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别把恺凡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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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远转过身,发觉钟鼎恒站在茶室另一侧,身穿浅灰色羊毛开衫,里面衬了件白衬衣,人看上去很放松,正弓着背,专注地练书法。

    “钟伯伯。”林远恭谨地喊了他一声。

    “嗯。”钟鼎恒轻轻应声,没有挪动视线,只是朝林远招手,语气舒缓:“你过来,瞧瞧我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林远心里一紧,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朝钟鼎恒走过去。

    其实他不怎么懂书法,时候他好动,只要做完了作业,他一刻也静不下来,非要把精力消耗干净才肯罢休,是后来因为恺凡的字好看,他才略微了解一番书法。

    视线挪至书桌上,只见宣纸上写着‘家和万事兴’几个字,笔力遒劲,字与字间距匀称,重心极稳,整体层次分明。林远以前听过字如其人,现在看来,钟伯伯的书法跟他的气质很像,沉稳有力,笔触间不乏恢弘之势。只是这样的笔法,该写‘人生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样超逸的诗句。

    见林远陷入沉思,钟鼎恒哂笑,问:“哪个字最好看?”

    林远回过神来,撞上了钟鼎恒锐利却略收光芒的视线,心跳不自觉加快,手心里全是汗。

    “怎么不话?”钟鼎恒将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鼻息处透着苍老的声音,声音很轻:“别怕答得不好,按照心里的想法直接。”

    林远思索了片刻,“是‘家’字。”

    钟鼎恒笑出声,面容看来没那么严肃,眼角里藏着皱纹,林远担心自己得不好,侧过脸,悄悄量钟鼎恒,他发现钟恺凡的侧脸跟他很像,沉稳、克制、镇定。

    但钟恺凡的轮廓看起来更温和,虽然话不好听,生气时,怒火如飞刀,让人应接不暇,明明担心他没吃饭,话到嘴边就是‘我看见你就饱了’。

    “聪明。”钟鼎恒由衷地赞叹道,他将双手剪在背后,踱步向前,“喝茶。”

    林远跟了上去,待钟鼎恒入座后,才缓缓坐下来。

    钟鼎恒亲自给林远斟茶,手背苍老,“碧螺春,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爱不爱喝。”

    林远连忙端起茶杯,“谢谢。”

    茶水倒好后,钟鼎恒将双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容舒缓,“家里都好么?”

    “都好。”林远敛住眉眼,等待着钟鼎恒的下一句话。

    “我听,你妈妈的手术很成功。”

    林远实话实:“是,这件事还得感谢恺凡。”

    钟鼎恒呼吸沉沉,眸光温和而复杂,半晌才:“恺凡这个孩子,真的很倔。”

    林远没话。

    钟鼎恒接着:“我以前倒没觉得他那么犟,的时候他话不多,性格沉闷。我工作忙,忽视了他,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很争气,一直都很优秀。”

    林远心下黯然,听见钟鼎恒语气感慨:“这三个孩子里,其实子铭最像我。”

    林远诧异地抬起头,不知道钟鼎恒为什么突然提起钟子铭,印象里,钟恺凡一向跟钟子铭不和,俩人见了面,话都不愿意多一句。

    以前林远老是劝钟恺凡:“你别老对钟子铭那么冷淡,就算长辈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该牵连在钟子铭身上。”

    钟恺凡当时没好气地:“钟子铭自尊心强,你以为是对他好,在他看来,他只会觉得你在怜悯他。我有病吗,犯得着自讨没趣?”

    林远那时幽怨地看着他,瓮声瓮气地:“你总是这么凶。”

    钟恺凡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我那么凶,你还挨着我?”

    林远把脸埋在他脖颈处,缱绻地蹭了蹭,声:“我不怕你。”

    林远收回思绪,抿了一口茶。

    钟鼎恒微微抬头,视线停在左手旁的雕花窗户

    上,透过玻璃,隐约看见庭院里墙头出的迎春花,一团团,一簇簇,金黄而璀璨,在风中轻轻摇曳。犹如盛开在白墙之上的满天星,细碎中透着宁静。

    “灿心思至纯,容易心软,适合承欢膝下;恺凡坦率无畏,有心胸,志向却在别处,注定留不住;子铭果决,狠得下心,不怕吃苦,扛得住事,禁得起摔。”钟鼎恒缓了缓,接着:“不瞒你,这三个孩子里,我最新欣赏子铭,只是可惜了,他身体不好,难堪重任。都‘过慧易折,情深不寿’,前半句在子铭,后半句在恺凡。”

    钟鼎恒目光苍老,眼眶潮湿,“我有时候在想,这可能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上天把钟灿收回去了,成为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恺凡越发坚决冷冽,人在跟前,心却很远;子铭虽砥砺前行,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到这里,他笑了笑,面容谦和,“喝茶。”

    林远点头,不自觉有些动容,钟灿也是林远心里最大的伤疤,只是不敢轻易提起,越反而越难受。索性把情感全埋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出来想。

    “到灿,”钟鼎恒眸光沉沉,人虽苍老,看起来精神矍铄,“阿远——”

    听见这个称呼,林远的心脏涌起一阵抽痛,眼圈开始发红。

    钟鼎恒敛着眉眼,面带歉疚,“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喊你,我以前在恺凡的房间,看到了他写给你的信,我没拆,信封上有一句话,‘给我的挚爱——阿远’,我才知道他这样叫你,”钟鼎恒语气沉重,接着:“这么多年了,钟伯伯一直想,我欠你一句‘对不起’,灿去世的事情不能怪你。我心里明白,是灿想救你,我得尊重灿的选择。其实最开始我不能接受恺凡的性取向,我们那年代从来没有听这样的事,我在想,这不是胡闹么?将来日子怎么过?别人怎么看?”

    “灿去世以后,我没想到恺凡近乎跟家里反目,当然,这件事我有责任,是我没有经营好家庭,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让恺凡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恺凡很倔,越痛越不吱声,一滴眼泪都不肯流,他不像灿爱服软,也不子铭那么圆滑。恺凡骨子里充满英气,适合走在阳光大道,追求心之所望。”钟鼎恒笑了笑,“从这点看来,他和你真的很像,我知道你的事情,经历这么多还能熬下来,也是了不起的孩子。”

    林远的竭力克制着泪意,他知道自己的状态时好时坏,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在长辈面前失态,不能给钟恺凡丢脸。

    “后来我也慢慢想通了,每个孩子有自己的特质,不能按照咱们的意愿去改造他,要学会尊重孩子。”钟鼎恒深呼一口气,哂笑道:“但是,我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了。”

    “其实恺凡在浙江念书那几年,我去看过他,只是他不知道。我也是从那时候才意识到,他跟你分开以后,很不快乐,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钟鼎恒轻轻晃着茶杯,吹了吹杯口,“后来一直等他博士毕业,我才跟他谈,让他回来。恺凡重情,还是回来了,但我记得当时跟肖正过——”

    提到肖正,钟鼎恒顿了一下,“肖正你认识吗?”

    “认识。”林远点头。

    钟鼎恒接着:“我让肖正亲自协助恺凡,那时候家里的事很多,恺凡回来以后等于转行,万事开头难,他很争气,一路都没掉链子,咬着牙奋力前行。期间他还病了一次,我知道是他工作压力太大了。直到耗时两年的股权争夺终于结束,看到这个结果,我很欣慰,但又不敢跟恺凡明,怕他心生负担。其实我有很多东西想给恺凡,但是太迟了……”

    到这里,钟鼎恒沉默了片刻。

    “为了让他回来,我让肖正给他开条件,可以见你,但不能像从前那样胡闹。”钟鼎恒闭了闭眼,十指交叉,食指轻轻点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仿佛陷入了沉思,半晌才

    :“恺凡答应了,所以他往新锐砸钱,不过那笔投资还不错,至少没赔。阿远,你也在给恺凡争气。”他最后一句话时,目光透着欣慰。

    “现在年轻人在网络平台的发言,我一般都不看,一是跟不上潮流,二是新闻具有时效性。我这辈子,可以是经历多次浮沉,该见的风浪都见了。滔天的事,随着时间流逝,都会被遗忘。稍微荣幸一点的,能浓缩成一句话,其他的,都吹为浮沙。”

    “最近恺凡因为你的事情,一直在查谁在操作舆论,”钟鼎恒抿了一口茶,语气缓慢,“你也知道,恺凡很固执,经历过失去钟灿,变得更加谨慎,宁可错杀,他都不愿意漏杀。”

    “有些事捏在我手里,恺凡还没来得及查得十分清楚。我想找机会跟他聊,但他已经查到子铭身上去了——”

    “钟伯伯,”林远忍不住问道,“怎么恺凡从来没有跟我过这些事?”

    钟鼎恒笑了笑,“他怎么会跟你?他要是了,就不叫钟恺凡了。我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一生快乐,哪怕平凡也可以。现在看来,很多事情都背离初衷,恺凡并不快乐;灿单名一个灿字,生命却戛然而止,永远停在最灿烂的年纪;子铭,铭记了所有的创伤。”

    “提到他们三个,我总是忍不住多几句,希望你别嫌我唠叨,”钟鼎恒笑了笑,呼吸很平稳,接着:“前几天,恺凡跟子铭大吵一架,俩人好像动了手,恺凡额头青了一块儿。你应该知道,子铭有心脏病,受不得激,现在病了,人在医院,最近准备接受手术。至于他们俩为什么吵,我想恺凡会跟你,我就不多加描述了。”到这里,钟鼎恒面色沉重。

    林远心里隐隐不安,他都不知道钟恺凡最近在忙什么,细想起来,就算钟子铭和钟恺凡关系不和睦,也不至于动手。以林远对钟恺凡的了解,他不会这么鲁莽,多半是另有隐情。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孩子们能够平安。”到这里,钟鼎恒的眼里终于恢复清亮,透着孤远与哀恸,“阿远,我只剩下恺凡和子铭了,钟伯伯想恳求你,不要把恺凡带走了。”