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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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制锦淡淡看了苏掌柜一眼, 惜字如金般地道:“多谢,不必, 另外有事。”

    七宝却拉着石琉问道:“石先生,你方才什么宋徽宗的《秾芳诗帖》, 还跟大人有关的?”

    石琉先看了一眼张制锦, 却见他脸色淡然, 看不出喜怒,便忐忑地问道:“九郎没有跟……七吗?”

    张制锦索性转开头去。

    石琉老脸发红。

    苏掌柜心起身, 仍是半躬着身子,满面渴慕地偷看张制锦,却不敢再多嘴。

    不料七宝见这情形, 早猜到了几分,便问道:“先生,该不会是上回请您去给老太太看病,您又为难大人了吧?”

    “不是为难,”石琉难得的脸红不退, 吞吞吐吐道:“七、我并没有过分。我原本只是想要一副九郎的仿写罢了。只是他不肯写给我……倒是宁肯把真迹给我。我原本不想要……”

    石琉期期艾艾地到这里, 便听张制锦口吻淡然地道:“先生能救人性命, 是莫大功德, 一副字画又何必挂在心上。何况那是你的心头好, 给了你你自然也会好生珍藏, 我又怎么会吝于此物呢。”

    石琉听了这话, 呆呆怔怔:“九郎……”

    张制锦却又点头道:“我们还有事, 就不扰了。”罢, 我握着七宝的手腕,拉着她往前去了。

    那苏掌柜在旁边听的明白,见他要走,忙追出来:“张大人,大人……”连叫了两声,张制锦头也不回,苏掌柜自然也不敢如何,便又退了回店中。

    苏掌柜原先还怀疑石太医的话,然而听了张制锦方才跟他的对话,心头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当下忙抓住石琉的手臂:“老石,你既然有那种传世之宝,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石琉才从方才张制锦的话里反应过来,当即道:“我方才告诉你,可是你不信又怎么样。”

    石太医本不想炫耀,只是方才苏掌柜跟他显摆自己收到的好古画,石太医一时按捺不住,才跟他争执起来。

    如今苏掌柜道:“这个却也怪不得我,谁不知道那是绝世珍品,你突然起来,任凭谁也不能信的,只是既然是从张侍郎手上得来的,那自然是再也假不了的。”

    石琉苦笑:“你想怎么样?”

    苏掌柜两眼冒光道:“就转给我吧,你要多少银子都成。随便你开价。”

    石琉摇头叹道:“老苏,你当我是什么人了?难道要拿这个来卖钱吗?其实起来,论理我是不该要这副字画的,方才张九郎的那些话,真真的光风霁月,心胸磊落,又着实让我惭愧……”

    苏掌柜吞了口唾沫,恨不得跪地相求:“张大人何许人也?他自然不在乎这个的,你若也不想要,到底别便宜旁人去呀?就给了我吧!”

    ***

    且七宝给张制锦拉走,七宝哪里肯放过此事,便道:“上次我问大人石先生是否为难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张制锦道:“他哪里为难我了?”

    七宝问:“那……那副《秾芳诗帖》,又是怎么回事?”

    “一副古字画罢了。”张制锦的口吻,就像是书摊上随处可见的价值两三文钱的什么寻常之物罢了。

    但七宝却很清楚,《秾芳诗帖》是宋徽宗赵佶的手书,那可真的用一个价值连城来形容也不为过,更是真真的传世之宝。

    七宝的右手给他攥着,只得举起左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抵住了,想让自己清醒些。

    这却比张制锦写十幅字帖还要值钱多了。

    “为什么石太医本来想要摹本,你却给了他真迹?”七宝艰难地又问。

    张制锦笑了笑:“那你知道《秾芳诗帖》写的是什么?”

    七宝定定神,轻声念道:“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还不算不学无术,”张制锦微笑,团着她的手,手上略用了几分力道:“多年前我因机缘巧合,才得了那幅字,上次请石琉回来给老太太看病,他便让我给他临摹一副。只是……”

    七宝想起上次的《肚痛帖》,忙又把《秾芳诗帖》的全文想了一遍,幸而这次好像没有什么头疼腿疼之类的症状,忙问:“只是怎么样呢?”

    张制锦道:“只是我不喜欢这首诗,也不喜欢宋徽宗的为人。”

    七宝一愣:“啊?”

    张制锦道:“宋徽宗虽才华出众,只是身为帝王,太过软弱无能,这诗文里只又寻欢作乐之意,毫无半点志向,所以纵然这诗贴上的字体是极好的,但我很是厌恶这诗文里透出的意思,更加不想仿写这种东西。”

    七宝再也想不到张制锦居然是这个理由,当下瞠目结舌。

    “所以你……宁肯把真迹给石先生?”七宝轻声问。

    张制锦道:“他能救老太太的病,一副字画算什么?”

    本来石琉也是知道轻重的,明白宋徽宗的真迹不是自己该有的东西,于是亲自送还。

    只是张制锦特意又派人送了回去,石琉却也着实喜欢,就大胆诚惶诚恐地留下了。

    七宝知道来龙去脉,又是感动,又有些心痛,百感交集,无以言喻,只有眼眶却悄然湿润了。

    她转头望着张制锦,突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多谢大人,大人你真好。”

    张制锦怔住,垂眸看七宝,半晌才含笑道:“你谢谁呢?”

    七宝福至心灵:“多谢夫君!”

    张制锦抬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抚过:“知道夫君的好了?”

    七宝拼命点头。

    “既然如此,你且记得,”张制锦笑道:“回家后再,这是在街上,有人看着呢。”

    七宝这才慢慢地松开手,眼圈儿却仍是微红,心中的震撼隐隐不退。

    张制锦道:“我看到前面有个……”

    他正要是刺绣铺子,却听到前方有人惊笑道:“那位不正是张侍郎吗?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在做什么?”

    七宝吓得转身,目光乱扫,终于看见在距离此处十数步开外的二层楼上,有个人站在栏杆之后,正满面嘲笑地看着他们两人。

    七宝毕竟是女孩子,方才一时情不自禁,此刻见有人看见了,脸上当即通红。

    张制锦却仍是面不改色,向前走了几步,才扬声道:“怎么,莫非陈御史又要再弹劾我一条罪名吗?”

    七宝本来正有些局促不安,悄悄地跟在张制锦身后躲藏着身形,突然听他什么“陈御史”,七宝心头一动,便悄悄地自他肩头处探出眼睛来往前看去。

    那位“陈御史”,看着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蓄着胡须,略瘦,腰身伛偻,身着银灰色的缎子常服。

    七宝想起昨儿玉笙寒提起的“老鳖”,此刻见陈御史于栏杆前俯身探头的样子,却有点像是她看过的人书里龙宫中的龟丞相,岂不是跟玉笙寒所提差不多?真真惟妙惟肖。

    七宝便趴在张制锦肩头轻声问道:“大人,这就是御史台的那位御史大夫吗?”

    张制锦道:“嗯。就是他了。”

    这会儿陈寅居高临下,见张制锦跟七宝两个仍是一派亲昵,他便皱皱眉。

    七宝毕竟是男装,且她年纪不算大,生得太好,长相又见嫩,看着就如同一个俊俏太过的男孩子一样,故而在陈寅看来,张制锦这举止却实在是有点……

    当下陈御史满面嫌恶般道:“我倒是佩服张侍郎,真是公私两不忘,前儿才为了家中夫人闹得满城轰动,今儿又堂而皇之地跟娈童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果然是风流才子本色。我等不能及的很。”

    这会儿又有几个跟陈寅同行的,听了动静不知何故,忙都过来量。

    然而碍于张制锦的身份,他们却没有陈御史当面批驳的胆子,便匆匆看了眼后又讪笑着避开。

    此刻七宝转头,却看清楚了原来陈寅所在的是一家茶楼。

    一楼里好像有许多茶客,有人探头往外张望。

    楼上那些跟陈寅同行的,怕陈御史闹起来,有机灵的便故意道:“陈大人,新一轮的斗茶要开始了,咱们快去落座吧。”

    陈寅本来捉到张制锦“行为不检”,还想好好地一逞口舌之能,可突然听到这句,当下也顾不得再跟张制锦,忙转身往里去了。

    张制锦素来知道这位陈寅的性子,不以为意,便要带七宝走开。

    不料七宝拉着他衣袖道:“大人,咱们也进去看看热闹吧。”

    张制锦诧异:“你、你想进去?”

    他以为刚才给陈御史那张臭嘴乱一通后,七宝一定恨不得快点离开此处,没想到居然主动这般请求:难道她不知道进去后就会撞见陈寅?

    七宝却甚是笃定的:“听着很有趣的样子。而且我也正想买些好茶叶,大人,咱们进去瞧瞧可好?”

    张制锦自然不会拂逆,于是便陪着七宝进了茶楼。

    这茶楼是北关大街上最负盛名的茶楼,叫做潘楼,京城之中几乎无人不知。

    潘楼的二层是供茶客们品茶观景的,一楼有许多的茶品供选择,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也正是此事,让潘楼在整个京城内也广为人知。

    这件事就是斗茶。

    所谓的“斗茶”,却是从前朝传下来的文人墨客们最喜欢的雅兴之一。

    陈寅身为御史大夫,平日里毫无其他恶习,唯独最好“斗茶”,但凡得闲,便会泡在潘楼之中跟人斗茶,或者看人斗茶。这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了。

    七宝跟张制锦进门的时候,却见一张极宽大的方桌前坐着许多身穿锦绣之人,他们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侧。

    在众人身旁,又有数张方桌,上头摆放着各色精致茶具。

    每张桌前各有三名童,一名在烤茶饼,一名在碾茶饼,还有一名负责烧水。

    陈寅看的格外入神,连张制锦带了七宝进门都没有看上一眼。

    这会儿那便童们点茶,点汤,然后用茶筅迅速地击拂,茶盏中的茶汤渐渐地泛起白色的汤花,这会儿满座寂然,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刻。

    一时童们将点好的茶送到桌边,大家纷纷地低头观看,品评,陈寅指着左手的一盏茶道:“汤花没有咬盏,已经是下品了。”

    七宝听到一个“咬”字,突然又想起昨天的事,不由看向张制锦。

    陈寅却又低头量另外一盏:“这个的汤花咬的虽好,但我看方才击茶的力道不够,只怕一会儿就要咬不住,都散尽了,所以算不到上品,只勉强称得上是中品而已。”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七宝听他左一个“咬”,右一个“咬”,又想到他的外号,到底忍不住,便抿着嘴低头笑了。

    正在偷笑,突然听陈寅喝道:“怎么,张侍郎,你身边的‘那个’难道觉着我的不对吗?”

    七宝吓了一跳。

    陈御史因见七宝容貌过人,又跟张制锦举止狎昵,便先入为主认定是娈童一流。且斗茶对他来是极严肃神圣的,而且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此中权威,大家没有不服他的品评的,所以方才见七宝面露笑容,只当这臭子无知,竟敢来嘲笑自己,所以竟无法容忍。

    因此在话的时候,口吻中也带着恼怒跟不屑。

    张制锦知道他是误会了。

    张制锦跟七宝心有灵犀,方才见她屡屡微笑,早知道她是为了那个“咬”才忍不住。

    于是便道:“陈大人不必在意,我的书童并不懂这些,她是为了别的事而笑。”

    陈寅越发恼怒,厉声喝道:“既然狗屁不懂,就不要进来乱了此处的清净!”

    张制锦见他污言秽语很不客气,也有几分微愠:“敢情这里是陈大人所开,闲人免进吗?”

    陈寅正在气头上,又道:“闲人自然可进,但误国之人跟佞幸之人就免了!”

    旁边众人见他两人如此,都知道他们的身份特殊,谁也不是好惹的。何况陈寅盛怒之时,大家便都噤若寒蝉,想劝都不敢出声。

    众人虽忌惮陈寅,张制锦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才要反唇相讥,忽然七宝道:“陈先生谁是误国之人,是我们大人吗?那佞幸之人,难道是我啦?”到最后一句,七宝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

    陈寅对上七宝亮晶晶的眼睛,这双眸子清澈而无邪,哪里有半点“佞幸”,瞬间他竟有些语塞。

    七宝却已经起身,竟往前走来。

    张制锦很诧异,本想拦住她,转念间却又并未出声,只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七宝走到大方桌旁边,低头看看桌上两盏茶。

    果然就跟陈御史所的一样,其中一盏的汤花没有咬盏,建盏的边沿已经出现了水痕,算是下品,而另一盏的汤花也有散开的迹象。

    陈御史回过神来:“你看什么?”

    七宝道:“早听陈御史刚正不阿,是头一号忠君为国的人,今日才知道,连爱好都这样的高雅不同呢。”

    陈寅见她竟然夸赞自己,微微得意,便做冷傲之态道:“我自然不好酒色。君子当独爱茶,而斗茶之道,更最见君子之风。”

    七宝道:“那喜欢斗茶的,莫非就都是君子了吗?”

    陈寅微怔,以为她是揶揄自己,便哂笑道:“喜欢斗茶的自然并非都是君子,但若是茶艺炉火纯青的,那自然定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呢。”

    七宝道:“真的吗?”

    陈寅见她两眼满是纯真的疑惑,不由道:“你当然不懂,我们是最懂的。”

    旁边的众人见七宝容貌出色,言语可喜,就也纷纷凑趣道:“这位哥儿莫非也有兴趣吗?”

    七宝忖度了会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动:“我虽然不太会,但方才看了个大概,的确也想试试。”

    陈御史嗤地笑了出来,撇嘴道:“试试?你以为这是孩子玩的把戏?”

    七宝道:“一个人玩自然没有趣,有人比着才算是斗茶嘛。”

    陈寅倒也不笨,当即问道:“哦?你还想跟人比?你想跟谁比?”

    七宝笑面如花,竟回答:“我想跟陈御史比。”

    陈寅着实吃了一惊,连旁边的张制锦也不禁动容。

    陈寅皱眉:“你想跟我比?你怎么跟我比?”

    七宝又想了想,先回头看一眼张制锦,见他稳稳地坐着,才认真道:“不如这样啦,既然茶艺最高的人,便自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那这次我跟先生比,我、我若输了,我便承认了方才您的,我们大人是误国之人,我是佞幸之人,好不好呀?”

    陈寅巨震:“你什么?”不禁回头看向张制锦,想看他的反应。

    七宝也特意又看向张制锦,却见他并不怎么吃惊的样子,只是眸色沉静地看着自己。

    七宝更加安心,继续认真地又道:“不过,相反,若是先生你输了,那你也要向我们大人认错,且从此之后不能再以偏见来针对我们大人了。”

    陈寅眉头紧锁:“你……”

    七宝却又笑问:“先生肯不肯呀?”

    陈寅目光闪烁,有些怀疑地看向七宝,但对方年纪不大,又是那种身份,自然不可能精通斗茶之道。

    可七宝竟如此,难道是被张制锦宠惯太过、忘乎所以了吗?

    且张制锦竟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在这里“大放厥词”,自个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陈寅便冷笑道:“这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且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比试?”

    话音刚落,就听张制锦淡声道:“她的话,就是我的;她跟陈御史比,就等同我跟陈御史比,她输了,就是我输了。——这样的身份够不够?”

    陈寅扬眉。

    张制锦拿起桌上的建盏,望着里头迷离的色彩,轻轻一晃道:“又或者,陈御史怕了?怕输给……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