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姜思钰持笛而立,深紫色的薄唇贴在银笛上，原本被翡翠板治愈后恢复红润细嫩的面容此时一片惨白发青，右眼藤蔓状的毒纹蔓延开来,如张牙舞爪的鬼藤草，肆意爬满了少年大半张脸。

    他的双眼幽暗无光，死寂暗沉中透着浓浓杀意。

    看清儿子此刻的模样,姜流云如坠冰窖，从心到身生出一股寒彻透骨的冷意。

    在完成与狄俄尼索斯的交易后,看到姜思钰如常人般血气蓬勃的康健模样,他以为漫长艰难的黑暗险途终到尽头,黎明曙光终于降临。

    踽踽前行十数年,他终于达成所愿,让阿钰恢复成常人的体质。

    可这才过了多久，阿钰竟再次毒尸化了？！

    这难道是他杀死了狄俄尼索斯的惩罚？！

    心中懊恨苦楚交杂，姜流云呼吸沉沉,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狼戾，然而此刻的局势已不容他分神多想，一把抓住姜思钰持笛的,“阿钰，快冷静下来！”

    姜思钰抬眼看他，青白的脸上浮现几许挣扎,断断续续出口的话语沙哑得唯余气音，“阿爹,我、我忍不住我想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姜流云心中只觉又冷又沉，还未来得及多什么，就见儿子脸上的挣扎与纠结蓦地凝结为一片冷酷的杀意。

    “——杀了他们！”

    少年猝然挣开异族青年的臂，纵身一跃,拔出笛中刀，朝着金蚕蛊背上的恩普莎劈下。

    “阿钰！”

    面对头顶来势汹汹一刀劈下的异族少年，恩普莎面色不变，跳起躲过金蝎袭来的螯尾，顺势一爪抓向少年的脖颈。

    姜思钰此刻的理智几近于无，却仍然依靠着本能的反应侧身躲过这一致命袭击，但他的速度到底不够快，恩普莎反在他臂上一抓，便在上面抓出了三道血痕。

    仿佛热油一般的滋滋声响起，恩普莎抓破少年皮/肉的三指立刻被毒血腐蚀发黑。

    仿佛被疼痛所刺激，少年的神情更为狂躁，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在姜思钰再有动作之前，姜流云凌空落到他身后，蛇尾灵活地将儿子的肩膀缚住，“阿钰，冷静！”

    他腾身靠近，仅剩的一只在姜思钰脖颈破损的项圈上一抹，从蛇纹雕花背后的暗扣中拈出一枚丹药塞进儿子嘴里。

    然而药效并未达到料想的效果，少年脸上凶戾之色犹在，喉间发出气喘的嗬气，在蛇尾的缠缚中挣扎得更厉害了。

    其他吸血鬼们没有放过这个大好会，围拢过来朝着金蝎背上的异族父子二人一拥而上。

    姜流云忙于应对埃及吸血鬼们的围攻，姜思钰趁挣脱，抓着笛中刀就冲着曼荷特冲了过去。

    少年此刻仿佛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惯用的毒蛊之术，一把银刀在中舞出片片莲花瓣般的残影。

    然而银刀再快，也仅在曼荷特身上划出浅浅的痕迹。

    使出全力也未能在女吸血鬼身上制造出致命伤害，姜思钰偏了偏头，一双黝黑无光的双眼似乎透着两分困惑。

    很快，他翻转笛中刀，在自己臂上划了一刀，锋利的刀刃被鲜血沾染，却呈现出诡异的蓝紫色。

    曼荷特还未理解他的举动，却见异族少年再次冲杀上来，一把银刀猝然扎进自己的胸口。

    女吸血鬼本不将这次攻击放在眼里，她是存活了近千年的吸血鬼，人类的武器再锋利，在她看来都又慢又钝，顶多只能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划痕，正如此前，少年的刀口曾无数次落在她身上，却无法威胁到她的安全。

    然而下一瞬，她意识到自己错了。

    一股烧灼的疼痛从胸口的刀口处快速漫开，很快蔓延到全身各处，曼荷特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如海水般席卷而来的痛楚，忍不住痛叫一声，全身痉挛抽搐。

    姜思钰漆黑的双眼闪过似兴奋似嗜血的光芒，脸颊上的毒纹延伸到脖颈，显得更为妖异诡秘。

    他正欲趁胜追击一刀砍下曼荷特的脑袋，被扑过来的马赫斯阻止。

    伴侣受到伤害，马赫斯弃了异族青年，双臂抱着痛楚颤抖的妻子，满含杀意的目光死死盯着姜思钰的身影，口中一声呼哨，周围的雄狮蜂拥而上，几乎要将少年淹没。

    金蝎蛊失去了姜思钰的笛音控制，原本正狂躁的原地打转，此刻也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血气，硕大的金蝎摆了摆高举的长尾，划动附肢爬过去，两只钳爪各夹住一只狮子，用带毒的尾针将它们的身体刺穿。

    姜流云闻到了姜思钰身上特有的毒血异香，心中越发急躁，一把甩开纠缠不休的凯比，想去支援儿子。

    才掠到半空，一道身影就从旁急射而出，将他狠狠撞到一边。

    被撞击的身体往右边飞了丈余远，姜流云将蛇尾撑在地上，免于摔落在地的狼狈境地，抬头对上赛特带着憎恨的面容。

    身后风声微起，恩普莎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和赛特一前一后挡住了他。

    赛特方才被蛇鳞切断的臂已然连接重合，浅棕色的脸上扬着憎恨的冷笑，“西奈法，我一定要把你撕成碎片！”

    马库斯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身后，猝然伸抓住他的脖颈。

    然而下一刻，赛特身化黄沙，从他中逃走。

    松散的黄沙凝结成一股，从马库斯脚底涌上。

    姜流云唤出一道水流，将马库斯腿上挟裹的黄沙冲走。

    恩普莎趁逼近，异族青年的多次顽抗已让她意识到这个年纪轻轻的不死者有多难缠，决心亲自解决掉这个阻碍。

    远处的凯厄斯眼见异族青年处境不妙，趁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奈特正被那边的状况引去了注意，豁然上前一步，一记肘击将女吸血鬼推撞到一步，拔腿就往异族青年的位置冲过去。

    另一个女吸血鬼挡住了他的去路。

    凯比眼中满是憎恨的冷酷，凶狠的盯着凯厄斯，“看到挚爱身处危险之中，你感到痛苦吗？”

    她瞥了眼和马库斯一起正遭受恩普莎和赛特围攻的异族青年，唇角扬起一抹恶毒的冷笑，“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伴侣被拧断脖子，让你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

    她的伴侣艾蒙之前被银发男人一剑斩断了脑袋，此刻正静静躺在一边，不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宛如死尸一般的吸血鬼便会复活如初。

    “滚开！”

    银发男人心中狂怒，暴喝一声，一剑朝她砍去。

    凯厄斯之前被奈特重伤的伤势还未痊愈，动作起来胸口一阵剧痛，只凭着心中积攒的一口气，蓄力一剑将凯比逼退后，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异族青年奔去。

    凯比下意识追了两步，又很快停了下来，和奈特一起冷眼看着银发的人类一路畅通无阻的跑进了吸血鬼们的战斗范围。

    她们和出于自身意愿参与此事的巴斯特三个不同，只是因为恩普莎的逼迫才不得不出，心中其实并不十分在意赛特和恩普莎谋划的那个令埃及沉没以迎接冰雪之神的计划，所以也并不在乎凯厄斯这个波塞冬后裔的生命安全。

    姜思钰在狮群中肆意拼杀，宛如挣脱囚笼的疯兽，浑身散发着凶暴嗜杀的气息。

    如蝗虫一般数量繁多的狮群很快便被少年和金蝎屠戮了大半。

    马赫斯心疼自己的伙伴们，只好暂时放下怀中被剧毒折磨的妻子，亲自前去对付那异族少年。

    马赫斯的体魄与速度都比曼荷特出色太多，姜思钰追不上他的速度，很快便落了下风。

    少年被马赫斯扼住了咽喉高高提起，一双详细的腿奋力踢踏着，从胸口溢出的毒血落在马赫斯上，腐蚀出一个个坑，却无法撼动这只铁臂分毫。

    而金蝎蛊早已失去控制，并不理会落入险境的主人，只张着两只大钳爪去捕杀那些四处逃窜的狮子们。

    姜流云余光看到这一幕，顿时呼吸一窒，目眦欲裂，飞身就往姜思钰的方向而去。

    恩普莎抓住这个会，一抓向他的后颈。

    此刻姜流云眼中只有被马赫斯掐住脖子的儿子，其它任何事情都顾不得了。

    他一心往姜思钰的位置急赶，即使察觉到身后的袭击也并未停下去势，只稍稍调整了身下的长尾，意图在攻势落下之前用后背硬抗下这一记偷袭。

    “心！”马库斯急促忧急的声音传来。

    下一刻，背后风声骤起，姜流云听到一声仿佛拍击的声音，伴随骨骼断裂的轻响，随即是一声无比熟悉的痛处闷吟。

    冥冥中生出的预感令他头皮发麻，他只觉心脏猝然一缩，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绞住，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艰难沉重。

    姜流云不及思考，温热的身体便沉沉栽到了他背后，竟将他撞得一个趔趄，熟悉的气息带着血气扑入鼻中。

    他动作僵硬的微微侧身，本能的伸出双想要将人揽住，全然没想起来自己只剩下一只右。

    一将扑倒在怀中的人接住，蛇尾本能的在空中一甩，带着十足的劲力拍在追击而来的恩普莎身上，将吸血鬼的始祖打出了几丈远。

    “恩普莎，”赛特不悦的声音响起，“凯厄斯现在是我们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波塞冬后裔了，你是想杀了他吗？”

    凯厄斯出事，他也顾不得去对付三番五次阻挠自己的异族青年和马库斯了，心中十分不满恩普莎的行为。

    “我怎么知道他会忽然冲出来。”恩普莎也有些愠怒，站稳了身体，眼中含着警告的看着赛特，“赛特，你是在质问我吗？”

    迎着她满含威慑的视线，赛特神情一僵，被怒火灼烧的大脑恢复了理智，放缓声音示弱，“我只是担心这会破坏我们的计划，你知道的，这一天我们都等了太久，而现在只有凯厄斯能帮助我们完成这项仪式。”

    着，他有些担心的看向异族青年怀中的银发人类，“他死了吗？”

    恩普莎没有回答，听着凯厄斯微弱的呼吸，眉头皱得死紧。

    她这一击用了极大的力道，本想趁解决碍事的西奈法，却没想到凯厄斯竟会忽然冲出来替西奈法挡下了这一攻击。

    虽然她及时收回抓握的五指，没有抓穿凯厄斯的身体，但却无法停下扑跃的身体去势，而这样大的力道打在一个普通人类身上，恐怕用不了很长时间，对方的灵魂就要进入冥府了。

    姜流云此刻已分不出心神去听他们了什么，原本如宝石般红艳的双眼已然变成深沉黯然的黑色，速来冷沉的面容此刻僵硬无比，漆黑的瞳仁动了动，低头看向怀中面色惨败的银发男人。

    他没有在凯厄斯身上发现十分严重的外伤，想起当时听到的拍击声和骨裂声，忙伸去探银发男人的脉搏。

    下一刻，异族青年紧绷的下颌微微颤动，僵硬的面容更添了两分仿佛带着无措的惨淡。

    他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抬抚上凯厄斯的胸口，只微微一按，银发男人便再次呕出了一口血水。

    异族青年右一颤，竟不敢再动了。

    凯厄斯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面容，喘息声沉沉，“我要步入死亡了吗？”

    姜流云迷惘的目光对上那双熟悉的蓝绿色双眼，一时间竟不出话来。

    凯厄斯从异族青年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眼中不舍与不甘交织，“我不想死、西奈法我真的、我真的不想死我恐惧、恐惧死亡”

    听到他的话，姜流云面色猝然紧绷阴沉，“那你为什么要冲出来？”

    “既然不想死、为什么要冲出来？！”

    惊骇与怒忿在他心中不停翻涌，仿佛有一头暴虐的困兽在挣扎咆哮，叫嚣着破坏与杀戮。

    他完全可以抗下刚才那一击，又哪里需要这个蠢货来挡？甚至还要因此白白搭去一条命！

    姜流云强行压下心头嗜虐的欲/望和隐隐生出的慌恐，不愿再去想那个最坏的结论，想起备好的药物都放在儿子的腰包里，于是一揽住银发男人，飞速掠往姜思钰的方向，一边凝聚出冰箭射向马赫斯的脖颈。

    “西奈法，你现在好暴躁，”看着异族青年脸上掩不住的阴沉凶戾，凯厄斯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想要笑，却扯动了胸口的伤势，痛得闷哼一声，继续道：“是因为我吗？”

    姜流云听得更为忧烦，皱眉冷喝：“别了！现在这么多话是觉得自己死得不够快吗？你不是怕死吗？”

    他极少出这样挖苦嘲讽的话语，此刻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恐惧死亡，但是、我没办法我不能”银发男人艰难的喘了一口气，双眼丝毫不错的看着异族青年，仿佛要将这张熟悉的面容铭刻进灵魂之中。

    不远处的马赫斯慌忙躲避激射而来的冰箭，在他中被掐得几近窒息的姜思钰也有了喘息的会。

    趁着马赫斯躲避接二连三的冰箭这空档，少年将笛中刀在自己左臂的伤口上一划，刀刃沾染了毒血后用力刺向马赫斯的脖颈。

    马赫斯痛苦嘶吼，被巴斯特缠住的青白脱身来到，一口咬断了他的臂，将主人解救了出来。

    巴斯特迅速追上来帮助自己的儿子，有了青白相护的姜思钰一意追着差点杀死自己的马赫斯，又有失去控制的金蝎蛊在旁边捣乱，于是两方就此混战僵持。

    姜流云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心神却仍然绷得死紧，胸口带着沉沉的闷痛，仿佛被一双大死死攥住心脏一般。

    他低头迎向凯厄斯痴迷与眷恋交杂的目光，看着对方被鲜血沾染大半的面容，有些控制不住的暴躁，“你没办法？没办法什么？！”

    “我我没办法，”凯厄斯眼眸微阖，带着几分无奈自嘲，道：“我不能看到他们伤害你不想、不想你受伤。”

    听清他的话，姜流云呆怔。

    不想他受伤，所以就算怕死，也愿意不顾一切保护他？

    姜流云心头五味杂陈，心绪纠结复杂得连自己也无法辨清，红艳艳的双唇微颤，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静默少顷，凯厄斯却忽然伸出抓住异族青年垂到腰间的散发，双眼散发出求生的光芒，断断续续道：“我不想死！西奈法，我我要、看着你我要一直看着你看着你！”

    “转变我、西奈法转变我！”

    他的眼中染上了浓烈得令人心惊的执着与爱恋，沉淀为又深又沉的不甘，原本渐渐黯淡的双眼也被这强烈的情绪染上了莫名的神采，连带着灰败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些血色。

    听到他的话，姜流云立刻回过神来。

    转变这一话题着实有些敏感，此前凯厄斯也无数次提出了想要转变成为吸血鬼的要求。

    若非方才事出突然，凯厄斯此时也的确伤重濒死，姜流云几乎都要怀疑这是对方想要诱使他将其转变的计谋了。

    这时他也想起了自己早前种到对方身上的生息蛊，心头不由一松，那股难以言明的怨愤惨恸顿时散了大半。

    姜流云再次伸去探凯厄斯的脉，发觉生息蛊正在起效，方才他一时急躁，竟一直没有想起这只蛊虫的存在。

    生息蛊正在修复宿主受创破损的脏腑，最多半个月，凯厄斯便能恢复原来生龙活虎的模样。

    想起方才以为对方重伤将死后在心中翻涌的诸多情绪，姜流云心头一时纠结难言，十分不愿再去回想。

    于是很快，异族青年的神情恢复平淡，平静道：“现在这个时候不合适。”

    姜流云之前便隐隐有了转变凯厄斯的想法，只是这念头也只堪堪生出尚不明确，且随后事情接踵而来，他无暇它顾，便暂时压下了这个想法，而如今这个时候更不是合适的时。

    凯厄斯此刻虚弱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接受毒液的改造，生息蛊起效慢，凯厄斯伤势过重，转变时的痛苦极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上次在伊格里涅濒死之时将其转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伊格里涅的情境比之此刻的凯厄斯更为凶险，他连半成把握都没有。

    句不好听的，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而凯厄斯，既然有更好的选择，姜流云自然不会选择最危险的做法。

    再者如今的状况对他们十分不利，他们本就处境艰难，凯厄斯若在这个时候进行转变，他还得分出大半心神去照看对方，恐怕还没等凯厄斯完成转变，他就要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吸血鬼们分尸烧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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