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正为见林瑞枝朝他飞过来,即使她的箭指向他，哪怕她满眼杀意，他仍然把下落的速度放缓,直到林瑞枝近他咫尺,他看清了她的脸。

    林瑞枝拉开弓，就好像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岁月。

    他的目光越过林瑞枝,看到她身后冷着双眸的于知。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在一瞬之间。

    他突然笑了。

    下落的速度彻底停下，他飘在半空中，听到利箭出弓的声音,朝着他的方向奔来。

    这次他没躲,只安静站在那里,目光锁在林瑞枝身上,想多看她两眼。

    “咻！”

    箭矢没射中他的心脏，只堪堪擦过他的左臂,打碎了他的左肩。

    “啧！”林瑞枝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怨愤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付正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付正为你什么意思？不躲是瞧不起我的箭术？”

    付正为看了幻化成星点的左肩，笑了笑，安慰道：“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林瑞枝返回身去取箭。

    “于知,再借我两支。”

    于知从背上拔出一支箭，正要递过去，就听飘在半空一动不动的付正为出言阻止：“于知，我把她拖进来不过是想为她塑一副躯体，让她能重新活在这世上。”

    递箭的一顿,林瑞枝也停了下来。

    于知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付正为回答于知的话，眼睛却盯着林瑞枝一动不动，“实际上前世我也可以做到的，可惜她的魂被宁北抢了。”

    于知看向林瑞枝，想试探她的想法。

    林瑞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而冷笑出声。自己伸去接于知没递过来的箭。

    没想到才触碰到箭，于知却把往回缩了缩，没让林瑞枝拿到。

    付正为赌对了。

    林瑞枝本就想跟他同归于尽，再加上被关三思刺激，就算告诉她能给她一副躯体活下去，她也不一定会听。

    所以他才对着于知这些话。

    就像他想杀关三思却需要把箭对准林瑞枝一样，他想获得为林瑞枝重造躯体的时间，就得找于知。

    于知会比林瑞枝更爱惜她的命。

    付正为再接再厉：“如果不能重塑躯体，她这抹灵魂在世间的时间也不长了。”

    林瑞枝毕竟已经死了，灵魂该归于黄泉的。

    就像关三思的灵魂也该轮回，他之所以能从古墓出来，是因为遇到了自己的转世。

    而林瑞枝根本没有依附，那具孩的躯体根本不是她的。

    于知收回箭，犹豫地看着林瑞枝的眼。

    半晌才劝道：“林姐，等他为你重塑身躯我们再杀他，如何？”

    话出来，跟硝烟一起散在空中，久久没等到回应。

    大概五分钟的时间，默立良久的林瑞枝才做出动作。

    她伸出，示意于知把箭给她。

    她一字一顿，字字清晰：“我宁愿死！”

    付正为脸色大变，唇角苦涩不甘地低低叫了一声：“瑞枝！”

    于知愣了一下，忽而笑了。

    他把箭递给林瑞枝，柔着声音：“明白了，林姐，请！”

    林瑞枝很感谢于知能这么体贴。

    箭上弓，她回转过身，指向付正为。

    眸里尽是冷绝，无一丝情意。

    “瑞枝！”付正为呢喃她的名字。

    没有对箭的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无力。

    不是这样的！

    林瑞枝看他的目光明明不是这样的。

    林瑞枝缓缓拉开弓箭。

    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有度，冷静从容。

    她缓慢的，一字一句的话。

    “付正为，我林瑞枝在短短十九载光阴中，爱过很多人，也负过很多人。”

    自她救了尹阔却没跟他相认那刻开始，她负了尹阔。

    从她第一眼看到关三思就决定要勾搭他开始，她负了宁北。

    后来关三思走了，她跟付正为私定终身，因此负了关三思。

    她因接济秦寒，连累爹爹，也害了整个林家。

    她负了很多人

    “唯独没负你！”

    结果却是，谁都没负她，唯有付正为负了她。

    被付正为杀死后，她满脑子恨他，便忘了他们曾经也甜蜜过，这个男人她也奋不顾身想过要嫁。

    听她出这席话，付正为心都是抖的。

    负

    对啊

    林瑞枝从未负过他。

    林瑞枝确定把箭对准付正为便不再犹豫，按在弓弦上的一松。

    红珊瑚铸成的利箭刺破长空，牛血般的红珊瑚在半空中泛起汹涌的红光，朝着付正为的方向急速飞去。

    付正为呆愣地立在箭矢指向的位置，不知是忘了动还是根本不想动。红光灼红了他的眼，他身上的红衣在盛大的红光下显得诡异至极。

    利箭没入他的胸膛，无声无响的刺穿他的心脏。

    瞬间，他胸腔的位置红光大盛，彻底将他的脸以及他的身影淹没。

    林瑞枝反身回天台，轻飘飘落在天台边缘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没一会儿，一缕金黄色的星点从耀眼的红光中慢悠悠飘出来。

    接而是两缕，三缕，四缕越来越多。

    林瑞枝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用一支能杀死付正为的箭刺穿了付正为的心脏，为关三思报了仇，也为自己报了仇。

    红珊瑚散发出来的光渐渐敛去，林瑞枝眼中的红在金黄色的星点当中被映照得亮晶晶的，闪着光。

    付正为的脸再次浮现，只是已经星点斑驳，不太能看得清。

    他眼角下垂，唇角上扬，温柔地笑了。

    他缓缓地，似乎有些费劲地抬起右，想要摸摸林瑞枝的脸。

    可林瑞枝离他太远，遥不可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抬起来的右化成星点，飘散在空中。

    他无奈地笑了笑，上扬的嘴角轻启，声音缥缈，出了那句迟来的道歉。

    “对不起瑞枝，今生是我负了你！倘若有来生”

    “倘若有来生，希望你我再无瓜葛。”

    话被林瑞枝不留情面的截断。

    付正为下垂的眼角稍稍动了动，看着对面的林瑞枝。

    深情地，不舍地，无数情绪交杂。

    最后也只是笑笑，轻声应允。

    “好！”

    话落。

    那张脸彻底消散成星点，慢悠悠升腾上天。

    宛如上帝在硝烟的战场上洒下一片零碎的星光，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场短暂的梦。

    林瑞枝在天台边缘矗立良久。

    待一切消散在风中，于知走到她身边，安慰道：“林姐放心，你身躯的事，我想想办法。”

    林瑞枝这才回神，回过头盯着于知那张脸，笑道：“无所谓了！”

    她转身朝里走。

    于知跟上她的脚步，“林姐就没什么问题要问我么？”

    林瑞枝跨过连接天台和楼梯的门，笑答：“我知道我不问你也会，而且问题太多，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

    于知讪笑：“得也是。”

    林瑞枝欲提起裙摆下楼，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嫁给付正为时候的那一身嫁衣，秀眉轻轻一皱。

    于知注意到她的脸色，忙：“林姐稍等。”

    他从背上拔出一支箭，在中摩擦转动一会儿，接而抬，做摸索之势。不到一分钟，一件水绿色衣裙如变魔法般躺在他里。

    于知把纱裙递到林瑞枝面前，“林姐，换这身穿上吧。”

    林瑞枝难掩惊奇：“你怎么做到的？”

    于知折扇一展，目光稍许躲闪：“林姐先把衣裳换上吧。”

    林瑞枝在隐秘地地方把于知给的纱裙换上，出来时间于知里多了一捧黄色菊花。

    两人从天台下来，行走在破败的街道上。城市中的人都躲进了防空洞，无人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寂寥无声。

    于知带着林瑞枝在街道上慢慢走着，无人话。

    漫步出城区，两人爬上了烈士山。

    跟另一个时空已经被打造成公园景区的烈士山相比，这个时空的烈士山树郁葱茏，野生植物野蛮生长，却毫无人气，被山外的战火映衬得格外凄凉。

    两人迎着萧瑟的山风行到烈士山后的墓地。墓地中的碑大多是歪歪斜斜的残碑，多行几步脚下还能避无可避的踩到暴露在土地外的白骨。

    战火无情的岁月里，连墓地都比盛世的墓地荒凉。

    于知带着林瑞枝在两座破损的墓前停下，俯身把菊花放下，接而伸到其中一块碑缺了半只角的墓碑上摸了一下，抬起来发现蹭了满的黑灰。

    他没太介意，俯下身去继续用擦拭那两块墓碑。

    林瑞枝顺着于知擦拭的痕迹打量，很快看清两座墓碑上的名字。

    “付选”“任闻”

    林瑞枝一阵恍惚。

    没想到在另一个时空光鲜亮丽的一对夫妇在这个时空早早死了，连墓碑都残破不堪。

    于知仍擦拭着墓碑，嘴上也起了话。

    “付正为是我一养大的。”他擦得认真，“第一次见他是在战火后的废墟之中，我把他从废墟中刨出来的时候，他的父母虽无生息却紧紧把他护在怀里。那时他才五岁。”

    林瑞枝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可她已经经历太多，如今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于知确定墓碑上的字能看清了才停下，立身看向林瑞枝，一向俊雅的脸上染起愧色。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亲养大的人会杀了我的”他看着林瑞枝云淡风轻的一张脸，那句“心上人”未出口，转而改口补充，“我没想到他会杀了林姐。”

    着话，眸色都暗淡了几分。

    林瑞枝看出了他眼里的愧色，微微笑了笑，伸出想要拉住他的，却发现自己身为魂体，根本碰不到活人。

    于知宛若求到了宽恕，迫不及待的抬想要抓住，却也抓了个虚无。

    林瑞枝微笑：“在另一个世界，你的转世最爱惜这双，还为它买了保险。”

    “转世？”

    “嗯，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性格就差得有些远了，比如他特别讨厌钱，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弄脏。”林瑞枝跟于知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极具安抚性，“他对我很好。”

    于知却是双眼迷茫，整个人都是混乱的。

    “林姐，我”他有些凌乱，“抱歉我不知道你在什么？什么转世？你见到了我的转世？我什么时候死的？”

    林瑞枝被他问糊涂了。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毕竟于知又能从舜朝穿越到这来，还知道用红珊瑚能杀了付正为。

    于知惭愧：“我不能什么都知道吧，只是因缘巧合得到一些东西，莫名其妙的就有了这么多不美好的巧合。”

    林瑞枝：“什么东西？”

    于知抽出一支红珊瑚箭：“红珊瑚。”

    林瑞枝了然。

    于知开始娓娓道来。

    “我第一次航海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在一个岛国上发现了这些珊瑚。这些珊瑚色泽纯正，我想着摘一些回来供林姐把玩。”

    可是自从把红珊瑚带回家后，他每晚睡着后总是莫名其妙到了陌生地方。

    在陌生的地方徘徊多个时日，直到他救出付正为。

    “从那时开始，我的时间就无比混乱，现实和梦境也越来越难以分清。”

    有时他睡一夜，付正为的世界也同步的过了一夜。可有时他的一夜是付正为世界的十天、一个月或者一年。

    后来他把付正为拉扯大，看到付正为的身高超越他，而他一点都没变老。

    林瑞枝细细听他了一会儿把付正为养大的经过，当到付正为二十岁的时候，想起她把付正为捡回家的时候他正好二十岁，就忍不住问：“那他为何会穿越到我们那边？”

    于知：“也是因为红珊瑚。”

    “他二十岁的时候参了军，上了战场，我便用红珊瑚为他打造了一串链，以保他的平安。后来兴城军队节节败退，他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我赶到尸横遍野的战场，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他借着红珊瑚穿越了？”林瑞枝回想跟付正为的第一次见面，“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满身都是伤，躺了一个月才醒过来，费了我爹的不少好药材。”

    于知点了点头，肯定了林瑞枝的猜测。

    “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我本已经备好聘礼，欲南下向林姐提亲。”

    林瑞枝懂了。

    “因为付正为，你折返了？”

    于知些许怅然，点了点头。

    “我不放心他，派了很多人四处寻他，我自己也动身从伊州赶到兴城，把整座城都翻遍了也不见他。为了找他我还得罪了在当地深受百姓爱戴的秦大人，为表歉意我还砸了很多年给他建设兴城。”

    他试探性出这席话，完认真打量林瑞枝，试图窥探出些什么。

    林瑞枝被这谣言搞怕了，连忙摇头：“我和秦大人什么也没有，没有婚约，我不是他未婚妻。”解释完她忙问，“后来呢？”

    “后来我奉旨进京面见皇上，在京城遇见了他。”

    “他没向你提起我？”

    于知摇头。

    林瑞枝并不感到惊讶。

    知道历史的付正为进京考试，利用宁北传到后世的答卷佳作夺得状元，然后一步登天。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或许杀死林瑞枝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毕竟在他眼里，林瑞枝不过一个祸水。

    “我见他过得挺好的也就放心了，便带了聘礼启程南下。可惜”

    始终没见到林姐一面。

    一生未见一面。

    从确定林瑞枝为付正为所杀开始，于知的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如果他没有救出付正为，如果没有给他那串红珊瑚，如果他不折返回去找付正为而是坚持南下，如果

    太多如果！

    如果林瑞枝就不会死。

    是他选择了付正为。

    而他选择的付正为杀了林瑞枝。

    林瑞枝看出于知的自我折磨。

    她出声安慰：“后来我们见过。”

    于知的瞳孔猛然一震。

    林瑞枝接着：“你南下的时候救济了一群流民，还让他们到伊州领了干粮。”

    于知听言，整颗心猛地下沉又急急升了上来，接而心跳加速，想到某种可能，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当时那个馒头，是我一辈子吃得最好的一顿。”她顿了一下，直视于知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认真，“后来的很多日子，每当想起那个馒头，我心头都无比温暖。”

    话毕，两人之间剩下沉默。

    两人距离间的风喧嚣了很久。

    于知在眼里闪烁起泪花时及时撇开了头，转身急匆匆的迈步往前走。

    “我去找找付正为留下的东西，也许能找到塑身的办法。”

    到这他停了下来，却不敢转身看林瑞枝。

    抱着最后的痴心妄想，他低着声音缓缓：“如果能成功给林姐塑身，林姐活过来后，我就带你回大舜。那里如今是盛世。”

    如果可以，林姐愿不愿意嫁我？

    最后那句他最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话，他没敢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