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等等。”

    尊贵的冥神们径自做下了裁决,没有预料到一直沉默得仿佛不存在的不死者会忽然开口。

    听到那熟悉的如冰川雪水般清冽的声音，他们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冥王哈迪斯与疫病之神艾墨洛德这对父子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翡翠色眸子都染上了几分不悦。

    纳西瑟斯也没有想到这被赫卡忒的药水变作希欧倪模样的不死者，竟连声音都变得与希欧倪别无二致，若非对方的口语中带着某种奇特的异腔口音,他恐怕还以为希欧倪忽然回来了。

    “你想什么？”

    姜流云刚才情急出声，但甫一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便觉不好。

    听纳西瑟斯询问,他静默一下,喉结动了动,运用起了自己年少时因好奇而学过的口技改变声线,再次出口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与之前的清冽决然不同，“我若喝下勒忒河的河水，是否会忘记所有记忆？”

    听到他前后截然不同的声音,纳西瑟斯饶有兴致的勾起唇角，“怎么？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忘记过往。”姜流云沉默一下，接着道：“你们可以把我关到塔尔塔罗斯。”

    成为吸血鬼之后他的记忆就有所缺失,其中遗漏的最重要的，便是阿钰的阿娘。

    他一直未能想起阿钰的阿娘是怎样一个女子，他们是如何认识、又是如何有的阿钰。

    记忆的起始,便是他性情大变、独自一人带着半毒尸的阿钰离开苗疆飘零江湖。

    他隐隐记得，阿钰出生的那年恰逢族内发生叛乱,有不少族人被叛教之人抓住炼成了毒尸，或许阿钰的阿娘便死在了那场叛乱中，阿钰也因此得了剧毒缠身不时发狂失智的体质。

    每每追溯有关此事的回忆，他心中便难以抑制的涌上一股悲意。

    他遗忘了那位阿妹,阿钰也从来不提他的阿娘，想来那定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姜流云下意识的不愿对那段过往多做探究，总归他还记得阿钰，还记得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而若他饮下了遗忘之河的河水洗去所有记忆，从此再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阿钰和凯厄斯、不记得自己的来处与所思所想，那他还是他吗？

    一个失去记忆没有过往的人，与游魂何异？

    游魂饮下遗忘河水后尚有重回人世从头再来的会，而他将守着记忆的空无与茫然在冥府中度过永生永世。

    这样的偷生毫无意义，比起遗忘所有所换来的宽赦，他宁愿带着记忆在塔尔塔罗斯困守永生。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自愿被关入塔尔塔罗斯的要求，三位冥府神明都有些诧异。

    缩在一旁静待处置的恩普莎和涅芙亚看姜流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想清楚了？”纳西瑟斯冷着脸道：“你知道塔尔塔罗斯是什么地方吗？那是连神王宙斯都为之恐惧的所在。”

    “我知道。”姜流云平静道：“但比起落入地狱，遗忘一切更让我难以忍受。”

    纳西瑟斯一时无言，那双犀利的红眸有一瞬的失神。

    沉默片刻，艾墨洛德忽然开口，“那就把他交给我吧，让我来负责看守他。”

    听到这句话，冥王哈迪斯转眸看向长子，阴郁的碧眸中带着些微疑惑。

    “艾墨洛德？”纳西瑟斯也有些诧异，疫病之神可从来不是一个负有同情心的神明。

    “没有被赫卡忒的威逼利诱所打动，足见他的坚持，这样的灵魂，我认为可以给予一些优待。”艾墨洛德面无表情道，“而且他的过错也没有深重到应该打入塔尔塔罗斯，相反的，如果不是他在埃及破坏了赫卡忒的计划，父神此刻恐怕早已和埃及牵扯到了一起。反正他已经吃下冥府的食物、无法踏出冥府一步，那么只要保证他不会把今天所听到的事情传出去就可以。”

    到最后，疫病之神话中犹带深意，“总归需要隐瞒的日子，已经不久了，我想父神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听到他的话，姜流云隐隐猜测到赫卡忒所的预言或许为真，冥府并非对奥林匹斯山的王座没有图谋，也或许冥后希欧倪当真会是下一任奥林匹斯之主。

    然而姜流云并不在意诸神权利更迭，更不愿掺和其中，他本就没有透露今日所见的心思，只要能保留自己的记忆，纵然失去自由受人看管桎梏，他也可以保守这个秘密一辈子，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

    但此事还需冥王的决断，若没有哈迪斯应允，艾墨洛德所只是空谈。

    他心中有些紧张的等待这位冥府之王的决定。

    “希欧倪可不会赞同你的轻率，”冥王哈迪斯的声音变得冷沉，面对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也丝毫不留情面，“艾墨洛德，你该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冥府虽然封闭，却并不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如果赫卡忒的话泄露出去，你的父神将会面临诸神的敌对与憎恨，你的兄弟姐妹们的处境也将会十分危险。”

    这还是姜流云第一次听到冥王这么多话，他听出了对方话语中深沉的怒意，心中骤然发沉。

    纳西瑟斯一向冷傲的面容也有些紧张，对着艾墨洛德轻轻摇头，暗示疫病之神不要再继续下去，以免触怒冥王。

    艾墨洛德仿佛没看到纳西瑟斯的动作，神情平淡，接口道：“我不会拿父神和兄弟姐妹的安危来冒险，如果父亲担心他泄露秘密，那就直接给他上一道限制吧。”

    他一抬，不死者头上的兜帽自动脱落，露出冰雪之神那张连美神阿芙洛狄忒都为之神魂颠倒的面容。

    姜流云一抬眼就对上疫病之神那张幽深的绿眸，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明的寒意。

    “西奈法，若你将今日的事情出去，你将永失所爱，再难拥得，你所珍重的必将破碎，你所渴盼的必将远离，你所追求的必将错过，你所接近的必将遭厄，爱你者不存，你爱者不生，你将永世孤独，作为你泄露秘密的代价和惩罚。”

    随着疫病之神如吟唱般吐露出的话语，一道黑色锁链在空气中凝聚成影，萦绕着诡秘暗沉的紫光。

    随着尾音落下，锁链猝然一伸，没入姜流云心口。

    姜流云只觉心口一凉，心脏仿佛被绞紧一般。

    很快，这种感觉便消失无踪，他下意识抚上胸口，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

    但他回想疫病之神的话，那与其是枷锁与限制、不如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饶是他并无泄露秘密的想法，心中也不由一阵阵发寒。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疫病之神接着道：“只要你保守秘密，这个诅咒将永远不会生效。”

    话落，他不再理会这不死者，转头看向父亲。

    “既然如此，就按照你的做吧。”冥王哈迪斯眼中的冷意已然消散，淡淡扫了一眼长子，“我先去一趟奥林匹斯山，在我回来之前，就由你来看着他。”

    纳西瑟斯没想到哈迪斯竟如此急不可耐，急忙道：“可是南边那道裂缝”

    “让艾墨洛德去修补，以他现在的力量，完全足够了。”

    话音未落，冥王已然转身大踏步走出门，脚步匆匆，黑色的衣袍在风中卷起波浪般的弧度，带起猎猎风声。

    四匹黑马拉的马车从空中奔驰而来，他利落翻身而上，驾车驰往天空。

    冥府天空灰紫色的雾气飞快散开，露出顶上深不见底的黑暗，冥王驾着马车迅速驶入黑暗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

    疫病之神的宫殿位于冥王宫后方的宫殿群，被艳丽的彼岸花所笼罩。

    自从赫卡忒的事情结束，姜流云便一直住在疫病之神的宫殿，为防自己顶着冥后的模样惹出事端，他几乎只在冥王宫后的宫殿群中行走。

    疫病之神艾墨洛德是个寡言的神明，平时最多的时间都是待在前方的真理田园旁观判官们审判灵魂，姜流云虽然住在对方的宫殿，却鲜少见到艾墨洛德的身影。

    花神芙罗尼尔倒是常见，她的宫殿就在疫病之神的宫殿旁边，这位少女神每每回到冥府时总会与姜流云打个照面。

    姜流云被困在冥王城不得出，也是托了这位女神的帮助，才能把他遗落在北方矿场的金白与一些傢伙物什带过来。

    而这位女神每每出现，都要求他摘下遮掩露出面容来给她瞧。

    女神要瞧的自然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张属于冥后的脸。

    自他来到冥府，就从未见过冥后希欧倪，即使住进了艾墨洛德的宫殿也是如此。

    姜流云猜测花神或许也许久未见冥后，思父心切才对自己提出这般要求。

    但冥后一直未曾露面也让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在他的容貌变为冥后的模样后冥王哈迪斯与艾墨洛德都表现出了不喜，他不敢想象冥后本尊若是见到自己的面容会是什么反应。

    能不相见自是最好。

    与北方矿场的灰暗冷僻不同，冥王城上方仿造的太阳每到特定的时间会化为淡淡的白光，仿佛月色般柔和的光芒洒在铸造宫殿的黑晶石上，折射出点点细碎的流光。

    姜流云通过头顶的仿造光线变换估摸时日，算到冥王哈迪斯已经前往奥林匹斯山足足有三年多了，却至今都未回返。

    而他也已经顶着冥后希欧倪的脸足足三年。

    纵使冥后的美貌世间难寻，但那总归不是自己的脸，姜流云每每打量着自己的脚发丝都觉得怪异，心中迫切的想要恢复自己的容貌。

    但冥王一直未再出现，艾墨洛德与芙罗尼尔对此也毫无表示，他只能继续等待，总归这些冥神们一定会想办法令他恢复容貌的，总不会让他顶着冥后的脸一辈子。

    这日，姜流云坐在宫殿的阔窗的廊柱后面，就着浅淡的仿造月光打磨着中的银饰。

    算算日子，阿钰也已及中原人所的弱冠之年了，他们虽然不像汉人那般讲究，但双十也算是个值得庆祝的大日子了。

    姜流云在冥府这么多年陆陆续续攒了许多白银，每年必要给儿子打一套新银饰，今年又逢姜思钰弱冠，更是尤其慎重。

    鼻尖闻到一股纯澈又清甜的花香，他认出这是芙罗尼尔的味道，抬头一看，果真远远见到女神从彼岸花海的另一头走来。

    不多时，睡神修普诺斯从远处宫殿后的拐角出现，和女神站在一起话，黑色的羽翼十分显眼。

    姜流云下意识往廊柱后面躲了躲，虽然修普诺斯也是知情者，但未免多生事端，他甚少让冥神见到自己的面容。

    等他雕完一道蛇纹再抬头时，却见女神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倒了下来，被修普诺斯接在里。

    地面如红毯般的彼岸花骚动起来，张牙舞爪的朝着修普诺斯攻去。

    修普诺斯却不知道做了什么，那些彼岸花很快停下攻势，恹恹的落回地面，僵直不动了。

    随后修普诺斯接将芙罗尼尔扛在肩上，展开双翼飞走。

    姜流云立刻觉得不对，芙罗尼尔虽然是冥后希欧倪与别的神明的私生女，但冥王并不排斥这位养女，甚至对她十分看重，艾墨洛德也和姐姐的关系非常好。

    其他的冥神们对芙罗尼尔虽然并不十分恭敬，但也十分平和，仅仅出于对冥后的尊崇，他们也万万不会对冥后的女儿如此无礼。

    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偶然听芙罗尼尔提醒过，她的另一位父神弗洛瑞斯为了避免她遭到掠夺，在她身上下了保护神咒，除了双亲与兄弟，任何男性都无法触碰她的身体。

    姜流云虽未亲眼见过那保护神咒的威力，但仅凭着芙罗尼尔特意提醒，其必然威力非凡，但此刻却似乎对修普诺斯毫无作用。

    他心头的怀疑与不安越发浓重，戴好兜帽闪身追了出去。

    然而修谱诺斯已然带着芙罗尼尔飞远，黑色的羽翼几乎要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

    姜流云凌空一跃，跳过一处宫殿的高墙，在地上紧追不放。

    眼见修普诺斯的身影越飞越远，专往僻静无人之处而去，且似乎已然脱离了冥王城的范围，他心中更觉不寻常。

    他能清楚的看到芙罗尼尔趴在修普诺斯背上，一头黑发在空中狂摆，脑袋毫无意识的垂着，也不知修普诺斯对她做了什么。

    修普诺斯飞行的路线十分偏僻，一路未见任何卫士与灵魂，姜流云心中有些忧急，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金白扔到地上，“去找艾墨洛德。”

    他已经追着修普诺斯跑出了冥王城，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艾墨洛德的禁令了。

    姜流云抬在后背一扯，宽大的斗篷便撕裂大半，露出赤衤果的背部。

    漂亮的两边肩胛骨蠕动了下，冒出两道细细的带着鳞闪的蓝色。

    如破茧一般，被挤压出褶皱的蝶翼从皮下钻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展开。

    姜流云一只翅膀在埃及时破碎，数年前吃下冥府的石榴后不久就长出了新翅，新生的蝶翼更为有力，顺着他飞速奔跑的冲势往后一展，就带得他轻身而起。

    修普诺斯一路向西南方向而去，姜流云紧紧跟在后面，饶是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却仍只能保持一段距离缀在对方后面，迟迟无法接近。

    一路上他倒是接连看到了两队行走在地面上巡视的冥府卫士，但距离太远，未防跟丢修普诺斯，他尚来不及出声求援就已远离他们。

    不知跟了多久，姜流云忽然听到隐隐的浪涛声，抬眼往前一扫，远远能看到一片黑色的山壁。

    下方一条冥河蜿蜒而走，河流的尽头正是那片高墙一般的山壁。

    修普诺斯已然带着芙罗尼尔滑行下落，而那浪涛声也越发明显。

    姜流云看到底下那条冥河的水流延伸流入山壁底下，立刻察觉到耳中听到的浪涛声并非冥河水流声，而是隔着山壁传来的类似于海水波荡之声。

    他马上意识到山壁的另一边或许是人世的大海。

    待距离拉近，他就看到河边倒着一群冥府卫士，其中似乎还有几个冥神，他们毫无意识的瘫在河边，仍由下落的修普诺斯踏过自己的身体。

    眼见着修普诺斯就要带着芙罗尼尔跳入河中，姜流云再也顾不得隐藏。

    湍急的冥河水流飞快封冻成冰，晶莹的冰花凝结在涌起的浪花尖上，带着极致纯洁的美丽。

    修普诺斯未能阻住跳下河的去势，脚下在冰面上一滑，一张脸险些撞到寒冰上。

    他抓着芙罗尼尔姿势滑稽狼狈的站稳身体，一抬头就对上天上银发飞扬的身影。

    看着那兜帽下露出的半边脸，修普诺斯惊诧失声，“希欧倪？！”

    姜流云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修普诺斯的身份有问题。

    睡神不是不知道他被赫卡忒的药水变作冥后模样的事情，而他此刻的样子虽然是冥后的模样，但衣着装束却是自己原有的，修普诺斯不可能认不出来。

    眼前的修普诺斯定然是假冒的，且这假修普诺斯并不受芙罗尼尔身上的保护神咒攻击，或许对方并非男性，而是与芙罗尼尔一般的女子。

    但此刻姜流云也无心细想对方的真实身份，总归是猜不出来。

    见对方误认，他索性将错就错直接一把扯下头上的兜帽，同时不着痕迹的带过被撕碎大半的斗篷遮掩住空荡荡的左肩下方，冷冷道：“放下芙罗尼尔。”

    作者有话要：　　这个假修普诺斯的身份我觉得很好猜了。感谢在2022-05-050:55:32022-05-0900: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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