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故事

A+A-

    夜深人静, 流月城的西南角传来一阵巨响, 躺在地上睡着的宋丸子勉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还惦记着自己早上得起来得看看那些制曲的碎谷团。

    她已经被耗尽了灵气的血肉缓慢地吞吐着天地间的灵气, 像是聚起了一层薄雾。今天是秋冬之交,室宿行于南方中天, 天上的星子闪着光, 像是挥洒了金色的细沙点点而下, 没有人看见, 那些细的光点飘飘摇摇进到了她的身体里。

    星光汇入奇穴, 白焰也附着在她的经脉上缓缓地燃烧,隐隐的痛楚一直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可她的经脉与血肉也在这样的燃烧中被淬炼着。

    房间里, 那本上膳书开了一页又一页。

    宋丸子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心里想着大概自己昨日是累极了,明明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居然还觉得很是舒服,可见自己也是越活越糙了。

    敲敲大锅,烧上一点水, 宋丸子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后肩的骨头一阵作响。

    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儿醒醒神儿, 她才拿出方常富给她的那个储物匣, 从里面抓出一把胭脂灵谷扔进锅里去, 切了一点瘦肉,洗了一把青菜切成段儿,等到那粥熬得差不多了,就把肉和菜先后放进去,滚两下,把大蛤蜊的肉干碎撒下去,就可以盛出来趁热喝。

    吃了这一顿早饭,宋丸子又开始研究她那些制曲的玩意儿了,先是开房门,看看那些被她放在不通风房间里的“曲块”,也不动,只是挨个闻闻看看,这些曲块上面都标注了数字,记载着它们都已经经历过了哪一步,一是进房放置,二是翻动两面,三是装坛静置,四是悬檐晾晒……这也是她能记着的全部了。

    大部分的曲块已经经历了三四步,有些上面长满了已经霉斑,红的、白的、黑的、绿的……无论是屋子里还是坛子里的气味儿都很是不怎么好。

    这时,宋丸子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曲是制好了还是没制好,到底能不能用。

    “要不就蒸点灵谷把这些挨样都拌进去试试?”

    想到要浪费很多的粮食,精细算过日子的宋大厨搓了搓手,心里很是舍不得。

    就在她捧着坛子纠结的时候,院门开了,扛着一坨东西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看了这热气腾腾满是坛子的院子一眼,再看看坐在地上一副普通男人样貌的宋丸子,又退了出去,接着又走了进来。

    手里一点金光,口中问宋丸子道:“你是谁?”

    宋丸子摸摸自己的脸,身上幻阵一撤,变回了戴着眼罩的清瘦女人,笑着:“王弟,几天不见你,是去猎了头鹿还是抓了头猪啊?”

    见这陌生人其实是宋丸子,王海生长出了一口气,用脚关上院门,他把自己肩上扛着的那坨东西放在了地上。

    “哎呀姐姐,我见你一次你就变一个模样……我是路过南边的时候捡了个人。”

    院子里现在极热,王海生用衣袖对着脸扇了扇风,扛着一个人走了半天他都不觉得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已经竟然开始流汗了。

    宋丸子用木碗装了一碗凉水递过去给他,他咕咚咕咚都喝了,往凳子上一蹲就摆开了了要讲事儿的架势,见宋丸子要去查看自己救回来的那人,他还摆摆手: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吐血,正好我手里有颗师门给我的药,已经塞她嘴里了,姐姐你先别管她,咱们还不知道她是好人坏人呢。”

    连好人坏人都不知道,你都已经救了。

    看了王海生一眼,宋丸子对着自己碗里的水了个响指,便有一个圆润的水球轻轻地在那人的脸上滚了起来,将那人脸上纵横的黑灰白土清理干净。

    王海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水球,喃喃道:“我有点想吃海草粉了,拌点儿蒜泥放点醋……”

    堂堂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吞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宋丸子:“姐姐,我这几天过得可是跌宕起伏,你要不要听?”

    宋丸子眼睛也不抬,继续研究自己的制曲坛子:

    “想便。”

    年轻人嘿嘿傻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姐姐,这干唠,可没意思。”

    干唠没意思,那怎么是有意思?当然是有两个菜让人能边吃边聊才有意思呗。

    宋大厨挑了挑眼皮,起身去拿了些东西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弄了起来。

    王海生探着头,眼尖地看见一堆绿草里有一块肉,脸上登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禄牛净瘦的里脊肉用调鼎手施力拍松,用几种碾成粉的调料配着大蛤蜊磨出来的盐稍作腌渍,弄完了这些,宋丸子清了清嗓子:

    “这肉都快下锅了,讲故事的人怎么还不开场?”

    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肉的王海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得“讲故事”。

    这事儿其实要从他进了落月宗之前起,落月宗的掌门之前有两个亲传弟子,大的那个今年快两百岁了,是个已经成了位金丹期长老,叫许幽,五品的水火双灵根,现在是落月宗声势最大的丹师,另一个叫云弘,六品的土木灵根,现在也是百岁之下法修中据实力最强的人物。

    落月宗之前那一任掌门并不是现任掌门的师父,甚至也不是师兄,而是他的师弟,二百多年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把掌门之位交给了现任掌门,现任掌门之前连个弟子都没有,两袖清风,一心修道,当了掌门之后也不怎么管事,只是收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底子,这两个弟子一个把持内门丹堂,一个掌管戒律院,大概都把自己当成了落月宗的下一任掌门。

    “我师父一收了我,我那许幽师姐就对我可好了,天天给我送丹药。我那个叫云弘的师兄在人前也对我不错……”

    一个才刚练气的师弟,恐怕百年内都对这二人的地位毫无威胁,他们自然愿意拉拢于他。

    王海生呢,长了一副憨厚模样,其实脑袋的算盘拨得震天响,嘴甜喊两声师姐师兄又不会掉块肉,有便宜就占,要他干点啥就装傻,在这斗法的两人之中活得很是滋润。

    半个多月前,他在这院子里吃了两块石菌子就进阶了练气二阶,回去之后自然瞒不了其他人,师父和许师姐自然是夸他天资过人,那云师兄嘛……

    “之前有几个师兄都看着跟我挺亲的,结果,嘿嘿嘿,这次我回去,他们都拐弯抹角问我是不是有了什么奇遇啊,比如试炼场里有点儿啥。他们不试炼场我还想不起来,其实我测灵根之前就见过云师兄了,他想教训什么人,结果被长生久的人反过来教训了,那时候他直接捆了落月宗里两个人走,不定就是那俩人偷了什么东西藏试炼场了。”

    用带着香茅草气味儿的草叶将牛肉扎起来放进锅里火煎着,宋丸子没抬头,脑海里在想着当日将灵气灌入她身体的那块“问道石”,如果那试炼场里真有值钱的东西,大概只有那个了吧?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回答什么?我是掌门亲传弟子,我六品五行灵根,他们问我什么我都答?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王海生哼了一声,敲了敲大黑锅,“姐姐,我上次就想了,你这锅怎么越来越丑了?”

    幸好这锅里的几团灵火都没有灵智,不然王海生现在已经被它们合伙烧死了。

    年轻男人对着锅里的肉擦了擦口水,接着道:“我跟他们不欢而散,第二天,就有两个人受了重伤,还是有人半夜跳进他们房间把他们伤的。姐姐,我觉得这肉能吃了!”

    等不及宋丸子答应,他已经伸出手去捏着草叶的一角,将一块肉香满满的牛肉拎了上来。

    刚刚跟王海生发生了不愉快,接着就被人伤,用的法器还跟王海生所用的相似,自然而然地,就有人认为是王海生所为。

    可这一场纷争,结束得却极简单,因为那天夜里王海生这个“凶手”跑去青灯崖找蔺伶长老,正好碰到蔺伶长老给悦容峰的卢长老行功疗伤,又有卢家族人在青灯崖闹事,喊着卢家大少爷被落月宗弟子欺负了,求卢长老做主。

    王海生这个“欺负人”的“罪魁祸首”主动站了出去,跟卢家人理论到了半夜,那是整个青灯崖还有悦容峰的几位管事都看见的。

    “唉,所以伤了同门这事儿没我的份儿,可我跟卢家起争执的事情就让我师父知道了,他让我解了那卢老大的禁制,又让我少下山,我是等他又闭关了才出来的。”

    嘴里嚼着牛肉,王海生深吸了一口气:“要是这时候有酒就好了,我有个族叔,可会酿酒了……”

    酿酒!?

    宋丸子一把抓住了王海生的肩膀,将他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姐姐?”

    “你会酿酒么?”

    “要该怎么做,我是都知道,可是我自己没动手过……”

    “知道怎么做就够了,你看看我这些哪个能当曲来用!”

    躺在地上的周妍儿悠悠转醒,鼻尖萦绕着似曾相识的气味,模模糊糊中,她看见了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正纠缠着一个年轻男人。

    “砰!”王海生闪躲不及,是宋丸子手中一个蓝色的阵法闪过,才让他免于被法器所伤。

    “男人!没个好东西!”被他辛辛苦苦背回来的那人恶狠狠地瞪着他。

    ……

    今天大概是个听故事的好日子。

    看着锅子里咕嘟咕嘟炖的羊肋排,宋丸子这样想着。

    在王海生那儿听了一耳朵的师门内斗之后,她又从这自称叫周妍儿的女人嘴里听来了一个世家恩怨。

    周家曾有两个兄弟,老大修为平平继承家业,老二天资出色,进了落月宗之后很快就成了筑基修士。为了和自己的弟弟好关系,那周家老大就张罗着给自己弟弟找个道侣——一位同样出身世家的练气期女修。

    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法修都清心寡欲,自然也不会娶妻生子,可是出身世家,本就对家族繁衍有一份责任在,各个家族也都有些“生子秘技”。

    那女修很快就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儿。

    过了两年,外出游历的周家弟弟遇险身亡,却有一个锻体境的女体修带着一个男孩拿着他的信回到了周家。

    周家的这个弟弟,就周妍儿的爷爷。拿着信进了周家的那个孩子,就是周妍儿的父亲。

    周妍儿的奶奶和父亲是最后见过她爷爷的人,回了周家,他们便拿出了几件法器和丹药送给了族里,也十分识趣地自认是周家旁支,不与那世家出身的女修和孩子相争。

    可这就成了让周妍儿家破人亡的祸源。

    “我大伯一直以为我爹和我奶奶手里有我爷爷留下的很多宝贝……”

    无论是吴鑫的有意勾引,自己的丹毒深重,还是自己父亲、母亲的惨死,其实都是他们的精心安排,为的就是拿回他们想象中爷爷的遗物,还有抹除他们一家人。

    “人心叵测,不是一个人蒙着眼睛自顾自往前走,就能躲过这些算计的,可恨我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了,娘死了,了,爹死了,我也死了……还是蠢死的。”

    丹毒沉积于经脉丹田,让人体内灵力不通,血肉萎靡,明明是个寿元堪堪过半的修士,周妍儿看起来已经十分苍老,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一对的酒窝,透着一丝曾有的天真。

    “我在心里筹划了好久,怎么催动法器,怎么杀了他们,可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半月前,我有了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我就把他们引到一起,用我爹教我做的灵爆丹,将他们……”

    “周姑娘,你能能不能一下,你是用什么把他们引出来的?”

    刚刚还一脸快意的女人闭上了嘴。

    替宋丸子筛选酒曲的王海生用袖子擦擦自己脸上的汗,坏笑着:

    “你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把你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