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脚下是深不见底熔岩隐隐的可怕深渊,头顶是日出黎明的天空，随着冰桥的上升，眼见着距离上方的悬崖越来越近,已然有吸血鬼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姜流云站在最前头，头顶沐浴着洒下的黎明日光，沉在阴影中的下半边脸却逐渐紧绷。

    直到冰桥升至最高点,距离悬崖只有五六步的距离时，一股危险的预感猝然而生,令他脊背发黑,身体下意识往前一扑。

    异族青年身体前倾,整个人直栽到冰桥之下,修长的蛇尾灵活一绕,卷住上方的冰桥，半身倒挂在桥头下。

    他一安抚的拍了拍绑在背后的少年，冷厉的眸子透过冰桥的边缘直刺偷袭的赛特。

    “赛特,你做什么？！”巴斯特厉声叱喝。

    “这家伙坏了我的事！我为之努力了数千年的目标！他毁了这一切！”赛特握拳朝着桥上盘绕的蛇尾砸去，怒吼道：“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住！”巴斯特扑上前抓住了他的臂，“你不能这么做！”

    姜流云身子一荡,旋身落到冰桥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两个争执的吸血鬼。

    此刻他们距离地面也只有丈余距离，对于吸血鬼而言只需奋力一个跳跃便能安然落地,即使他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到吸血鬼们的逃生之路。

    赛特的偷袭在他的预想之中，但他没想到巴斯特竟会出制止赛特的暗袭。

    但不得不,巴斯特此举对他而言是极为有利的。

    “你在做什么？巴斯特？！”赛特甩不脱女吸血鬼的，另一只愤恨的一把抓向她的脖颈，“你难道不该和我一样愤怒吗？！这条该死的蛇怪他毁了我们的计划！他还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巴斯特避过他的，轻巧一推他的臂,眼尾上翘的猫儿眼冷冷看着他，“赛特，你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迎接希欧倪降临埃及，成为冰雪之神的眷属，从而让族群成为真正的神明一般的伟大存在。”赛特冷笑，“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是，我想要我们的族群成为更高等级的存在，不管是图坦卡蒙，还是曾经从你中将王权夺走的荷鲁斯，任何人都不能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和利益。”巴斯特轻叹一声，猫儿眼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但是仪式失败了，赛特，恩普莎也抛弃了我们。于此相反，是西奈法救了我们，无可否认，他是我见过最为强大的吸血鬼，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幸运，有他的存在，族群的利益和安全便拥有足够的保障。”

    “仪式失败了又怎么样？！我们可以等待下一个会！”赛特想也不想道。

    他唇角上扬，深浓如血的双眼染上狂热与野望的色彩，“我会去大绿海，再找一个波塞冬的后裔，再把图坦卡蒙带走的三叉戟夺回来！这次我不会再让人坏我的事！埃及终将成为冰雪眷顾的国度！我实在厌倦了它金灿灿的模样，它该镀上圣洁美丽的银色！”

    “可我不想等了。”巴斯特冷漠的道。

    赛特嘴角的笑意蓦地僵住，双眸幽暗如黑沉潭水，“你什么？”

    “我不想再等待希欧倪了，神明的眷顾太过虚无缥缈，赛特，你等待了数千年，却只得到了一场失败的仪式，和差点葬身地底的结局。”巴斯特神情平淡，双眼扫了一眼异族青年，眼神似柔和似赞叹，“而西奈法让我知道，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存在，也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与神明的力量抗争。我们不该依靠任何人或者神明。恩普莎是神明，但是危来临时她却抛弃了我们；希欧倪是神明，但他却连踏足埃及都做不到。”

    “你不该侮辱希欧倪。”赛特的脸色暗沉无比，看着巴斯特的眼中已然染上了憎恶，“他是最完美最神圣的存在，是他的仇敌限制了他、是哈迪斯禁锢了他！他们使得他只能待在暗无天日的死亡国度，我们该帮助他脱离这困境，让他获得他该拥有的自由！只要他离开那黑暗的冥府，就没有任何神人可以对他造成威胁！”

    “可我不想等了，我更不想和你一样花费数千年时光只为了令一个异国神明重获自由。”巴斯特眉头轻皱，有些不耐道：“也请你放弃吧，赛特，看看你这数千年来得到了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指望能得到一个神明的爱情”

    “住口！”赛特厉声喝道，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我们这样的不死族，本就是因希欧倪而生，既然你背弃了希欧倪，那就放弃永恒的寿命、和奥西里斯伊西斯一样去死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赛特已然伸推向巴斯特。

    冰桥的宽度有限，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站，赛特早已不知不觉将巴斯特逼至冰桥边缘，他只需一个抬，就能将巴斯特推到桥下的黑暗深渊。

    奈特和巴斯特的儿女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马赫斯上前一步，双臂死死抱住赛特的肩膀。

    奈特与曼荷特慢了一步，却也同时动作，然而急切之下两人的肩膀撞到了一起，冲击之下往两旁各退了一步，险些一脚踩空跌到冰桥下。

    两个女吸血鬼心惊胆颤的停住脚步，囿于空间的局限不敢擅动。

    赛特的身体化为黄沙，立刻从马赫斯中溜走，迅速反身回击。

    三个吸血鬼便在冰桥上展开混战，不到片刻，脚下的冰桥便在他们的折腾下浮现出了几道裂缝。

    姜流云呼吸一滞，努力将那些裂缝补足，并将冰桥往前方悬崖延伸。

    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更要维持冰桥的构成与稳定，几乎无力再与赛特抗衡，却又不能将此显露于外，唯有尽快回到地面上，才能摆脱这受制于人的境地。

    空间的局促为三个吸血鬼的混战更添加了几分凶险，赛特拥有着化为黄沙的天赋技能，随时能脱离巴斯特和马赫斯的钳制，且他不同巴斯特和马赫斯一样顾忌其他人的安全，行事肆意无所顾忌，于是很快便将这母子二人压制。

    他佯装不敌往后退，在马赫斯再一次扑过来击打自己的脖子时，一把抓住少年吸血鬼的臂，一侧身，一拉，便顺势将马赫斯丢到了冰桥下。

    “马赫！”巴斯特惊呼一声，飞扑上前抓住儿子的，整个人立刻被下坠的力道拉得趴倒在冰桥边上。

    身下的冰桥发出两声卡啦裂响，巴斯特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冰桥之外。

    曼荷特见此赶紧冲上来，然而立刻有一股黄沙迎面冲击而来，若非奈特及时拉了一把，她恐怕就要被这股黄沙冲到桥下。

    其他吸血鬼见势不妙，想要立刻回到崖上，然而狭窄的冰桥前方已经被混战的吸血鬼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低头看了眼桥下的黑暗，完全不敢在这个时候冒险穿过。

    赛特冷笑着走到巴斯特身边，一脚踹向她的腰肢。

    一条深蓝蛇尾卷住了他的腰将他往后扯，阻止了他的动作。

    赛特化作黄沙脱离了蛇尾的束缚，冷笑着看向异族青年，“我还以为你不会出呢。”

    异族青年立在桥头，脸上沾了些许尘土，长长的发辫凌乱不堪的垂在身前，身后趴着满脸蓝紫花纹的少年，腰上还捆着一条巨大的白蛇，模样狼狈又滑稽。

    他双目沉沉，面无表情的脸一如既往不近人情得仿佛一座雕像，冰冷的声音带出一丝威胁，“赛特，你不想回到地面上了吗？”

    不管前情旧怨如何，此刻姜流云都不能让赛特伤害巴斯特和马赫斯，否则一旦这两母子身陨，下一个死的便是他。

    面对异族青年的威胁，赛特却忍俊不禁的轻笑一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张狂。

    姜流云眉头紧皱，为他此刻无所顾忌的姿态而暗生防备。

    狂笑片刻，赛特终于开口，话中带着嘲谑道：“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难道你想阻止我吗？西奈法，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能阻止我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倏地抬脚，重重跺在巴斯特背上，脚下立刻响起了一声清晰的骨裂声。

    “唔！”巴斯特口中抑制不住的发出一声闷哼，衤果露在外的后腰在赛特脚下漫开蛛般的裂痕。

    “母亲！”

    马赫斯和曼荷特惊痛的喊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别过来！”巴斯特转头警告的瞪了一眼曼荷特。

    她心知自己这独臂的女儿绝不会是赛特的对，且冰桥并不十分稳固，可供落脚的空间也有限，若族人们一拥而上，等待她们的或许是全部葬身深渊底下的结局。

    奈特也心知巴斯特的顾忌，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赛特戕害自己的姐妹而坐视不理。

    纵然此前巴斯特有许多秘密，她们之前也有所分歧，但巴斯特是她现存的唯一的姐妹，且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群，单凭这一点，奈特就无法怨怼她。

    “你不该对巴斯特动，赛特。”奈特面容冰冷，血红的双眼转为暗黑色，“你该知道，埃及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你这样残害我的姐妹，我们一定会将你驱逐！你更别想继续进行那个仪式！”

    “哈！”赛特满不在乎的扬唇一笑，“那只要将你们全都杀死，就没有人来妨碍我了吧？”

    听到他的话，巴斯特心下更为焦急，正想不顾一切将桥底下的儿子拉上来，眼前余光忽然闪过一抹蓝色流光。

    那是一截细长的蛇尾，飞快从她面前掠过，意图将底下的马赫斯拉上来。

    赛特却飞身上前，一把扯过了蛇尾，冷笑着对异族青年道：“你竟然还有力气拯救马赫斯，看来我真的是瞧你了。”

    听到赛特的话，姜流云立刻意识到对方或许已然察觉到了自己此时的外强中干，心中不由一沉。

    下一刻，他只觉身下一飘，已然整个人被赛特抡到了半空。

    “再见了，西奈法！”赛特猖狂大笑。

    被抓住的蛇尾尾尖蓦地松开，姜流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下落。

    心脏仿佛泡在冰水里一般又冷又沉，眼前闪过的冰桥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晶莹光亮。

    在错身而落的那一刻，他在半空中竭力一旋身，伸抓住了冰晶边缘。

    绑在背上的儿子和挂在腰下的金白都在加重他下沉的力道，姜流云用力攥紧指的寒冰，不消片刻，五指便深深嵌入寒冰中。

    纵然姜思钰毫无理智，也为此刻的处境感到不安，忍不住在他背后挣扎了一下。

    挂在少年腕上的青白一出溜滑到异族青年肩膀上，顺着他的臂往冰桥上爬。

    右臂上传来滑溜溜的冰凉微痒，姜流云集中精神，努力将下快要被自己捏散的冰层再次凝结。

    在青白即将爬到背上时，姜流云眼前出现了一双大脚。

    头顶传来赛特得意的笑声，眼前的大脚抬起一只，重重跺向他抓在冰桥边缘的右。

    “西奈法！”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伴随着清晰响亮的踩踏声，钻心的疼痛与五指的绵软无力让姜流云再也无法抓握住中的冰层，任凭着成为碎块的寒冰从中溜走。

    耳边是呼呼风声，下落的身体无所依托，他下意识的化出蝶翼，然而无论单翼如何努力呼扇，都无法承托住他下落的身体。

    姜流云看到头顶渐渐远去的冰桥上，巴斯特已经和赛特扭打在一起，桥头的冰层不堪重负猝然碎裂，两个古老的吸血鬼一起掉落了下来。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儿子的脸埋在自己的后颈，姜流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

    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深切的绝望。

    “无论是谁都好，”他在心中祈求，“救救阿钰吧。”

    无力与悲恸在心间蔓延，姜流云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浓重的黑紫光芒，其中心仿佛是那块他系在腰上的翡翠板。

    他还未及看清，眼前便被黑暗所笼罩。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眼前便是另一番天地。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两边凹凸不平陡峭的山壁，没有迅速远去的明亮天空，没有零碎的黄沙与落石，没有深渊底下的晦暗与橙红色流动的岩浆。

    伴随着黑暗的是一片死寂，耳边连风声都没有，只有阿钰平缓的呼吸声。

    姜流云能看到自己的身体，看到自己垂落盘绕的蛇尾上缠着仍然毫无意识的金白，看到自己正在逐渐愈合的右，回头还能看到阿钰黑乎乎的发顶。

    他还感觉到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身体轻飘飘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然而蛇尾轻轻一摆，便往前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

    周围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渗入他的身体，体内的力竭感一扫而空，连干渴的咽喉也仿佛得到了缓解，不再叫嚣着渴血的欲/望。

    这地方太过诡异，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浓浓的疑虑所取代，姜流云正想探寻一番，便感觉到身后的姜思钰动了动，身上的银饰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

    “阿爹”少年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阿钰？”姜流云心中微喜，声音轻缓得仿佛叹息，“你清醒了。”

    险些让阿钰陪着自己一起葬身岩浆之下，姜流云满心愧疚，想起来到帝王谷后发生的种种，儿子的身体恢复只是一场空欢喜，一时心绪纷乱复杂，不知该些什么。

    “阿爹，”姜思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又闷又哑道：“我对不起你”

    姜流云感觉到后颈一阵温热的湿润，带毒的泪水浸染他的皮肤，带来一股刺痛的灼烧感。

    他呼吸一滞，一边往前游走，口中低声斥道：“什么傻话。”

    姜思钰没有话，姜流云只觉得后颈处的疼痛在逐渐漫开。

    上一次姜思钰流泪好像是在七八年前，姜流云依稀记得，那时是邻家的孩子收到父母送的风筝，儿子却不知因何缘由放了毒虫去吓人，之后又自己偷摸着躲起来抹眼泪。

    见阿钰的泪水流得凶，他第二天便去集市买了一只大大的蝴蝶风筝，谁知回去时遇到敌人寻仇，那只风筝便在打斗中损坏了。

    可阿钰看到风筝还是高兴坏了，笑得露出了豁口的门牙，磕磕绊绊的亲把那只风筝修补好了，两人还约定第二天一早去城郊放风筝。

    然而这约定终究未能成行，那时他为之卖命的那位官员出卖了他，第二天一早他们的住处便来了一波杀，阿钰受激化为毒尸，狂性大发，他只好带着阿钰匆忙离开，连那只风筝都没来得及带走。

    其后匆匆数年而过，阿钰再也没有提起过有关放风筝的事情。

    猝然回忆起已然模糊的久远过去，姜流云心中酸软鼓胀，停顿一下，双眼看着前方的黑暗，低缓道：“阿钰，等你身体好全了，我们去放风筝吧。”

    姜思钰呼吸沉沉，沉默片刻，瓮声瓮气道：“可我不会扎风筝”

    “我会，”姜流云沉声道，“我来扎。”

    “那我要一只大大蝴蝶，要蓝色的大蝴蝶。”

    “好。”姜流云立刻应允。

    此后父子二人没再话。

    姜思钰伏在阿爹的肩上，双环着对方的脖颈，两人静静前行。

    又往前方的黑暗游走了片刻后，姜流云听到儿子的呼吸声渐低，连吐息都渐不可觉，下意识出声唤道：“阿钰？”

    无人回应。

    黑暗中，青白发出连绵不绝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