期的师兄弟已经可以上台客串群演了,就是那种从台上一闪而过,或者两个筋斗的角。

    可阮有忠始终没有上台,一直都是在台下练,戏台子有戏的时候就在旁边一起看。

    对于戏班子来,能演戏的时节就是好时节,戏班子上上下下都很高兴,只要上台演戏,都能分到一些戏钱,就连走个过场的萝卜丁,也能分到一两个铜板。

    又是一天梨园演戏,阮有忠看了个囫囵便早早回到大通铺,给师兄弟们铺好铺,便侧躺着睡下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声音,几个人的吵闹声混着食物的香气,一齐进来了。

    “有忠师兄?有忠师兄?你睡了么?”这是孙有孝师弟。

    他的嘴努努囔囔的,像是在吃什么东西。

    阮有忠一下就支起了身子,“你们在吃什么?”

    他看见几个师兄弟手里都有东西,烧饼、粉果,甚至还有半条卤煮的猪尾巴。

    色香具有,阮有忠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见他看过来,孙有孝对他扬了扬手里的猪尾巴:“有忠师兄,你要吃么?先好啊,只能给你吃一节。”

    旁边传来有礼师兄的低笑:“有孝师弟,刚才我想吃一口,你可是死活没给呀,怎么一到有忠师弟这里法就不同了。”

    孙有孝讪讪道:“这那里一样,你不是买了吃的么?”

    陈有礼瞥了一眼阮有忠,“别人天天都有大班主送吃的呢,要你呈好心意,也不怕自己饿得慌。”

    孙有孝不管陈有礼话语里的揶揄,巴巴的看着阮有忠,向他又走了两步:“吃吧?吃两口吧。”

    阮有忠看着那节色泽诱人的猪尾巴,陈有礼略带嘲讽的脸庞又在他眼前闪过,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涌上心头,他一下就盖上被子捂住了头,几乎是同时,他冷硬的道:

    “我不吃!”

    房间里众人一下就尬住了,杨有仁师兄出来圆场,“咳咳,吃完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

    陈有礼嘟囔了两声,声的又抱怨了几句。

    其他人渐渐活动起来,就在他们洗漱完准备上铺睡觉的时候,阮有忠突然开被子叫道:

    “我明天就找大班主!我也要唱戏,我也要分钱!”

    他完就又盖住了头。

    “这货……”陈有礼又嘟囔了句,被杨有仁拉了下,止住了。

    杨有仁吹熄了灯,一屋子人摸着黑上了铺,心思各异。

    第二天,阮有忠果然早早地就找上了黄大班主。

    “大班主……我、我也想唱戏。”他鼓起勇气。

    黄大班主眼睛在他身上虚晃一眼,“有忠啊,你根骨还浅,再练练,再练练。”

    阮有忠委屈道:“可是其他师兄弟都已经开始跑台了……”

    黄大班主端正道:“你与他们不同,有忠啊,你以后是当角儿的命,当跑台的是浪费。”

    这话黄大班主先前已经明里暗里了好几次了,可都没如今得这么确切。阮有忠忽然觉得委屈极了,他根本不想当什么角儿,他只想和师兄弟们一起跑台,一起拿跑台的钱买东西吃,他并不想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可是黄大班主盛情确确,他又不好出这番话了。

    黄大班主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起身视察其他人的练功进度。

    就当他站起身的时候,阮有忠突然道:“大班主……我、我想现在就开始练戏。”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黄大班主:“可以吗?”

    黄大班主突然笑了:“你现在就练戏要多吃很多苦,你受得了么?”

    阮有忠忙不迭的点头:“受得了,我受得了。”

    黄大班主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没有再什么,就走了。

    阮有忠待在原地,恍似梦中,成了?我以后也能和师兄弟一起唱戏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他心里,连带着他今天练功都起劲不少。

    黄大班主当天就宣布戏班子要排练一出“大戏”,秦腔《焦赞》,这是《杨排风》里面的一幕独立戏,前面还有《孟良》。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杨排风,杨排风是杨家府的烧火丫头,其时西夏进犯北宋,威震一时的杨家将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杨家女流。穆桂英挂帅征战边关,而杨排风就是先锋。

    黄大班主宣布完要筹备排练《焦赞》,大院里顿时一阵哗然。

    他虽然没明谁当杨排风,可师兄弟们的眼睛都止不住的瞥向阮有忠了,任谁都能看出黄大班主的心思。

    当天夜里,寝食难安的阮有忠就想去找黄大班主,可却意外地在门前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师兄,你让有忠当角儿,是不是太早啦?娃儿还哩。”阮有忠听出来这是林班主的声音。

    “是啊,娃儿还,根骨还没张全哩,怕是不好演。”这是另一个班主。

    “娃这么早就演角儿,以后怕是傲气的很,不好管哩。”

    “师兄……”

    阮有忠细细听来,发现话的大部分班主都表达反对的意见,都对他不太看好,觉得他虽然声儿好,可是身子骨还需要磨练练,现在排戏当角儿容易傲,效果也不好。

    阮有忠听完,心里苦涩涩的。

    黄大班主等到屋里的人都完话了,才慢悠悠地道:

    “有忠年纪是,可杨排风在焦赞的时候也就是个烧火丫头,年纪也不大,这不是正好嘛。”

    他刚完,屋里又是一阵嘈杂,还不等别人话,他就又继续道:

    “身子骨不行也可以练,我看这个娃儿有潜力着哩。

    至于这么早当角儿就心气傲,哪个角儿不心气傲?没本事哪个能当上角儿?我还巴不得有忠他演完《焦赞》就心气傲哩,这明我们养这个角儿养成了,养好了!”

    屋子里又乱哄哄的响了几下,最后由黄大班主一锤定音:

    “行了,都别了,先由有忠练着,实在不行再把他换下来嘛。”

    他这么一已经堵死了其他人的嘴,他们也不好多什么了。

    在门外的阮有忠已经感动得落泪,使劲捂着嘴不让声音出来。大班主对他是多么的好啊,他一定好好练功,就算戏演好了也不傲,不辜负大班主的期望。

    他这么想着,一番心思就定了下来,也没有再找黄大班主的必要了,便回去歇息了。

    第二天,阮有忠是第一个起来练功的。

    其他班主们的担心不无道理,《焦赞》里杨排风是绝对的主角,戏里杨排风有不少的武戏,高潮的时候甚至有将近十个人围攻她,刀枪棍棒,需要她一一化解。

    而阮有忠实在是太啦,七八岁的身子,营养不良,还比寻常同龄孩子瘦。其他配角的师兄们都比他高上一个头半个头。

    这些倒也不算什么,阮有忠根本没空去想这些,因为练功实在是太苦啦!

    光是练把式、功底已经比之前练功要累上数倍,更不用戏了,第一次练戏的时候,师兄把一只矛刺了过来,他被吓得愣在原地,任由师兄把矛点在他身上。

    他已经顾不得想其他东西了,每天练完功,一到通铺就倒下睡着了。

    阮有忠练完功腰已经直不起来了,腿也走不了路了,手一直抖,端碗吃饭都艰难。每当他觉得累得不行的时候,都会想起大班主的那番话,想起他对自己的期许,也就咬咬牙坚持下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冷眼旁观,想看阮有忠什么时候放弃,可阮有忠始终都坚持着,他虽然也会喊累,也会在压腿的时候嗷嗷直叫不行了,可到了第二天,他还是最早到院子里练功。

    他们虽然明里没有什么,可都暗自认可阮有忠的努力,觉得他能把杨排风演好。

    时间一晃三个月,这个时间对于一出戏来已经不短了,可黄大班主依然还想再练练,把戏再磨一磨,务必各方各面都尽善尽美。

    这一天,大班主突然来到阮有忠的大通铺,他推开房门,“有忠,你晚点……”

    他话还没完便愣住了,只见阮有忠慌慌忙忙的把裤腿拉下来,可是黄大班主看得分明,阮有忠的腿紫黑乌青了一大片,已经看不见肉色了。

    “大班主……”阮有忠嗫嚅着站起来。

    “娃啊!”大班主连忙过去扶着他坐下,要撩开裤腿去看他的腿,阮有忠挣了下没挣脱开,就由得他了。

    只见阮有忠的腿上满佈伤痕,紫青的是淤血,乌黑的是伤口结痂结脓。他心地缩了缩,又把裤腿放下去了。

    黄大班主怜惜的收回手:“娃啊,你怎么不、不喊痛呢?”

    阮有忠怯怯一笑:“不疼。”

    黄大班主更加怜惜了,“娃啊,你是个好娃,你有这么个练戏的心,我也就放心了。”

    他完便站起了身,阮有忠也跟着站起了身。

    “娃啊,练戏就该这样,狠死心去练,下死功夫去练。戏就没有练不好的。”

    他又嘱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的走了,阮有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大班主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拿着跌淤伤的药。

    黄大班主嘱咐他多搽药,把药藏好,就躲也似的走了。

    阮有忠心里暖洋洋的,他知道大班主这都是为了他好,不想戏班子里出现差别待遇。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演出的事情便排上了行程。

    这是黄大班主最得意弟子的初演,戏班当然非常上心,黄大班主上上下下点了好一番,把自己的老友、老主顾都通知了个遍。

    到了正式演出那天,梨园人声鼎沸,似乎整个不大的渭南城的看官们都来了。孩们拿着粿酥蒸糕,在梨园里到处跑,好不乐哉。

    阮有忠第一次不是在看台前和客人们等着开幕,他此时正端坐在后台,由着黄大班主细细地给他化着妆。

    这事儿本来应该是由一个专门负责化妆的班主干的,可当黄大班主接过那位班主手中的妆盒的时候,大家都没有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看着黄大班主给阮有忠上妆。

    黄大班主画得很慢,他已经很老了,也很久没有上台了。

    他的手依旧很稳,可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又擦了重画,直到后面有人提醒,黄大班主这才收手。

    他仔细端详着阮有忠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又叹了口气:

    “实在是没时间了,只能这样了。”

    他捏了捏僵直的手腕:“还是老了啊。”

    此时的阮有忠已然换了个模样,粉面红腮,一剪柔情秋水眸,端看得人眼突突心慌慌。

    旁边化好妆等着登台的师兄弟们都愣住了,这还是那个平时弱不禁风的师弟(兄)么,这分明是一个女子。

    阮有忠还想细细看铜镜里的自己,可是时间已然不多了,他马上就要登台了。

    于是他站起身,对着黄大班主莹莹一拜,娉娉婷婷的走了出去。

    师兄弟们都瞪大了眼,他什么也没,可他们都感觉这位师弟一化完妆就换了个人似的。

    阮有忠全幅头面的站在幕后,头面有几斤重,包大头也把他的头箍得紧紧的。他有种想吐的冲动,可包大头是黄大班主给他箍的,是故意给他箍得紧紧的。这一箍,让他整个脸都活灵活现起来,眉一动,神色飞舞。

    他恍然又想起黄大班主的话。

    “娃啊,你忍着点,上了台就好了。上了台专心表演,就感觉不到了。”

    他思绪纷杂,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恍然间,他仿似听到背后无数的声音,有人对着他耳边大声的些什么,可是他听不见。

    有人在他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信步踏出,真如杨排风做先锋。

    演得怎么样,演得好不好,阮有忠全然不知道,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投入表演,一板一眼地按照排练的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随着舞台而舒展,秦腔的大鼓呛才呛才地响,阮有忠就在舞台上闪转腾挪。

    最为精彩的是整个故事的高潮,阮有忠扮演的杨排风对上数个配角的大武戏,他不但要一一对付攻过来的刀枪棍棒,还要把他们都到在地。

    这些动作可都是实实的在阮有忠身上的,虽然师兄们下手不重,可是棍子一甩,谁有能确切地知道使了几分力呢?因此阮有忠的腿、腰上已然是淤青一片。

    只见杨排风一声娇叱,面对围上来的数人怡然不惧,身子一摆便躲开了当头一击。

    数个敌人齐齐伸出的兵器,尽管是表演的武戏,可也让台下的看官捏了一把汗,可杨排风随着鼓点一转,便使得那些兵器在她腰间交错开来,她又是一枪甩出,一个敌人应声倒下。

    杨排风在呛才呛呛才的鼓点中,不断腾挪,做出夸张而富有张力的戏曲动作,而敌人就随着她的动作作出反击,或倒下。

    衡量一出戏优劣的关键在于台下看官的叫好声,旦角戏唱得好,台下的看官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叫好声;旦角功底到家,台下的看官也会奉上叫好声;他们是舞台忠实的见证者,最为毒辣的批评家。他们会关注台上旦角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可他们唯独不会吝啬自己的叫好声。

    阮有忠一副心思沉浸在舞台上,就像黄大班主的,一唱戏,包大头的恶心感便消失不见,只剩下把戏唱好的心思了。而他更是除了戏之外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的是,匍一出场,看官们便被他的扮相给惊艳到了,这杨排风虽然瘦瘦的,可眉眼倒也庄正,是个唱戏的好胚子。

    直到戏唱开了,看官们的声音更是把梨园的房顶子都掀开了,几乎是一句三叫好,而阮有忠也确实担得起这样的叫好声。他的声音虽然青涩无比,可声音高亢,一句三叹,一音三转,展现出极高的天赋。

    至于戏,也能看出他的用心,一刀一枪都是实实在在的想要在他身上,也被他实实在在的躲开,这样的戏呈现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富有张力。看官们都沉浸在了舞台上,一颗心跟随着杨排风的步伐,慢慢捏紧又放松,叫好声便是从好不容易有的缝隙中流露出来的。

    而幕后,听着台下轰然的叫好声,黄大班主已然泪流满面。

    他似乎从台上那个的身影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比他更有天赋,也更刻苦。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行只能从旦角的功底、声音作出评断,可内行却能看出更多东西。阮有忠演绎的杨排风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虽然在台下的看官们看来,也许他的演绎非常青涩,还需要磨炼。可黄大班主知道,杨排风首先是一个女人,再来才是一个性格固执火辣的烧火丫头,随后又即将是杨家女将的急先锋。

    阮有忠固然对烧火丫头、女先锋无甚体验,演得不好,可是他有着许多名旦名伶都没有的东西。他演得像女人,或者,他在台上,便真如一名女子在台上唱戏。这是许多名旦名伶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固然演杨排风演得像模像样,性格刻画入木三分,可是他们跳过了中间演女人的步骤,便使得戏少了骨头。能咂摸出味儿,但不能细品。

    黄大班主擦了擦浑浊的老眼,“好娃啊,好娃。”

    这场演出无比轰动,当阮有忠慢悠悠地唱完最后一句唱词,满堂的喝彩声轰然响起,持续了十数息。阮有忠站在台上都懵了,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看官,也是第一次从台上看看官,第一次受到这么热烈的追捧。

    原来这就是当旦角的感觉么?阮有忠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喷薄而出,热烘烘又暖洋洋的。

    直到有人压着他一起谢幕,他这才如梦初醒。

    当天的所有看客都,渭南城的戏班子出了个金凤凰,老班主后继有人了!

    事实上也确实,这出戏的成功为戏班子注入了新的活力,接下来的日子里开的戏台子场场爆满,就连喜丧事来请的人也多了,个个都点明要听阮有忠的《焦赞》。

    盘活一个戏班子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旦角能顶半个戏班子。

    能接更多活,戏班子的师兄弟就能分润更多钱,整个戏班子都喜洋洋的,连带着看阮有忠的目光都柔和不少,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师弟是大功臣呐。

    就在戏班子紧赶慢赶跑场子,日子也渐渐向过年迈进的时候。

    有一天,黄大班主又摸进了阮有忠的屋子。

    阮有忠正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看话本,一见黄大班主登时慌忙把话本收好,惶惶不安的道:“大班主……”

    黄大班主眯眯眼对他招手道:“娃,来,跟我走。”

    阮有忠惴惴不安的跟了出去,俩人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娃啊。”黄大班主对阮有忠慈眉善目的道,“娃啊,你是个好娃,你这些天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别担心,你以后就算我的亲传弟子了,赶明儿你早点起来,我教你唱下部戏。”

    黄大班主塞给他一纸包糖糕,对他和善的笑。

    阮有忠懵懵懂懂的接过糖糕,问道:

    “大班主,明天学啥戏啊?”

    黄大班主摸摸他的脑袋,道:“《李慧娘》。”

    两人站在阁楼下,一人吃着糖糕,一人絮叨地着。

    “娃啊,你知道《李慧娘》不?”

    娃摇摇头。

    “就是吹火那个。”

    娃好像想起什么。

    “想起了吧?《李慧娘》就是有吹火的那出戏,吹火哩,李慧娘最后变成了鬼,连吹三十六口火,火烧楼阁哩!”

    娃来了兴致,问道:“那大班主,我也能学吹火么?”

    大班主笑呵呵的,“你想学吹火?”

    娃点点头,“想。”

    大班主又摸了摸娃的脑袋,“想学我就教你……”

    直到后来阮有忠才知道,秦腔的吹火是不传外人的绝技。

    而那时的时光,也让他回忆一生。

    楼子听得入神,忽然听到师傅用极淡的语气道:“到了。”

    楼子回过神来,自己仍在渭南城,可毕竟与师傅的渭南城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怔怔道:“师傅……后来呢?”

    师傅复杂的道:“后来啊,后来我进了宫,一晃多年,就到了现在。”

    完,他不等楼子回话,就率先撩开驴车的布帘子,往下走。

    “到地儿了,下车罢。”

    师傅略去了太多东西没讲,也许那些都是他生命中的痛苦所在,楼子没有追问,连忙半站着虚扶师傅下车。

    师傅下了车,腿脚晃了两下,对车里的楼子:

    “既然出了宫,那以前的名号就不方便再用了,你换个名头罢。”

    楼子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以后,他就叫阮楼了。

    阮楼随着师傅下车,发现驴车在一破落的庭园前停下。

    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从庭园里伸出,庭园的门前已经有不少落叶了。

    阮有忠看着这处庭园感慨万千,而阮楼也扶着师傅细细量。

    “师傅,这就是以前你们戏班子的梨园么?”

    阮有忠微不可查的颔首了下,大踏步往里走,阮楼只得连忙跟上。

    这庭园根本没门,只是一处圆拱的洞,任谁都可以进。

    进了梨园,才知道这里的破落不止于表面,里面的杂草、落叶随意地飘着长着,但细细一看,这里除了杂草落叶之外,又无其他杂物了,似乎是任何有点用的东西都被人收走了。

    他们继续往里走,拨开几数桂花海棠,终于看见了建筑,几处零零散散的屋子拱卫着一出大的戏台子。

    而就在台下,应该是看官们坐着看戏的地方,已经没有桌椅了,不过此时放着一张摇椅,一个秃了顶的老头背对着他们,似乎正咿咿呀呀的在唱着什么。

    待到他们走近了,这老头依然没有察觉,他微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身体随着唱词微微摆动。

    阮楼心头一动,这人难道是师傅的师兄弟?

    于是他走上前去,摇了摇他,“老人家,老人家,请问你住这儿么?”

    那老头不满地回头,嘿,他前半额也秃了一大半。

    “谁啊,大白天的也扰人清净。”

    他侧了侧身,可是他有些肥胖,只能看见阮楼的半张脸,于是他索性从另一边侧身,但他的身子动了动,连阮楼都看不见了。这把他给气的呀,一下就站起来了,可他身子太胖,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倒,还是阮楼把他扶了一下。

    他头晕眼花,正欲对来人一顿斥责。

    突然,一张老脸充斥在他眼前。

    阮有忠热泪盈眶,一双手就握住了那老头的手,“有礼师兄!是你么?”

    老头疑惑的看着阮有忠,迟疑的回道:“你是……有忠师弟?”

    双方多年不见,一时感慨万千,有种不出的沉重感。

    老头道:“老屁股,原来你还没死啊。”

    阮有忠登时被噎了下,他收回手,擦了擦眼泪,“没变,一切都没变,看见有礼师兄你还是这么无礼我就放心了。”

    陈有礼擦了擦眼角,“你这个老屁股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宫里混不下去了?”

    阮有忠也擦擦眼,露出笑容,“是啊,这不是回来找师兄你了么。”

    陈有礼被噎了下,但还是嘴硬道:“回来也好,反正师兄这里总有几口粥水给你喝喝的。”

    阮有忠向陈有礼介绍过自己的徒弟,就又开口问道:

    “师兄,戏园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荒凉啊。”

    陈有礼翻白眼:“能不荒凉么,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老头儿了。”

    阮有忠急了:“那咱师傅呢?”

    陈有礼梗着脖子回道:“死了。”

    “有孝师弟呢?”

    “戏班子落魄后,把老头子的棺材本卷跑了。”

    “有义师兄呢?”

    “投靠狼图,当汉奸去了。”

    “有仁师兄呢?”

    陈有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别了,就他最狠,把戏班子仅剩的一点钱都卷走了。戏班子第二天就垮了,当场解散,值钱的东西分了分卖了卖,大家各回各家。”

    阮有忠无语凝噎,又不死心的问了问,这才确定这个戏班子除了陈有礼之外都不在了,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戏唱了,戏园子也破落得不成样子了。

    阮有忠稍稍定了定神,叫陈有礼带他去看看师傅,于是陈有礼把他领去了祠堂。

    多年以前,他就是在这里向祖师爷磕头拜师,进了戏园子这个门。

    多年以后,再进这个祠堂,祖师爷的旁边赫然供奉着师傅的灵牌,他取过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把香奉上香炉,又磕了三个响头。

    他此刻的心情无比平静,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连他自己,也老得不像话了。

    他捏起衣袖擦干净大班主灵牌上的灰,想些什么,嘴唇蠕动,最终只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师傅,我回来了。”

    他走出祠堂,陈有礼看着他,面色古怪的问道:

    “真不走了?”

    阮有忠颔首:“嗯,不走啦。”

    拜祭完师傅,了解了心里的大事,阮有忠展露笑脸,“师兄,我们把戏班子重新办起来吧。”

    陈有礼一惊,“骑驴把你的脑子颠坏了吗?咋重办啊,就我们两……仨?”

    他身子一转,指了指牵着驴车进来的阮楼,那头驴应和般的咩了声,场面不出的滑稽。

    阮有忠依旧温和道:“师兄,大衣箱还在么?”

    戏班子的用具都用箱子分门别类专门放好,大衣箱就是放蟒袍、衣袍、官衣、大戏服的箱子,此外还有二衣箱和三衣箱等等。渭南城这个戏班子不大,所以也仅止于三衣箱。

    陈有礼回道:“早没了,分了换钱卖了,就二衣箱三衣箱零零碎碎的,卖不出去钱,还剩着大半。”

    阮有忠颔首:“没事,我带了。”

    陈有礼道:“哎,所以嘛,没事就别瞎折腾,大衣箱都没有,这玩意有钱都买不了……”

    他完愣住了,“什么,你带来了?”

    他的声调都变了,显得有些好笑。

    阮有忠依然不紧不慢的笑道:“是啊,就在哪儿呢。”

    他指的当然是驴车。

    陈有礼连忙扑到驴车前,扒拉开布帘子,当下就开了一个箱子,露出了里面金灿明黄的绸布。他伸出手细细感受,绸布丝滑柔顺,是真正的上等货。而这样的箱子,还有四五个,装满了驴车。

    陈有礼觉得难以置信:“你把宫里的大衣箱偷出来了?”

    阮有忠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有阮楼知道,陈有礼的并没有错。

    当时情况紧急,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禁卫和蒙面刺客,许多宫女太监也往外面跑。师傅、几个师兄和他就带着几个唱戏的衣箱往外跑,存下来的金银赏物只是胡乱装了一箱子,多的也没拿。现在他想起来还是有点感慨,师傅一早就想到了这些。

    这些衣箱都由阮有忠保管,也由他带出了宫。

    陈有礼沉默了会,又道:“有大衣箱也不顶事儿啊,只有咱们仨,加一头驴,能唱啥戏?”

    阮有忠又笑了:“师兄,看得出来你还是很想重建戏班子的,你和我实话吧,来不来。”

    陈有礼怅然若失的把衣服放下,把衣箱合上,“我就是想,也办不到啊,唉。”

    阮有忠道:“我在路上看见有一台野戏班子,我们把他们买下来不就成了?”

    阮楼看得分明,师傅这话一,陈有礼的眼睛陡然迸发出一团火焰。

    这团火焰,已经烧了许久,如今仍未停歇。

    陈有礼从来没想过重办戏班子会是如此之简单,阮有忠出钱把那台野戏班子买下,再雇人把这处梨园修葺一番,重新搭了台子,添置了桌椅,又在梨园门口挂出告示,这处梨园又重新营业,就算是把戏班子办起来了。

    到那台野戏班子,其实也就比乞儿好一点,渭南城生意不景气,养不起乞儿,一个做奴仆生意的把一堆半大孩子砸手里了,索性叫他们卖艺卖武,帖子膏药什么的乱卖一起,也办哭灵唱点滑稽戏,有点戏路子的功底,但也就比寻常人好点。

    阮有忠溢价把这些人买进戏班子,那人也乐得有人接手,欢天喜地的收钱、给卖身契,钱货两讫,回乡买地当地主去了。

    戏班子算是办起来了,就差一个能镇得住场的旦角了,阮有忠当即拍板决定,一个月后,梨园正式开张。

    当天看戏不花钱,还附送瓜果茶水,而当天压轴的重头戏,正是将由他做旦角的《李慧娘》!

    阮有忠唱了几十年的戏,从唱到老,一身技艺炉火纯青。

    非但如此,他常年任宫里御用司的大公,对于□□新人也很有一手。

    只是他以前在金陵唱的是昆曲,如今则要换成秦腔了。

    倒是陈有礼,多年没唱戏,如今大腹便便,只能唱些黑脸、丑角了,技艺也需磨炼。

    整顿了一大番,阮楼终于服侍着阮有忠睡下了,他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在想:

    自己以后就要在这座城生活了?

    师傅故事里的渭南城,和今天自己所见的渭南城重叠,使得这座城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赖。他这般想着,嘴角浅浅的蜿蜒出笑意,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阮楼作为戏班子里的大师兄,几乎和他师傅一样忙,每日不但要督促师弟们练功,还要到处跑腿,添置一些日常之物。

    不过他倒也乐在其中。

    这座城虽然不大,可是很有人气,走在街上,烙饼的米面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葱花、辣油、醋的香气,好一副市井之气。阮楼深深地吸了口气,愈发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戏园子正式开张那天,陈有礼已经和自己的老友过招呼,这座城的人也大多知道梨园又重开了,都对新梨园很感兴趣。

    免费入场外加附送瓜果茶水,很是吸引人,当天梨园还没到点已经坐满了人,后面甚至还有人站着看,连平素不听戏的人也来了,大人一边吃着瓜果一边闲聊,孩们追逐闹、四处穿梭。

    随着大鼓当当当的几声巨响,这场新梨园的首次演出宣告开始。

    一开场便是由陈有礼带来的滑稽戏,此时看官们还没收心,唱些大众乐呵的有助于吸引注意力。

    随着一个个戏目演出,看官们也愈加不吝啬自己的叫好声。

    城里的人要求哪有这么高,宫廷出身的阮有忠随便露几手已经让他们大饱眼福,更别还有免费的瓜果茶水,台上如此精美的服装了。

    气氛逐渐热烈,而阮有忠的李慧娘扮相出现在舞台上,又引起了一轮高潮。

    “啊哟,恁个扮相,怕是请了个真女子唱戏唷。”

    “哎嘛,这是唱的哪出戏?”

    “好似是《李慧娘》呐。”

    “《李慧娘》是啥子戏?”

    “你不看戏,和你了也不懂。”

    看官们热切讨论,而阮楼也悄悄的来到了台下,搬来了一个凳子和看官们一起听戏。

    他方才服侍着师傅化了妆,以前都是由着几个师兄一起帮师傅化妆的,师傅老了,皮肤松弛,妆也不好化了,师傅要求又极高,往往要画几遍才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帮着师傅手化,也是在快要上台,不得不停止的时候,师傅才收了手。

    “哎,老了啊。”阮有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感叹道。

    “师傅,你不老,我看呀,你还能再唱十年呢。”阮楼一边整理着阮有忠的头面,一边奉承道。

    “你呀,净瞎讲。”阮有忠噗嗤一笑,眉眼流转,竟有种不出的妩媚。

    阮楼一时看得发愣,待发觉后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师傅的脸。

    师傅……每次化好妆,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行了行了,别弄了,你去台下候着,听听他们有没有什么的。”

    毕竟不是老本行昆曲,阮有忠心里有点忐忑。

    “是。”阮楼喏了声。

    “喂喂!”有人摇了摇他,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他连忙往台上看,发现师傅还在唱白,明戏曲刚刚开始,他松了口气,看向刚才摇他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素净的淡黄色衣衫,一对如烟眉,一剪秋水眸,一拢乌丝,颇有种邻家女子的感觉,她身上有淡淡的豆子气息。此时,她的眉毛拧做一团。

    “喂,你听不见吗?”

    “啊?”

    “原来不是聋子呀?”那女子凑了过来,她身上的豆子气息愈发明显。

    感受到女子近在迟尺的脸庞,阮楼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戏班子里的人吗?”女子问道。

    阮楼点点头,“是呀,台上的是我师傅。”

    女子的眼睛转了转,兴高采烈的和他聊了起来。

    这女子和他一般大,是街上豆腐店的女儿,叫茹。

    茹不经常看戏,但她觉得今天看的戏很有意思,她知道阮楼是戏班子里的人后,就兴致勃勃的猜他在哪部戏有扮相。

    “之前顶碗的那个,是不是你?”

    “不是,那是我的师弟,我不会顶碗。”

    “为什么你师弟会顶碗,你不会?”

    “……术业有专攻,每个人会的都不太一样。”

    阮楼当然不会,他不会顶碗是因为顶碗是秦腔派戏曲的技巧,他学的是昆曲。不然茹又要问了。

    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转头问起了其他问题。

    她好似一个好奇种子,总有些问不完的问题。

    台上,戏曲的剧情走向已经渐入佳境,李慧娘的凄苦慢吟深深的牵动着看客们的心,几乎是每一句都能得到两三声叫好。

    “你师傅唱得真好。”茹目不转睛的看着阮有忠,道。

    阮楼点头,没有回话。

    “你以后也能唱成这样么?”茹回头看他,眼睛里有光。

    阮楼哑然失笑:“我差得远了。”

    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加油,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

    阮楼被这眼神看得心乱如麻,莫名觉得自己又行了,居然嗯了声。

    台上阮有忠浅唱慢吟,而台下茹也在絮絮叨叨的话。

    “你们不是渭南城本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们。”

    “嗯,我们从金陵来。”

    “啊,金陵好远啊,我都没出过城的。那你们来渭南城,是想长久定居这里吗?”

    “嗯,师傅不走啦。”

    “这样啊,那你一定要好好逛逛渭南城,我可以带着你逛呀,这里我熟。”

    茹一脸得色,而阮楼也莫名心头火热。

    “那就这么定啦,我带你进戏园子听戏,你带我逛渭南城。”

    “好噢。”茹也很兴奋。

    戏台上,李慧娘已经变成幽鬼,一口气吐出三十六口火焰,要火烧楼阁。

    这是秦腔绝技之一——吹火!

    这座城已经多久没有出现吹火了?台下的看官一脸震撼,少数老辈眼角泛湿。

    秦腔吹火,再现人间!

    台下一阵哗然,茹也一脸震惊,疯狂的摇阮楼。

    “哇!你师傅好厉害,好厉害啊!”

    阮楼也与有荣焉,他知道师傅会表演吹火,但师傅都是私下练习吹火,所以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叫吹火,是秦腔不传绝技!”

    阮有忠的这出压轴大戏有足够分量,也足够震撼,看官们反响热烈,纷纷都秦腔戏曲回来了,城里有了一家靠得住的戏班子了。

    《李慧娘》也来到了尾声,阮楼和茹交代了两声,便往后台跑,他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果不其然,后台里,师傅被一群人扶着,阮楼连忙过去拿出水,供师傅清洗口鼻。

    秦腔吹火要用到松香,松香碾成粉末,含进嘴里,吹火时喷出,可是这些粉末对于口鼻的危害极大,不慎吸入便会极其难受,而吹火就不能不吸入。

    阮有忠洗漱过后,又好一顿干呕,这才好了点,阮楼这才扶着他坐下。

    阮有忠喘着粗气,“还、还成,没给师傅的手艺丢脸。”

    阮楼拿水给他喝,劝慰道:“师傅,你少两句吧。”

    阮有忠摆摆手,“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陈有礼兴奋道:“师弟,外面都闹疯啦!”

    “看过的都好!”阮楼补充道。

    “这下我们总算是开场面,不愁没有生计了。”陈有礼道。

    阮有忠闻言就要站起来,“走,我们再去谢个幕。”

    阮楼担忧的道:“师傅……要不算了吧,你现在不舒服啊。”

    阮有忠登时严厉的道:“我们就是靠看官吃的这碗饭,哪有这个道理!”

    完补了补妆,就拉着戏班子一群人上台谢幕了。

    看官们都没走,还在下面叫好欢呼,阮楼站在师傅旁边,师傅不断致谢。

    他看向台下,一张张脸,一个个表情映入眼眶,他们大多神情激动,有着不出的欢喜,而在一个角落,茹也向疯狂他挥手。

    这些看官……这些看官是多么的可爱啊。

    他忽然懂得师傅坚持出来谢幕的道理了。

    戏曲,本就是应人而生,戏里的悲欢离合也承载着人间的悲喜。

    戏里世人,戏外也世人。

    自那次演出之后,新梨园的活计算是开了,每逢城里的赶集日都会有演出,还承接城里的喜丧事表演。

    自那以后,茹也应诺经常来找阮楼玩,她常常来梨园看阮楼他们练功,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撑着自己的脑袋。

    等到阮楼练完功了,得去外面置办物件了——日常吃的米面杂粮、蒸粿酥糕都是他去买的,她就跟着一起去。

    茹总是有不完的话,从城外来赶集的农民大叔今天带来了新鲜的瓜果,再到城里哪家大嫂新发明了一道美味的零嘴。

    如果可以,这个姑娘恐怕还会把城里有多少只鸟,哪只鸟最近生了鸟一并出来。

    这是阮楼前所未有的体验,宫里人很多,可总是很冷清,人和人的隔阂很大。

    每个人侍奉自己的主子,如同不同的派系,不但要堤防其他人的陷害,还要服侍主子,压力很大。

    而这个城虽然不大,人也不算多,可自有一份暖意在。

    因为,这里有重要的人。

    阮楼看着叽叽喳喳的茹,突然道:

    “茹,我们去吃你之前的那家大娘面条吧。”

    茹的眼睛弯成月牙,“呀,好呀,我老早就想吃了,快走快走!”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去,阮有忠抢了陈有礼的摇椅,慢悠悠的晃,一如他的师傅。他也忍不住想,是不是时光就会这么过去,自己也能安度余生了。

    当然,他也只能享受这么一会儿美好的时光了,他是戏班子绝对的台柱子,硬活和大戏都要由他来当旦角,再加上监督其他人练功,自己也要练功,任务很重。

    最近阮楼发现师傅有点不对劲,他开始密切的拜访城里的老人,甚至有时候会跑到附近的村落去拜访老人,阮楼也跟着跑。

    师傅好像是为了把一些失传了的话本复原,再排成新戏。

    阮楼好几次都劝师傅悠着点,慢慢来,可师傅好像憋着一股劲,总是摇摇头,什么也不,但依旧坚定的做着自己的事。

    甚至,有一天,师傅把他叫进他平日练吹火的地方,叫他好好看着。

    阮楼问师傅是不是要教他吹火了,师傅摇摇头,他太了,吹火得吃很多苦,还是晚些练。

    阮楼不懂,学唱戏本就要吃很多苦,他也吃了不少苦,再学吹火,又能苦到哪里去了?

    这一天是赶集日,梨园惯例有表演,压轴的还是阮有忠的戏,这次是老戏《焦赞》。

    可不知为何,临化妆的时候,阮有忠又突然换了个戏目,是要唱《李慧娘》,阮楼拗不过他,只得出去把戏牌子换成《李慧娘》,算是告知看官们今天的压轴戏换了。

    今天阮有忠化妆化得格外认真,不仅不要阮楼下手,还不许他催,直到陈有礼在台上多表演一个戏目了,他这才左看右看,施施然的站起身,出台唱戏了。

    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阮楼不解。

    阮有忠上台,一丝不苟的唱起了戏,赢得叫好声一阵一阵。

    外行挺热闹,内行听门道,阮楼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今天师傅唱得格外卖力,每个音都唱得足足的,每段唱白都深情饱满,就连动作都浑然到位。

    外行人可能只觉得赏心悦目,而内行就能看出这里面的积累与沉淀,这是阮有忠从艺五十多年来的心血与精华。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他对戏的思索与探究,单就这次他的表现,可以是完美无瑕。

    越看他就越心惊,种种情况都显示着师傅的不正常。

    终于,台上的戏到了高潮环节,李慧娘火烧楼阁!

    不过这次,阮有忠吐出了足足七十二团火焰!

    这一举措引得台下惊呼连连,叫好声没有停过,都快把梨园掀塌。

    随着戏曲结束,阮有忠也向着台下莹莹一拜,算是谢幕了。

    而后台,担忧不已的阮楼早已备好水和毛巾,等到阮有忠一进后台便扶着他给他擦拭口鼻。

    不料阮有忠口鼻上的松香末还没有搽干净,便齐刷刷地涌出血来。

    阮楼急了,“师傅!”

    阮有忠紧紧捏住阮楼的手,不让他搽。

    他化好妆的脸此时有种异样的神采,油彩在他脸上陡然亮堂了不少。

    “楼,松香半碗、肉桂……”

    阮有忠艰难的着,阮楼知道,他的是吹火的配方,这是不传之秘。

    此时阮楼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师傅,你别了。”

    “……都记住了么!”阮有忠瞪眼。

    阮楼流着泪点头,“师傅,我都记住了。”

    阮有忠闻言笑了,永远地合上了自己的双眼,手,也从阮楼的手上滑落。

    “师傅!”阮楼哭喊着,可阮有忠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而前台,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议论声,仍然热烈地响着。

    阮有忠死了,那么新梨园的问题就又显现出来了。

    其实新梨园一直都是亏钱的,梨园的运作还未走上正轨,平日里赚的钱只是勉强够日常开销,还是靠着阮有忠的积蓄度日。

    此外,戏班子是靠着阮有忠一力维系的,他唱旦角,他当大班主,他如今一去,这个戏班子便没有能撑得住场的人了。

    陈有礼闻讯赶来,嚎啕大哭,眼泪把他脸上的油彩画出了几道沟壑。

    “老屁股啊,你怎么就死了……你才回来不久啊,我就你回来是想落叶归根的……”

    阮楼怔怔的抱着阮有忠的遗体,一动也不动。

    戏班子在梨园里为阮有忠举办了简单的丧礼,阮有忠离乡多年,在渭南城没什么朋友。陈有礼也一直隐居,所以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少。

    阮楼披麻戴孝,正在阮有忠的灵堂前烧纸。

    陈有礼从外边回来,在他旁边坐下,也同样拿起一摞黄纸,缓缓放进盆中烧。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棺木明天上山。”

    阮楼点点头,表示知晓。

    陈有礼问道:“师侄啊,你算……怎么办?”

    阮楼反问道:“戏班子能开下去吗?”

    不料陈有礼竟很干脆道:“不知道。我算回乡下了。”

    阮楼忍不住问道:“师叔,你不算留下么?”

    陈有礼叹气,“留在这伤心地作甚,徒留伤感。师傅在这死的,就连比我的师弟也在这死的,再待下去,恐怕我也死在这。”

    阮楼登时有种麻木的茫然,师傅死了,戏班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办下去了,这世间仿佛就剩下他一个了。

    陈有礼又烧了会纸,站起身,拍拍浑身紧绷的骨头。

    临走前,他留下了两句话:“师侄啊,如果你想留下,那这座梨园子就给你吧。不过最好还是走罢,最近不太太平。”

    陈有礼走后,不一会儿,一个的身影就出现在梨园。

    “楼哥哥。”那的身影喊道。

    阮楼回头,来人正是茹。

    “你来啦。”

    他想扯起一个笑容,却发现脸僵僵的。

    “楼哥哥……节哀顺变,你也不要过于伤心。”茹担忧的望着他。

    “我知道。”

    茹待在这里,忽然觉得什么话也不好了,什么话都显得空白无力、不合时宜。

    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谁也没想到战争离自己这么近,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战火便如一团火烧云,暴力的把天空舔舐出血。

    狼图进攻大凉边境了。

    渭南城人人自危,一时鸡飞狗跳,都收拾东西准备出城。

    这座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鸡鸭鲜活,人声鼎沸。

    不一会儿,这座城便开始空了,所有人拖家带口,东西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牛车、驴车。

    “咚咚咚。”梨园的屋子外传来一阵拍门声。

    “楼哥哥!楼哥哥!”茹急急拍门道。

    门似乎从里面锁了,无论茹怎么拍门都没有回应。

    “楼哥哥,快走啊!狼图国快要过来啦!”

    “哐哐哐。”

    梨园里的梅花桂树跌落几许,可屋子里还是了无生息。

    “茹,你在作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个中年人咋咋呼呼的进来,惊起几只飞鸟。

    茹也明白不能就待,于是把手帕从门缝下塞了进去,希望阮楼看见,能明白她的心思。

    最终,梨园又安静下来,仿若阮楼当初来时的模样。

    阮楼梳妆扮,在铜镜前面贴上鹅黄,抿上红纸。

    这套妆台是师傅留下来的遗物,他无数次看着、服侍着师傅在这套妆台前梳妆,如今他也坐在这套妆台前了。

    他一丝不苟的为自己化妆,铜镜里的人也渐渐丰满,眉眼柔顺。

    甚至,他还有心思哼一首不知名的曲——师傅经常在心情好的时候这么做。

    铜镜里的人戴上了全幅头面,阮楼仔细量,里面的他眉眼展开,有数不尽的盛情。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番模样,他以前大多演些跑堂的角色,穿堂而过,给师兄们杂。如今他换上一副旦角妆容,竟然被自己惊艳。

    这是扮相最好的年纪,青葱水嫩,年龄赋予了这张脸别样的意义,使他们能享受看官的荣光。

    他看得很认真,务求把每一处瑕疵都修补,今天他有足够的时间。

    终于,铜镜里的人完美无瑕,妆容饱满。

    他拿起挂在一旁的衣袍,这是师傅大衣箱里面最红最正的,一般旦角压不住这么红的衣服。

    他换好衣服,在铜镜前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没人帮他整拾,所以这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他整顿好这一切,才施施然走到外堂。

    他拾起门缝边的那方帕子,默然地把它放进衣衫的内襟里。

    推开门,外边霍然进来一道不甚亮堂的光。

    他眯眯眼,远方的天已是一片橘红,快到薄暮了。

    他一袭红袍,缓缓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四周的屋子里偶尔传来几声咳嗽,这是老病得已经逃不动的人们,当中或许还有一些对狼图不会过来的侥幸。

    他走到城墙,以往这里都是军事重点,寻常人不能进,可如今也大刺刺的开着了。

    不知守军有多少跑了,还有多少仍在坚守。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上了城墙,这是里层女墙,周围无甚人。

    而远方,狼烟滚滚,一骑军队正由远而至。

    他在此刻想了许多,自己的前半生、大凉、狼图、师傅和茹,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轻轻展开水袖,在城墙上曼丽地舞了起来。

    浅浅的声音从城墙上蔓延开来,而城墙下,大凉的守军已经和狼图开战。

    那声音依稀唱的是:

    落花漫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偷偷看,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

    声音渐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