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凉州城里的土公主
大唐。天宝十二载。凉州城外。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猫在一棵合抱粗的槐木之后,一动不动盯着官道尽头的方向,已近子时,入目是一片黢黑,耳边是北风呼啸,硕大的雪片夹着冰粒子肆无忌惮地拍在脸上,刀割般的疼。
容似搓搓早已冻到没了知觉的,暗戳戳地贴上身前之人的后颈窝。
狐毛领子遮了大半张脸,顾琳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p;p;p;ldq;今儿是爷的大日子,别逼着我削你!&p;p;p;rdq;
&p;p;p;ldq;平时也没见你恼过&p;p;p;ellp;&p;p;p;ellp;&p;p;p;rdq;容似讪讪地收回了,&p;p;p;ldq;哎,你那梦到底准还是不准?这眼瞅着便要子时了,鸟都没见着一只!&p;p;p;rdq;
&p;p;p;ldq;不准?不准你阿嬷现在还能活生生地在家给你洗衣烧饭?包羊肉馅饺子?&p;p;p;rdq;想到晚膳吃的两盘萝卜羊肉饺子,顾琳琅咽了咽口水。
容似彻底禁了声。
要这顾琳琅,也算得上凉州城里的一朵奇葩,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却也不知通了哪路神仙,自打记事起,每年生辰当晚都会做个光怪陆离的梦,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梦里的七七八八,几乎全部都会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陆续地发生。
好比一年前,顾琳琅梦到与容似相依为命多年的阿嬷深夜坠了井,从此容似便将铺盖搬到了阿嬷房门外,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终于在四个多月后,将半夜犯了&p;p;p;ldq;迷症&p;p;p;rdq;的阿嬷及时从井沿上拉了回来。
为什么又&p;p;p;ldq;几乎全部&p;p;p;rdq;呢?很明显,现在距子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同样一年前梦到的&p;p;p;ldq;十五岁生辰前定会遇到贵人&p;p;p;rdq;这一条,多半是悬了。
&p;p;p;ldq;不是,贵人脑门儿上又没写字,你怎么认?&p;p;p;rdq;
容似直了腰,慵懒地倚着树干,他长得极好看,剑眉凤目,朱唇皓齿,不开口话的时候倒也赏心悦目。
顾琳琅一怔,这个问题还真把她给问住了。
从去年生辰到今日,她在凉州城里整整晃了一年,凉州自古便是&p;p;p;ldq;人烟扑地桑柘稠&p;p;p;rdq;的富饶之地,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每日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好人有,坏人也有,富人有,穷人也有,衰人怂人贱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可这&p;p;p;ldq;贵人&p;p;p;rdq;究竟是个什么概念&p;p;p;ellp;&p;p;p;ellp;
&p;p;p;ldq;哎哎快看,那是什么?&p;p;p;rdq;容似用肘碰碰顾琳琅,打断了她的思绪。
官道尽头,豆大的一点光亮影影绰绰,愈来愈近。
&p;p;p;ldq;是马车!&p;p;p;rdq;顾琳琅心头一喜,反掏出别在腰间的弹弓,&p;p;p;ldq;老四,抄家伙!&p;p;p;rdq;
&p;p;p;ldq;抄家伙?&p;p;p;rdq;容似差点闪了舌头。
&p;p;p;ldq;我射马,你拿人,然后我再路见不平,懂了吗?&p;p;p;rdq;
顾琳琅三下两下上了树,双膝抵在两根粗壮的枝丫间,摸出一枚弹丸放入囊中,将弹弓拉到最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静地瞄着那辆孤零零的马车逐渐逼近。
容似摸了摸鼻子,缓缓抽出佩剑&p;p;p;d;&p;p;p;d;没办法,这些年唯顾琳琅马首是瞻惯了,几乎成了本能的反应。
十丈,九丈,八丈&p;p;p;ellp;&p;p;p;ellp;
顾琳琅路还没走稳的时候便已经会拿着弹弓放在嘴里啃了,此时月黑风高,借着仅有的一盏悬在车檐下的风灯,囊中的弹丸仍准确无误地打在了马腿上。
一声长嘶划破夜空。
那马突然前腿跪地,疾驰的马车便猝不及防地向一侧甩了出去,赶车之人尽职尽责地双拉紧马缰,仿若一把人肉流星锤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伴着一声沉闷的撞击,被夜色吞噬得无影无踪,那马车被甩出半周,速度依然飞快,拖着跪地不起的马倒滑出数丈之远,一路扬起漫天的雪尘,最终撞上官道对面的一棵歪脖子树,方才零零碎碎地停了下来。
万籁寂静。
完了,这下玩大了!
顾琳琅身子一抖,试探着将眼睛张开一条缝&p;p;p;d;&p;p;p;d;雪天路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容似狠狠地剜了一眼树杈上的顾琳琅,飞身掠至车前,用剑尖心翼翼地去挑那摇摇欲坠的车门。
一道凌厉的剑风突然从车内袭来,容似大惊,本能侧身,却觉一抹黑影裹挟着一阵劲风从眼前一闪而过,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才那柄剑已横在自己颈间。
与此同时,顾琳琅只见一个泛着寒光的什么玩意儿迎面飞来,肩上一痛,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后仰了下去&p;p;p;ellp;&p;p;p;ellp;
&p;p;p;ldq;好汉饶命!&p;p;p;rdq;容似僵着身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很明显,猎鹰的被鹰啄了眼,&p;p;p;ldq;凡事好商量,年关将至,见血可不吉利&p;p;p;ellp;&p;p;p;ellp;&p;p;p;rdq;
&p;p;p;ldq;你们是谁的人?&p;p;p;rdq;身后的男子声音低沉而清冷,容似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p;p;p;ldq;我们是&p;p;p;d;&p;p;p;d;&p;p;p;rdq;
&p;p;p;ldq;节度使府!我们是节度使府的人!&p;p;p;rdq;没了方才那盏聊胜于无的风灯,伸不见五指,顾琳琅估摸着二人的位置,捂着左肩,一瘸一拐地摸了过去,&p;p;p;ldq;西平郡王哥舒翰接任凉州节度使,那可是凉州的土皇帝,公子初来乍到,还是莫要给自己招致麻烦的好&p;p;p;ellp;&p;p;p;ellp;&p;p;p;rdq;
不知为何,那人突然嗤笑一声。
察觉到身后之人有所松懈,容似趁屏住呼吸,左在袖中轻轻一捻,一阵特殊的香气弥漫开来,不消片刻的功夫,抵在喉处的剑便如脱力般缓缓向下滑了去。
&p;p;p;ldq;快跑!&p;p;p;rdq;容似一把捞起顾琳琅大吼一声,转眼湮没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那男子以剑撑地,半跪在冰天雪地之中,周身使不上一丝力气,眼睁睁望着二人逃走的方向,凭借有利的风向与习武之人异于常人的听觉,隐隐约约,似是听到&p;p;p;ldq;琳琅&p;p;p;rdq;二字&p;p;p;ellp;&p;p;p;ellp;
第二日临近正午,顾琳琅是在云榭阁司音姑娘的绣床之上醒过来的。
&p;p;p;ldq;醒了?&p;p;p;rdq;司音正于镜前梳妆,头也不回道,&p;p;p;ldq;一夜未归,也不怕节度使府来人拿你?&p;p;p;rdq;
镜中的女子肤若凝脂,一头如瀑的乌发散落腰间,纱质襦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腰身,端的是风情万种,媚骨天成。
&p;p;p;ldq;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府里爷最大&p;p;p;ellp;&p;p;p;ellp;&p;p;p;rdq;顾琳琅懒洋洋地翻身下了床,趿着鞋子到衣柜寻了件崭新的广袖裙衫,换下自己一身胡服。
饶是嘴上得潇洒,顾琳琅心里戚戚,昨夜为救容似,情急之下抬出了节度使府,事后越想越悔,自己八岁开始混迹凉州城,摸爬滚打整整七年,好不容易混到如今这份儿上,这下怕是要鸡飞蛋打了&p;p;p;ellp;&p;p;p;ellp;
&p;p;p;ldq;嘁&p;p;p;d;&p;p;p;d;&p;p;p;rdq;司音显然并不打算给她留情面,&p;p;p;ldq;惹了祸不敢回家,三更半夜躲到我云榭阁来,你这节度使府的大王,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呢!&p;p;p;rdq;
顾琳琅懒得理她,随意将头发挽了个垂云髻,迤迤然下了楼。
&p;p;p;ldq;哟,琳琅公主何时来的?听曲儿还是用膳?&p;p;p;rdq;云榭阁的伙计六子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p;p;p;ldq;别乱叫!当心诛你九族!&p;p;p;rdq;顾琳琅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一边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p;p;p;ldq;来碗阳春面,一屉蒸饺,面切得长一些。&p;p;p;rdq;
六子周到地沏着茶,一边絮絮叨叨:&p;p;p;ldq;谁不知咱们河西是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顾琳琅,走了一个安思顺大人,可这不又来了西平郡王,总归这几日哥舒翰大人便要上任了,把心放回肚子里,昂,琳琅公主!&p;p;p;rdq;
&p;p;p;ldq;滚滚滚!&p;p;p;rdq;顾琳琅一脚踹过去,却被六子嘻嘻哈哈地躲了开来。
午膳用到一半,容似终于出现在云榭阁内,举着一把折扇挡在面前,弓着身子,活像只煮熟了的大虾。
&p;p;p;ldq;掩耳盗铃。&p;p;p;rdq;顾琳琅不屑地抬了抬眼皮,嗦着面条含混不清道,&p;p;p;ldq;不认识你的,你遮不遮都一样,认识你的,就你这把破扇子能遮得住?&p;p;p;rdq;
容似脸一拉,&p;p;p;ldq;啪&p;p;p;rdq;地将中的折扇摔在桌上:&p;p;p;ldq;为何一定要约在这儿?本公子风流却不下流,你知道,出入这种场合&p;p;p;ellp;&p;p;p;ellp;哎哟哎哟哎呦&p;p;p;d;&p;p;p;d;&p;p;p;rdq;
&p;p;p;ldq;这种场合?&p;p;p;rdq;司音一提着容似的耳朵,一叉腰,眼角微微上挑,凶悍得别有一番风情,&p;p;p;ldq;这种场合是哪种场合?&p;p;p;rdq;
&p;p;p;ldq;兰兰兰兰芷之室,鸿儒博生,闻见多矣&p;p;p;ellp;&p;p;p;ellp;&p;p;p;rdq;察觉耳朵愈发火烧火燎得疼,容似才知司音平日里自诩饱读诗书果然诚不欺他,&p;p;p;ldq;在下知错!知错!&p;p;p;rdq;
这俩人见面就掐,顾琳琅早已司空见惯,兀自心事重重地咬着蒸饺。
昨夜贵人没遇到,篓子怕是捅了不,以容似的身,凉州城里难能寻到对,可那人竟在顷刻之间将其制服,绝非普通客商&p;p;p;ellp;&p;p;p;ellp;
深夜单枪匹马入城,显然是为掩人耳目,而宵禁期间能够进得了这凉州城的&p;p;p;ellp;&p;p;p;ellp;顾琳琅摸了摸腰间节度使府的府牌&p;p;p;ellp;&p;p;p;ellp;
这时,隔壁桌来了几位商贾模样的男子,叫了两壶酒,几样菜,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来。
商贾甲:&p;p;p;ldq;此次哥舒大人击退吐蕃,攻占洪济、大漠门,可谓战功赫赫,又迁河西节度使,今后吾等经河西走廊往返西域,再无突厥吐蕃之扰,可喜可贺,可喜可贺!&p;p;p;rdq;
商贾乙:&p;p;p;ldq;我怎么听身兼陇右节度使的哥舒大人此时偏居鄯州,风疾发作,又赶上年关,怕是来不了凉州&p;p;p;ellp;&p;p;p;ellp;&p;p;p;rdq;
&p;p;p;ldq;并非无稽之谈!&p;p;p;rdq;商贾丙附和道,&p;p;p;ldq;我有一远房族亲在安西都护府当差,前几日托人来信,是安西副都护傅璟宁傅大人已于十日前奉旨出发前往凉州,算起来这两日也该到了,他可是哥舒大人嫡亲的外甥&p;p;p;ellp;&p;p;p;ellp;&p;p;p;rdq;
&p;p;p;ldq;你的意思是,哥舒大人身体抱恙,便请了旨令其外甥替自己接任河西节度使?&p;p;p;rdq;商贾丁倒吸一口凉气,&p;p;p;ldq;年轻后生,如何撑得起凉州这么大的摊子?&p;p;p;rdq;
&p;p;p;ldq;那你可看这位傅都护了!&p;p;p;rdq;商贾丙继续道,&p;p;p;ldq;此人虽才过及冠之年,却沉稳老练,心狠辣,用兵如神,又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人称&p;p;p;lq;鬼见愁&p;p;p;rq;,任安西副都护两年间,天山以南皆谈之色变!&p;p;p;rdq;
商贾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p;p;p;ldq;出身显赫,能力超群,又有西平郡王做后盾,如此一来,凉州倒更可确保万无一失了!&p;p;p;rdq;
&p;p;p;ellp;&p;p;p;ellp;
容似砸了咂嘴:&p;p;p;ldq;琳琅啊,昨夜中了我&p;p;p;lq;离人醉&p;p;p;rq;的男子,你估摸着,有多大年纪&p;p;p;ellp;&p;p;p;ellp;&p;p;p;rdq;
&p;p;p;ldq;咣当&p;p;p;d;&p;p;p;d;&p;p;p;rdq;顾琳琅中的汤匙应声掉入碗内,汤汁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