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银发男人拽着一个被用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俘虏,趁着天黑无人进了自己的营帐。

    帐篷内一片昏暗，只有角落烤肉升起的火堆照亮出一片昏黄。

    姜思钰认真的转动着火堆上的烤兔肉，熟练的刷上蜂蜜与自制的料粉,不大的帐篷内立刻蔓延开浓郁的甜美肉香。

    阿罗坐在他身旁，撑着下巴看着青年在火光下似乎显出几分柔和的面容,吸了吸鼻子，赞美道：“真是好诱人的味道，阿依有一好厨艺，真是可惜我已经失去了对人类食物的味觉,不让我一定要尝一尝阿依亲做的烤肉是怎样的美味。”

    姜思钰眼也没抬,“即使你有味觉烤肉也没你的份。”

    “得太对了，”凯厄斯将上的俘虏往地上一推,嗤笑道：“这才是你今天的食物。”

    早在白天战场上这人意图抢夺他背后的包裹之时，凯厄斯就已决定让对方成为阿罗的口粮。

    “哦！”阿罗浮夸的叫了一声，看了看诱人的烤肉，再看看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上还沾着尘土和污血的俘虏，有些嫌弃道：“我的食物似乎有点脏。”

    “或许你可以自己去捕猎。”银发男人冷笑,走到火堆旁坐了下来。

    “得了吧,特洛伊到处都是神明，不管他们站在哪一方，只要我出现，他们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立刻将我毁灭。”阿罗无奈的叹了口气。

    姜思钰终于抬起了头来，冷峭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菲罗克忒忒斯的消息还没打探出来吗？”

    “是阿伽门农和奥德修斯将他抛弃,狄俄墨得斯不愿意告诉我他的下落。”凯厄斯摇摇头，神情阴郁，“因为我的追查,他已经对我心生怀疑。”

    菲罗克忒忒斯于九年前在前来特洛伊的路上被毒蛇咬伤，阿伽门农和奥德修斯认为他年老体弱，于是在路上将这出色的神射抛弃。

    因为这件事并不光彩，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凯厄斯是在两年前加入战场的，他完全不知道菲罗克忒忒斯被遗弃在哪里。

    姜思钰眉头紧皱。

    他一路来到这混乱战场的特洛伊，就是为了从菲罗克忒忒斯口中得知去往冥府的路途。

    菲罗克忒忒斯是和赫拉克勒斯同一时代的人物，本就年事已高，九年前又因中了蛇毒被抛弃，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在这世界上。

    姜思钰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俊美的面容沉了下来。

    两人一吸血鬼都没再话，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凝。

    那被凯厄斯带进来的俘虏悄然站了起来，他不知何时偷偷挣脱了草绳，看了眼火堆旁个青年的背影与侧影，很快选定了满身华丽银饰且最为纤瘦的黑发辫青年，无声举起了中的刀子。

    在刀子落下之前，他腕倏地一痛，中的利刃掉落在地。

    就着昏暗的火光打眼一瞧，一只细长的白蛇正咬在他的腕上，冰凉的蛇尾紧紧缠住他的臂。

    火辣辣的痛从腕往全身蔓延，仿佛被置于烈火中烧灼，让他忍不住痛叫出声，脚抽搐起来。

    凯厄斯眼明快的捡了块木柴塞进他嘴里，以免他的叫声引来其他人。

    阿罗看了眼死死缠在那俘虏上吸血的白蛇，俊美的面容立刻染上两分委屈，转头对姜思钰道：“阿依，你的蛇抢了我的食物。”

    姜思钰心情不好，闻言不悦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嫌弃他脏吗？那就饿着吧。”

    阿罗无奈的叹息一声，“我可绝不能感觉饥饿，你们当知道，如果我饿了，那一定会是一场灾难。”

    “如果被别人发现我偷偷养着一只吸血鬼，那对你而言也是一场灾难。”凯厄斯用刀子切下一块烤肉放到盘子上晾着，“现在我可没法再给你找个俘虏来，他们可将自己的俘虏数量记得牢牢的，就等着之后换取赎金呢。”

    在大绿海，俘虏也是一种战利品，除非有生死大仇，否则战士们在战场上抓到的俘虏往往不会处死，而是留着找会换取赎金，或者直接留作奴隶，因而战士们得到的俘虏都是自己的私有财产。

    凯厄斯对掠夺俘虏没有兴趣，今天留下一个也是为了作为阿罗的口粮。而如果他去偷取别人的俘虏，一旦被发现便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阿罗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没有想要依靠他，含笑对姜思钰道：“再晚一些的时候我出去一趟。”

    “你疯了吗？”姜思钰神情冰冷，“神明们正在关注这个战场。”

    阿罗目光柔和，“我会心的。”

    “我只是不想你给我们招来麻烦。”姜思钰收回目光，用一只刀将烤肉片下来，冷漠道：“如果你被发现，我希望你不会暴露我们的消息。”

    阿罗笑容一滞，“我当然不会。”

    姜思钰没再理他，用银签子戳着盘子里的烤肉吃。

    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蜈蚣状辫子缀着银蝴蝶发饰贴着颈背优美的线条，头上华丽的银冠上垂下的一排银片轻轻晃动间闪过灿亮的光芒，面容俊美中带着少年人的勃勃生。

    青年的五官带着大绿海人所没有的异域风情，眼睫低垂眼尾上挑，右眼角下的蓝色纹路勾勒出几分神秘的艳丽，大大的耳环在颈侧落下阴影，衬得那片皮肤更为莹润细滑。

    捏着银签子的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腕上蜿蜒的蛇形镯与指上的戒指间连接着渔般的链条，微亮的光晕落到背上，令那皮肤泛起蜜浆一般的光彩。

    阿罗打量了片刻，视线又不由自主往上看向青年沾上肉油而莹润光泽的唇珠，只觉得喉间一阵干渴。

    姜思钰头也没抬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他这句威胁并不是第一次，阿罗不以为意，接口道：“那么我希望你能好好珍藏它，正如凯厄斯珍藏那只一般。”

    姜思钰冷笑着看他一眼，“我会把它踩成粉。”

    青年眉目冷傲不驯，阿罗被他剜了一眼，却感觉到沉寂许久的心脏似乎再一次因为对方而跳动起来，就连身体也悄然起了变化。

    阿罗面色如常，身下却悄然换了个姿势，以免阿依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而恼怒发火。

    然而一抬眼，他便对上凯厄斯了然中带着嘲讽的目光，

    他回以一笑，本想随口找个话题岔开，然而出口之时却不由自主的问出了这段时间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凯厄斯，‘阿迪尔’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者，他是怎样的一个吸血鬼？”

    凯厄斯面色古怪，“阿迪尔？”

    “阿迪尔，阿迪亚，阿迪安阿爹”阿罗尝试了几个音，终于叫出了和姜思钰完全相同的音节，“阿爹阿爹，是叫这个音对吧？我记得你叫他西奈法？我还是叫他阿爹好了，不得不它实在有些难念。”

    凯厄斯不知道该什么好，只能抿着嘴唇点点头，眼睛看向一旁的阿依。

    黑发银冠的青年已经停下进食，目光复杂的看着阿罗。

    “凯厄斯，我的朋友，”阿罗感觉到黑发青年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血眸微亮，双合握，眼中似含着期待的对银发男人请求道：“希望你能告诉我，阿爹是怎样的一个吸血鬼，以至于令你和阿依都念念不忘想要从那可怕的冥府找回他。真的，我实在是好奇极了。”

    银发男人虽然到如今都未能学会异族父子二人偶尔私下交流所用的语言，但好歹相伴数年，他早就了解到阿依所称呼西奈法的音节是父亲的意思。

    当初在克里特岛上与异族青年的初见，他甚至有过与阿罗一样的误解，以为那就是西奈法的名字。

    然而此刻面对阿罗可笑的误称，坏心眼的银发男人并不想破，他偏过头，干咳了两声，含笑道：“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他看了眼姜思钰，笑意加深，纯然的笑容弱化了那股似有若无的阴冷戾气，悠悠道：“西奈法啊，他是阿依最重要的人，他们相伴了许多年。”

    阿罗看向姜思钰，见青年并未反驳，笑意渐冷，“是吗”

    “你们之前的不和也是因为他吗？”吸血鬼喃喃自语，血红的双眸转为深暗，“那我真的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了”

    姜思钰没理会他假兮兮的笑容，几口吃完了盘子里的烤肉。

    青白缓缓游过来，尾巴卷起旁边的杯子递给他。

    姜思钰接过杯子一口饮尽里面的清水，朝着那已然没了声息的俘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随口道：“等下要出去的话记得把他带出去处理了。”

    这话显然是对阿罗的。

    吸血鬼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好的。”

    夜渐渐深了，皎白的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

    这是特洛伊人与阿开亚人开战的第十年，人类的战争已然影响上升到了神明的立场。

    多年屹立不倒的特洛伊城中，生之神弗洛瑞斯守护在特洛伊第一勇士赫克托耳身边；太阳神阿波罗跟在他身侧，与他商量该如何对付站在阿开亚人一方的雅典娜；希欧倪与哈迪斯的儿子、阴谋之神希诺摩西亚隐藏在特洛伊人当中，暗中策划着下一场战斗。

    特洛伊人的营地中，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身影在空中飞过，去寻找她所眷顾的英雄奥德修斯。

    神明的气息充斥这片土地，凯厄斯随身携带的包裹中，那扁平的长盒子轻轻颤动一下，很快恢复沉寂。

    深夜时分，阿开亚人的营地一片寂静，沉闷的夜风与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成为唯一的喧嚣。

    微弱的营火无法驱散深夜的黑暗，白日激烈的战斗令人们感到疲惫，夜晚的到来令神人都能得到短暂的休憩。

    姜思钰和凯厄斯都已陷入睡梦当中。

    凯厄斯睡在营帐中唯一的毛毡床上，怀里抱着长剑和他宝贝的长盒子。

    姜思钰用渔做了个简单的吊床，青年修长的身体陷入吊床中，长长的蜈蚣辫从旁垂下。

    阿罗忍不住抬想去摸摸那条粗发辫，下一刻，盘在青年胸口的白蛇立起了身体，对着他威吓的吞吐蛇信。

    阿罗只好放弃这个诱人的想法，在营帐中踱了两步，提起地上的尸体，悄然无声的出了门。

    他奔到海边，随将那具尸体扔进海里，又匆匆返回营地。

    依着吸血鬼敏锐的嗅觉，阿罗很快判断出了他的父亲涅斯托耳和两个兄长特拉叙墨得斯及安提洛科斯所在的位置。

    他没有选择去找两个兄长，而是悄然靠近父亲涅斯托耳的营帐。

    他的父亲涅斯托耳已经十分年老了，如今已足有一百多岁。

    阿罗十分了解自己的家谱血缘。

    他的祖父涅琉斯是海皇波塞冬的儿子，却在许多年前被赫拉克勒斯所杀，连带祖父的十一个儿子也一一被杀死，最终只剩下他的父亲涅斯托耳。

    也或许是因着这微薄的神明血脉的原因，他的父亲才能如此长寿康健——阿罗曾经十分羡慕这一点，但自转变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将拥有更多父亲所没有的东西。

    然而百岁多的年龄必然使得涅斯托耳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阿罗正是为此而来。

    他想要从父亲那里知道一些过去的的事情，更想从对方那里探得菲罗克忒忒斯的消息。

    即使不使用自己读取想法的天赋能力，阿罗也能看出来自己所钟爱的青年已然对自己十分不满了。

    他必须得尽快找到菲罗克忒忒斯的下落，以证明自己不是个信口开河夸夸其谈的庸才。

    于是他以捕猎为借口出了门，真正的目的却是老父亲涅斯托耳。

    阿罗很期待父亲看到自己已经成为吸血鬼之后会是什么表情，但为了避免麻烦，他必须保证自己的行踪不会暴露，于是只能遗憾的放弃这个想法，打算悄然潜入后通过身体接触读取到对方的记忆。

    然而他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已经失败了。

    一个金发男人发现了他的行踪。

    阿罗从未见过这样勇猛强大的人类，被砍下脑袋前，他唯一想起的只有此刻已然陷入睡梦中的黑发青年。

    ——连个吻都没有得到，他真是太遗憾了。

    还没睡醒，姜思钰就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的。

    他刚一坐起身来，就看见凯厄斯掀帘进来，脸色很难看。

    姜思钰目光一扫，没在营帐内看到阿罗。

    他不以为意，一边跳下吊床，捡起一旁放着的银冠戴好，随口道：“发生什么事了？”

    凯厄斯坐下来，狠狠灌了口酒，“阿罗被抓了。”

    姜思钰上一顿，眉头微蹙，“怎么被抓的？”

    “他昨晚去了涅斯托耳的营帐，”凯厄斯双环胸往后一靠，冷冷道：“阿喀琉斯就住在涅斯托耳附近，他的耳力十分灵敏。”

    阿喀琉斯？

    姜思钰很快就想起了这个人。

    十年前在奥利斯港，阿喀琉斯还帮助过他。

    这人虽然是个人类，但力量不凡，曾经还与他们一起对抗过拉米亚。

    阿罗撞到阿喀琉斯上，当真是倒霉到家了。

    “现在怎么样了？”姜思钰慢条斯理的走到一旁洗漱，“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他？烧了还是剁了再烧？”

    凯厄斯摇摇头，“他们给他喂了一点血，接好了他的脑袋，打算从他口中逼问出他是否还有同谋者或者同伴。现在那家伙正跟块大宝石一样在太阳底下晒着呢。”

    姜思钰眉目微冷，“他不会暴露我们吧？”

    凯厄斯对阿罗也并不信任，沉声道：“暂时还没有。”

    姜思钰沉默片刻，忽然道：“涅斯托耳不是他的父亲吗？他还有两个哥哥也在这里。”

    “我刚刚才知道阿罗的母亲只不过是个买来的女奴，”凯厄斯冷笑，“看见他成了吸血鬼，他们恨不得亲自动点火把他烧死。”

    话间，他把带回来的食物往姜思钰面前一推，“怎么样？你想救他吗？”

    被抓的吸血鬼此刻就被绑在营帐中心的空地上，由好几个将领一同看守，想要救他绝不容易，凯厄斯并不赞成。

    姜思钰对此也心知肚明，一边吃早餐一边道：“晚上我去查看一下，能救的话就救，不能就算了。”

    凯厄斯轻笑一声，拿了块面包蘸上蜂蜜，晃着脑袋拉长了声音感叹，“可怜的阿罗，希望堤喀（幸运女神）眷顾他。”

    距离阿开亚人营地的两里外，姜流云隐在树荫下，抬摘下头上的兜帽，鼻尖嗅着风中传来的气息，血红的双眸灿亮如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