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双飞西园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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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望日,皇帝临朝,朝贺之后,宫里开了盛大的筵席,以飨群臣,宴罢,正是圆月当空,万里清辉,皇帝兴致勃发,率领着群臣和宫眷们登上阊阖门赏灯,连因为灭佛一事和皇帝生隙的太后也难得露出了笑脸,抱了皇子阿奴在膝头,对铜驼街上往南一路的火树银花指指点点。

    这一夜,举国欢庆,暂驰宵禁,钟鸣漏尽了,城里城外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唯有寿阳公称病,宴席散后,便早早回府去了。

    府里奴仆幕佐都被放出去看灯,堂上是一反常态的冷清,心腹侍卫自城门内外查看回来,在元脩耳畔低语:“可以走了。”

    “好。”元脩从早起便坐立不安,等的正是这一刻,闻言眼里精光闪闪,一面换衣,问道:“檀道一在做什么?”

    “在房里下棋,没有什么异常。”

    “盯着他,别让他坏事。”

    元脩这里预备悄悄离开,阖府竟然没人察觉,唯有怜得了元脩密令,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蹑蹑脚地走进阿松寝室。婢女们都退下了,连愗华都去看灯了,如豆的灯光下,唯有阿松面对着才写的一摞摞诗笺沉思。

    更漏滴答地轻响,她孤单的身影被拉得纤长单薄,投在墙上静止不动。

    怜识字不多,鬼鬼祟祟瞄了一眼,只看懂相思二字,她撇一撇嘴,将一碗温热的药放在阿松边,“夫人不看灯,就喝了药睡吧。”

    怜的语调,是格外的粘腻讨好,阿松似觉异常,看她一眼,“这是什么药?”

    “补肺益气的,主君怕夫人上次落水留下病根,”怜目光躲躲闪闪的,把银匙在乌黑的药汤里搅了搅,还殷勤地送到阿松唇边,“我放了蜜,不苦的,夫人尝一尝。”

    她不提元脩,阿松兴许还好奇尝一尝,闻言,她立即拒绝了,“我好得很,不用喝药。”

    “喝几口吧。”怜锲而不舍地催促她。

    阿松纤秀的眉头倏的一挑,狐疑地看向怜。怜被她看得心里七上八下,腕轻轻一抖,笑道:“夫人不喝,就不喝了”

    “怕什么?”阿松抓住了怜冰冷的腕,“你下毒了吗?”

    怜脸色微变:“夫人什么?”

    阿松奇道:“没下毒,你这么殷勤?”

    怜苍白的嘴唇一颤,眼神飘忽了瞬间,不由分,效法元脩抓起药碗就往阿松嘴里灌,阿松紧闭牙关,一把将药碗“哐”的打翻,主仆二人都下了狠心,无声地在地上扭打,阿松紧紧薅住怜的头发,扬给了她十几个耳光,解气地冷笑:“想害死我,就凭你?”

    怜被阿松这幅发疯的样子吓到了,蓬着头连连躲避,嗫嚅道:“不是我,我没有”

    阿松抓起还残留药汁的碎瓷片就往她嘴里塞,“你没有,那你怎么不尝一尝?”

    怜尖叫一声,拼命地摇头,“是主君,主君今夜要走,临走前令我把这碗药给你喝了。”

    “他要走去哪?”

    怜哭得直打嗝,一个字也不出来。

    阿松啐怜一口,放开她。“想逃出洛阳?”阿松嘀咕着。趁她沉思,怜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阿松没再理会她,对镜飞快地挽了一把头发,将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斗篷下,来到前院,正见元脩扮得像个寻常侍卫,被几名心腹随从簇拥着走至廊下。阿松悄然无声地走出来,微笑道:“郎君要去观灯?怎么不叫上妾?”

    元脩猛地一眼看见阿松,宛如看见鬼魅,阴鸷的眼神和阿松对视片刻,元脩心里还不确信,镇定道:“我吃多了酒,出去散一散。”

    阿松环视着东西两庑,暗红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徐徐晃动,还有许多值夜的侍卫在府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出去散一散,怎么不多带几个人?外头兵荒马乱的,别被不长眼的贼人冒犯了。”

    果然是怜这个蠢东西败露了。元脩眸光微冷,负到了阿松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想找死?”

    阿松惊讶地笑道:“今天是好日子,郎君怎么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一开口,元脩便心惊胆战。按捺住急躁,元脩咬牙笑了一声,“不是要看灯吗?走吧。”一把捏住阿松腕,不容她推却,被几名侍卫挟裹着出了庭院。

    才到门口,听到一阵洪亮的笑声,见樊登穿着一袭簇新的织金绣彩官服,笼冠上别着杨枝,被家奴迎了进来,恰和元脩撞个正着。

    “咦,寿阳公这不是清醒得很吗?走走,去阊阖门上看陛下射鬼去。”樊登揽住元脩的肩膀,便要往外走。

    元脩脑门青筋直蹦,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将军,待下官换过衣服。”将樊登请至堂上奉茶,元脩自去换官服,阿松在下首静静等着,樊登放下茶瓯,见华浓夫人一袭鸦青斗篷,衬得仙肌胜雪,宫鬓堆鸦,凝思的脸庞上一抹缥缈出尘的气韵——怪道惹得皇帝色令智昏,满朝闲言碎语。

    樊登不由好笑,搭讪一句:“夫人,别来无恙啊?”

    过一阵,阿松才回过神来,脸上有些惊魂未定的茫然,随即对樊登嫣然一笑,“将军来的真巧。”

    樊登呵呵一笑,作势张望,“怎么不见檀祭酒?”

    元脩应邀进宫,檀道一理应随侍,奴仆在门外提了一句,檀道一放下棋子,望向外面深沉的夜色。

    “主君要出门了。”

    “来了。”道一迅速换上袍服,临出门时,拿起案头的裁纸刀,在掌心深深一划,殷红的血瞬间涌出,他扯来绢布,将迅速包扎了,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走吧。”

    樊登突然造访,打破了府里令人窒闷的沉寂,左右庑房里响动起来。煌煌灯光下,元脩脸色铁青地到了堂上,对着樊登拱一笑:“将军,请。”

    一行人到了门口,檀道一已经在石狮子旁等着了。阿松越过门槛,见道一目光如雪夜利刃,冷而锋利地刺过来。阿松默然回视他一眼,径自走到马前,正要上马,元脩在她辔头上轻轻一按,笑道:“心,别像上回一样。”

    他只当经历上次堕马一事,阿松见到马就要吓得腿软了。阿松将他的拨开,如轻盈的春燕般上了马,对元脩俏生生地一笑:“有郎君在,怎么会?”

    这一夜,大街巷车马塞道,锣鼓喧天,火光映照着男男女女的兽脸面具,自宣阳门到宫城,一路的沸腾,满程的星光。各式琉璃、薄纱、彩纸糊的灯笼悬在竹棚下,浮光摇曳,香雾漫漫。

    元脩等人碍于道阻,只能缓辔徐行,见有贩卖萱草杨枝的,也买了几把来分给众人插戴。这一夜他似乎也触景生情,对阿松格外的温柔体贴,不时指了头顶的花灯给她看,见阿松目光在摊贩上流连,笑道:“去买碗豆粥来给夫人吃。”

    他买的豆粥,阿松当然是不肯吃的。她在马上冷淡回视近在咫尺的元脩,“不必,郎君用吧,我喝药已经喝饱了。”

    元脩兀自一笑,慢慢喝着豆粥,不经意间问樊登:“薛纨今夜伴驾吗?”

    “灯节城里常有火灾,陛下命他也去各处巡查了。”

    “哦?”元脩将碗还给摊贩,对樊登道:“将军看着道。”策马冲散道上拥挤的人群,与樊登并肩往宫城去了。

    到了阊阖门上,见城楼前空阔的场地上燃着熊熊篝火,火星漫天飞舞,道边扎满了琉璃灯笼,自铜驼街两侧到东西阙楼连成一片,把宫城照得如同漂浮在海上的仙宫般。

    皇帝被群臣众星拱月,在揽弓瞄准篝火旁纸扎的恶鬼。射中一个,众人便轰然喝彩。黄帷里花枝招展的女眷们纷纷引颈去看,听内侍通禀寿阳公到了,皇帝笑着放下弓。

    “臣没扫陛下的兴吧?”元脩向皇帝请罪。

    “寿阳公,来,”皇帝不以为意,亲切地携了他的,“我心想,洛阳的灯节和建康比起来,肯定有些不一样的景致,所以特地命樊登去请你。”皇帝关心地瞧了他几眼,“你身子还好?”

    “不碍事。”元脩摇,低咳几声。

    阿松拜见了太后,来到闾夫人的帷幄,只见多须蜜和几名婢女正如痴如醉地望着外头的灯海,赤弟连则靠在隐囊上打盹,被阿松的声音唤醒,赤弟连打着哈欠道:“没什么好看的,我要回宫去了。”

    多须蜜恋恋不舍地自灯海移开目光,赤弟连却命她不必跟随,自己拎了盏灯笼,自城楼上拾级而下,沿着灯影辉煌的宫道走了一程,才踏进后宫阴暗的门影里,便有侍卫自灯柱后绕了出来,将她揽在怀里。

    赤弟连吹灭灯笼,和她的柔然侍卫紧紧拥在一起,“车鹿赫。”她闭上眼,梦呓般呢喃一声。

    车鹿赫是柔然可汗派来看护他的外孙的,可此时车鹿赫也顾不得皇子了,只在赤弟连的脸颊上轻吻着。赤弟连拉着他的,“去我那吧,今夜宫里没人。”

    “你一个人?”车鹿赫道,“你不怕皇帝派人来看你?”

    “不怕。”赤弟连哼道,“他在城楼上被女人包围了,怎么会想起我?”

    车鹿赫叹道:“如果当初阿那瑰没逃走,用她替了你,那该多好?”

    “她是什么身份?就算没逃走,又怎么能替我?”赤弟连轻笑,靠在车鹿赫的胸前,她温柔的眸子看向天际的一轮明月,“看,月亮多么圆啊,和柔然时一模一样。”

    阿松也在望着月亮出神,忽然眼前一暗,有人走了进来。

    “夫人也在。”皇帝有许久不见阿松,乍然一瞧,颇有些惊艳之感,不由兴致盎然地在她身上打量。

    “陛下。”阿松起身,退后几步,对皇帝拜了拜。

    皇帝是因为柔然可汗遣使来朝贺,才想起了闾夫人,勉为其难地来探望她一眼,谁知见了阿松在,便把不见踪影的闾夫人丢在了脑后,从宫婢里接过了提神的茗粥,他笑着问阿松:“原来你也在柔然生活过。”

    “是,”阿松一泓清泉般的眸子坦诚地看着皇帝,“陛下听过柔然可汗那位流落江南的义子吗?”

    皇帝略一思忖,回过味来,“原来是你!”见阿松颔首,皇帝不禁笑叹:“若不是你,兴许郁久闾氏也不会来洛阳了,果然是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他正襟危坐,和阿松离得甚远,目光里却含笑而有情,“从柔然到建康,你胆子大得很呐。”

    见皇帝一坐下就不肯走了,多须蜜等人垂了头退出帷幄。

    “多须蜜,”阿松用柔然话喊住她,“若是寿阳公找我,就带他来这里。”

    皇帝不爱听柔然话,这会听她一张桃花般的红唇一张一合,叽里咕噜的,倒也来了兴致,“你跟她的什么?”

    阿松自一整晚的惊惶中镇定过来,她雪白的指解下斗篷,掠了掠鬓发,微笑道:“妾同她,在外面守着,别随便放人来。”

    这话暗示意味这么重,皇帝自然知情识趣,怎么能不心花怒放?茗粥也放在了一边,他走到阿松身侧坐下来。帷幄外景致正浓,朝臣们高谈阔论,宫眷们语笑呢喃,尽皆入耳,皇帝顿时有种窃玉偷香的刺激感,愈发兴奋了。

    “你在柔然叫什么名字?”他握住了阿松的,笑吟吟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