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且秦淮见钟信忽然间形容有异, 的话也明显变了味道,便知道他素来防范心重,又耳聪目明,一定是察觉到了屋外有了异状。
想起上次钟信隐隐和自己提过一句,是泊春苑里,除了二房的碧儿外,还有人在暗中窥视, 只不知现下, 又会是何方“妖孽”了。
他既知就里, 反应自然也不慢,便接着钟信的话,故意以嗔怪的口气道:
“叔叔就是心眼子坏得很,既知道这会子要用这秘方,方才在卧房里怎不让我脱了那守贞锁下来, 现下在这里脱这劳什子, 你那眼睛便又要占人家便宜了。”
他嘴里着,手上便假装去弄衣服上的纽襻,又故意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出来,倒真像是正在宽衣解带一般。
钟信明知他不过是配合自己的一番做作, 可偏生他嘴里的话,手上的动作,看在自己眼里, 却有着一股别样的风情。
他心底有一个自觉污秽、想要迅速压下去的念头:
若有一日嫂子真的对自己宽衣解带, 眉眼含情, 却不知自己能否过得了这一关。
片刻后,作好了掩饰的两人来到那案几旁,秦淮用眼睛看着钟信,只等他拿出那钟家至珍的祖传秘方出来。
却见钟信面无表情,口中似是在默念着什么,便在那放置香源的所在,一样样挑拣起来。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挑出了十数样之多,又迅速混杂在一个大铜盆里,嘴里却还在无声的背诵,显然要选取的香物,还有很多。
秦淮心中一怔。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钟家的老七。
要知道,从秘方到他手上算起,至今也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可是显然,他已经将那方子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毫无疑问,钟仁将秘方藏到男妻穿的守贞锁里,便已经算得上奸诈狡猾,但是和老七这样死死地记在脑子里比,却自然又逊上一筹。
秦淮下意识便有些汗顔。
一想到每天夜里,自己碾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总会偷偷地看着地铺上的老七。那光景,自己还觉得他睡觉的时候,要比大学时那几个室友老实很多。不仅一动不动,更没有梦话磨牙等人间惨状,始终都只是沉稳地酣睡,不过唇角边,随着呼吸会微微颤动着些,倒也看不出异状。
现在想想,他白日里忙碌于宅中事务,人来人往,绝没有背诵这秘方的机会。唯一暗暗默背的时间,自然便是夜里睡觉的工夫。
所以每天他看似已经睡熟,却必是在暗暗背诵这方子上记载的东西。而自己时不时支着下巴,欣赏他“沉睡”面孔的样子,大约早就被他感知到了吧。
在他心中,这嫂子…
不知不觉中,秦淮的脸有些热了。
便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这边的钟信却已经手快脚快地,挑拣出近百种的香源出来。
“嫂子,这便是那方子上全部的东西了。”
秦淮稳了稳神,走到那香源前,一样样细细看过去。
他没有想到提炼一瓶的“钟桂花,”竟然动用了这许多的香物,很多更是世上难得一见的香材,也难怪会调出那般经典绝妙的味道了。
只是这样繁杂的取材,其中自然要涉及很多的相生相克,以及不同香材的独特处理。
而秦淮暗自估计,大约这便是握有秘方的钟家,偶尔也会出现质量问题的原因。
因为这种旧时由作坊发展起来的家族企业,为了牢牢守住自家的方子,交给厂子里的,永远都只有七成到八成的方子,待这八成左右的香源制作出香料原液后,他们才会将自己掌有的机密部分,私下制成原液,分发下去,配在一起。
这样的方式,确实可以保住祖传秘方不被泄露,但是却背离了那方子中,各种材料要适时进行搭配转化及合成的原理,所以便极易在成品中,出现味道的偏离。
秦淮眼瞧着面前的香材,镇静了一下,便迅速开始了自己的动作。
钟信一边留神着窗外,一边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嫂子。
只能,眼前这个先嫂后妻的男人,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会子的他,神情之专注、动作之麻利,又和素常自己看到的他,不尽相同。
在钟信略有些困惑的心底,此时却忽然想起了,院子中那株繁花满树的四时锦。
这眼前的男嫂子,想来倒真的和这顺时善变的奇花,莫名的相似。
当所有的香材按照各自的特征被一一分类、组合,又有部分作了烘烤或腌制等工序后,秦淮重新选择了案上的器皿,准备进行加热后的调制。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钟信素来使用的铜锅,而是找来一点酒精,并选择了透明的玻璃杯,权当作烧杯之用。因为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沸点之下,是不可能烧爆破璃杯的。
火苗在滋滋地作响,不知不觉中,房间里渐渐生出一股异样馨香的味道。
那是一种和“钟桂花”非常相近的味道。
钟信和秦淮的目光慢慢对在了一起,秦淮发现,在老七的眼睛里,竟然闪动着一份异样的光芒。
“嫂子,老七句真心话,还是你厉害,我心里头想的,正是这个味道,可无论如何,便是弄不出来!”
秦淮擦了擦额上的汗,笑了笑。
“有了方子,多试上一些,终究还是弄得出来。只不知你有没有觉得,其实这味道,与钟桂花并不完全相同。”
钟信闭上眼睛,又深深嗅了嗅。
“嫂子得很是,这两种味道虽然极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只是我闻着,却是喜欢这味道多一些。”
秦淮嘴角动了动,想笑,却又忍住了。
香气在房间里飘散,并从窗棂中向外漫延着。
窗外的黑夜里,有人用灵敏的鼻子深深闻了又闻,目光中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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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碧儿便悄悄起来,用了比往常近一倍的时间梳洗扮,更在中衣内死命缠了条束腰的大红汗巾子,将本就纤细的腰身勒得便如那弱柳之枝一般。
她原在昨天夜里,便偷偷跑到泊春苑正房的客厅中,用钟仁的电话悄悄拔了个机密的号码出去,对方,便是安家的大少爷安醒生。
待钟信起早出去,碧儿便和秦淮告了假,只自己要出门采买丫头们的胭脂水粉,一阵风般便出了后门。
待到来至后门外的街市,碧儿心里像燃了把野火一般,已顾不得像往日那样心谨慎,急切切便往那糖水铺子而来。全不知,身后一个瘦的身影,在人群中隐得极深,正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她的背影。
这些日子以来,碧儿按安醒生所,尽可能的老实本分,只寻了一切机会偷听钟信与秦淮的墙角。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未经人事,哪里受得了他二人半真半假、故意做出的房中私语,往往便听得面红耳赤,惊讶于那老七在私下竟是如此闷骚,而大少奶奶果然便十分孟浪。
因此每每听罢回了房来,心里面便翻江倒海,春心荡漾,只把安醒生那俊俏模样想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立即跟了他去,做安家的姨奶奶。
这会子她刚一进了那糖水铺的二楼包间,安醒生的目光在她粉脸上一扫,又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呼吸,便早已看透了她,只朝她笑道:“来得这般急切,可是很想我了不曾。”
碧儿一张脸臊得更红,斜了他一眼,先拿了杯糖水吃了一口,才道:
“我一个做丫头的,不过是怕安少爷等得着急罢了,又什么想是不想,便是每每熬了长夜给大爷探消息,那份辛苦,也没人想着,横竖只有天知道罢了。”
安醒生似乎暗暗吸了一口气,才勉强伸出手去,在碧儿的手背上拍了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自是知道你的辛苦,素常闲了,也总是想着你的纤纤细腰,只是你今次这么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碧儿面上便透出些兴奋与得意,更兼一份狡猾。
“自然便是你最关心的事,我现下已经摸到了底数。若你肯应允我一件事,我便与你听,若不答应的话,我倒要先予二姐听了。”
安醒生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摸着,眼神里却隐去了一丝狡诈与不屑,“你且不用多,我现下便先表个态出来,不管我与你家二姐究竟会如何,日后我都会娶你做安家的姨奶奶,你看可好?”
碧儿被他一语便中了心事,一时间倒羞涩起来,忙从他手中抽出手道:
“安少爷,我这人倒也是个心眼实的,你既了,我便当了真。我不过是个丫头,没什么好制约你的,只日后若发现你是诳我,心便我吊死在你睡房的门上,让你夜夜不得安生!”
安醒生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哄着她道:“好好的什么傻话,快点正事要紧。”
碧儿便正色道:“你原猜得不错,我夜夜偷听,终于得知那守贞锁里,确是藏着钟家的祖传秘方。并且那日在调香房里,他二人按这方子,似乎便已经调出了钟家香水的味道。只一样,你虽过有机会便让我偷拿那方子到手,但那东西每日里都穿在大少奶奶的私密之处,又上着锁,像我这样的丫头,根本就摸到不边。”
这守贞锁里藏有秘方一事,安醒生原本便有了怀疑,现下既得了证实,心中自是一阵狂喜。可高兴过后,却又正如碧儿的那样,如何在秦淮身上拿到那守贞锁里的方子,确是难事。
便是碧儿这样在他身边有机会的丫头,亦无隙可乘,自己一个二房姐的恋人,又哪里有机会和七少奶奶有太过密的接触。
他一边有些不情愿地继续摸着碧儿的手,一边闷头思虑,脑海中却忽然跳出个主意,不由便面露喜色。
“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正要亲自到钟家拜访,只因为再过三天,便是我家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好日子,我便请各房的太太奶奶并各位爷们儿,都到我们家园子里聚上一聚,那位大房的寡妇,现今的七少奶奶,自然也是要请来的。”
碧儿先是一怔,迅即反应过来,面色变了变,狐疑道:
“安少爷便是请了七奶奶上门,可是在那种日子,人多眼杂的,你又能如何?”
安醒生眯眼一笑,忽然抻手挑了她下巴一下,“我自是有我的安排,只不过少不了你的配合,也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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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做寿的请柬,果然翌日便由安醒生亲自上门,送到了钟家大太太何意如处。
毕竟同为香料世家,像老太太过寿这样的大事,这些豪门大族自是要互相捧场。更何况安醒生又是钟秀名正严顺的恋人,有可能便是未来钟家的姑爷,所以这个面子,钟家于情于理,都是要给的。
何意如素知这种场合之下,那些豪门大宅的阔太太娇姐们,最爱的便是八卦别人的隐私。
她因钟信与秦淮之间,既是叔娶嫂的关系,而秦淮本人,又是个出身不好的男人,所以知道若他二人去了,必将成为众人的谈资。届时自己,亦不能免了尴尬。
因此上,她便寻了些借口和由头,推托着不欲让他二人前去。
谁知安醒生听得她这番辞,却微微变色,不仅极是坚持,更强调大房里诸事不顺,大少爷初殁,三少爷又病重在床,若他二人再不去的话,岂不是显得钟家大房确已经后继无人,倒落了人家的笑话。话到此处,得何意如竟无法拒绝,便只得应允。
待钟信看到菊生取来的安家宴贴时,他正在帐房内算着当季的收支帐。听闻安家大少爷为了力邀七奶奶前去赴宴,在大太太面前险破了嘴,钟信皱了皱眉,和一边的菊生对了对眼神。
他放下手中的帐本,却从抽屉里摸出一张雪浪纸,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待他闷声画了半晌,菊生便引颈看去,却见钟信画的竟是一张楚河汉界的棋盘。而在棋盘之上,又画了一枚即将过河的卒,却不知代表何意。
他思虑一会儿,忍不住悄悄问道:
“七哥,看那边的动向,竟是要借着宴席采取主动,却不知咱们,该如何应对呢。”
钟信的笔在那枚过河卒的旁边胡乱勾画着,低声道:
“他既这般想要钟家的东西,便给了他,也就是了。”
菊生惊道:“给他?”
钟信将笔扔到一边,伸手去抽屉里抓了一盒洋火出来。
“给了他想要的,他自然会消停一阵,这工夫,也只有先如此了。若是将古话反,便算是攘内必先安外罢。”
他一边,一边便将画了棋盘的纸伸到划着的洋火上。菊生眼尖,便朝他方才在过河卒旁边涂抹的地方看去,却不料一下子便白了脸。
原来那地方只写了一个的汉字:
嫂。
菊生眼见那白纸瞬间烧成了灰末,咬了咬牙根儿,终开口道:
“我虽是不懂七哥心中的种种谋划,可是却想问上一句,不知七哥是想怎样将那东西,让对方得了手呢?”
钟信听他忽然有此一问,倒怔了半晌,淡淡道:
“自是要顺其自然,才能让其以为施计到手的,必是真物。”
菊生的脸色又苍白了些许,道:
“若是这样,岂不是要从奶奶身上得到此物,才显得最真?可是七哥,我暗中跟随对方多日,知道他的癖好,他可是...极好男色之人...”
钟信抬眼看了看他,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光,只是到最后,却终是一言未发。
这几日,钟信在晚上的工夫,倒忽然苦练起毛笔字来。
秦淮心下觉得奇怪,自己知他素来擅长临摹画作,可是现下看他这笔下的簪花楷,竟也写得极是漂亮。而且他写出的字迹,又好像和钟家老爷生前留下的不少题字,极是相像。
只不过让人纳闷儿的,便是钟信写来写去,却都是一些外人眼中很古怪的字眼儿。
桂花蕊、甘松子、苏合、安息、郁金、捺多、和罗、丁香、沉香、檀香、麝香、乌沉香、白脑香、白芷、乳香、伽南香、水安息、玫瑰瓣、珍珠、冰片……
只是这些东西在秦淮眼里,却并不觉得古怪,因为那分明便是“钟桂花”秘方中的各种香材。
因见他写了一遍又一遍,过后又皆在炉上烧掉,秦淮便忍不住低声问道:
“叔叔心中既已记牢了方子,现下反复临习这些香材,却又是为何呢?”
钟信刚好写完最后一味香料,正将那纸放在火上烧了,听他相问,倒忽然有些异样地看了秦淮两眼,道:
“近日天气渐凉,渐渐有了初秋的影子,倒不自禁的,让老七想起‘多事之秋’这几个字来。所以我想让嫂子,再将那守贞锁穿在身上,而那锁里,亦藏上我誊写的方子,不为别的,只当是有不可测防之事时,以假乱真,也可挡些秋寒。”
秦淮略有些愕然地看向他,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脑海中一阵急转,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意。
可是不知为何,却又总觉得眼前的钟信,倒像是云隐巫山,半明半暗,竟有些叫人捉摸不透。浑不似前些天里,四时锦下,那个双眸清澈的浇花人。
一时间,秦淮莫名便在脑海中,又想起结尾处那个独登高处、孑然一身的钟信。
这联想让他身上微微一冷,倒真的像对方所言,感觉到一阵乍起的秋凉。
究竟他对自己,是如他所的那般呵护秋寒;还是拿自己当作那四时锦一般,取其多般变化,好以花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